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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杀手 ...

  •   “一、二、三、四……”

      三处箭伤、十七处刀伤,杀手紧紧握着剑,因力竭倚靠在树桩旁,此处应是个偏远的村落,夜里静得很,时不时有几声犬吠。

      迷蒙间不知过了多久,东边渐渐有熹微晨光。

      失血过多,杀手明明欲睁大双眼,可眼前昏暗一片,浓烈的睡意席卷而来。

      阖眼前,天光大亮。

      ………………………………

      今日是京都百年士族最受宠的大小姐薛兰心与当今太子的婚礼,六十八台嫁妆绕了京都大半个城,轿子后头领喜钱的百姓跟着游了一路,热闹非凡地送新嫁娘入了太子潜邸。

      在场贺礼的皆是当场官员与其家眷,酒席开宴才过了一炷香。

      薛兰心戴着厚重华丽的凤冠,双手交叠着,太子寝殿清净,离厅堂隔了好些院子,可还是隐隐传来宾客交谈言笑之声。

      她在屋内,轻声道:“东灵?你还在吗?”

      “小姐,奴婢在。”

      薛兰心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过了半晌,里头又传来声音:“东灵,我实在紧张得很。”

      “小姐为何紧张?”

      薛兰心在红盖头下,眼前有些暗,低头却能瞧见自己在光里的手:“我也说不好……你说殿下会喜欢我吗?”

      丫鬟东灵毫不犹豫地:“自然会。”

      薛兰心笑了:“待会儿你可不要走太远了,就在内院里,知道吗?”

      “奴婢遵命。”

      宴席很快结束,太子步入寝殿,在礼婆操持下揭开小姐的红盖头,凤冠霞帔里的小姐,面色泛着红,娇羞地垂下眼,紧接着又鼓起勇气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太子殿下饮了几杯酒,微醺的眼望向新婚的妻子,俊美白皙的男人温柔地笑着,唤了几声小姐的小字。

      合卺酒饮过,礼婆并几个丫鬟便退出了寝殿,女子的吟哦娇喘与男子轻声细语的安慰很快便与红烛烛光一道透出纱窗。

      东灵在内院院门,谢绝了府里的嬷嬷唤她去吃酒,从怀中掏出块桂花糕,安静地咬着。

      太子仁善,又待薛家大小姐极好,薛兰心聪慧美丽,将潜邸打理地井井有条,新婚燕尔,自是恩爱非常,太子常常忙于政务,薛兰心也不闲着,时而赏花抚琴,时而研读兵书,她出嫁前便教东灵写字,如今东灵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还与薛兰心有几分相像。

      再过了些日子,薛兰心怀了身孕。

      听闻皇帝身子渐渐不好了,太子每日往宫里跑,薛兰心难得才能见着太子几面,见了面,太子又总是柔声哄着她,叫她好好养着孩子就好。

      某日,太子因涉嫌谋害官员而引得皇帝震怒,将他下了狱,薛兰心遣东灵回薛家问清楚事由,待东灵回到潜邸时,薛兰心却不小心脚滑,肚子压到了门框上,流产了。

      没几日,因查明是手下官员内斗牵连太子,太子便出了狱。

      薛兰心悲痛欲绝,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太子内心也知晓太子妃的苦楚,更知晓她的体贴关怀,于是告了朝会的假,一直陪着她。

      这些日子里倒是极为平静。

      然而所有人心知肚明,皇帝的震怒没那么简单,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关押一个太子。

      薛兰心忽然开始急着为东灵找夫郎,相中了委署骁骑尉,“这副尉虽是个品级挺小的武官,可胜在样貌品性都不错,我看下个月二十四就很好。”

      “下个月?”

      薛兰心怔了怔,她自小产后面色一直不怎么好,恍恍然道:“下个月……是有些仓促了,就先订亲吧,总之,今年是要把婚礼办了。”

      她笑了笑:“我很想看你嫁出去,我将你看作我的妹妹,东灵,我要为你添妆,风风光光地嫁人。”

      可是,太子妃却再也见不到这一日了。

      皇帝终究是敌不过日渐衰老的身体和百官称颂的太子,太子殿下因结党营私罪,一杯鸩酒送了性命。

      薛家姻亲太子府,本就伤筋动骨了一番,不好出面求情,薛兰心四处奔波无路,在太子寝殿跟着饮了一杯鸩酒。

      没过多久,皇帝驾崩,三皇子即位。

      …………………………

      林木葱郁遮掩了大半日光,树梢耸动,数十名暗杀者潜藏其中,东灵蒙着面,屏住了气息,穿梭在更暗的阴影中,出手即是杀招,待得最后一名暗杀者察觉身边已无同伴时,便知道今日遇到了无法匹敌的对手……

      东灵是个杀手,十年刀剑饮血。

      如今太子倒台,三皇子即位,她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薛兰心与太子自幼指婚,安阳侯齐璟便是看中这一点命东灵卧底薛府,成为薛兰心的心腹,其实东灵早在薛府时,便暗中为薛兰心抵挡了不少来自各方的暗杀——士族薛家与太子府的姻亲,终究是碍了不少人的眼。

      卧底薛府本就是为了进太子潜邸,为的是探听以及搜查消息,她是最早的棋子,却不知何时,棋子生了恻隐之心。

      齐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嘴角带了些冷笑:“户部尚书卢文昌昨日为他的小妾舅兄买了个官位,他近来油水吃得足了,你去替我敲打敲打他。”

      东灵应了声是。

      几日前九皇子欲在朝堂上推行新政,个别大臣驳斥新政不良于民,其中户部尚书卢文昌最为反对,是夜,东灵在卢文昌的床上劫走了他那极为宠爱的小妾,翌日早朝,卢文昌便持中立态度,新政终得施行。

      侯爷与九皇子是自幼一道长大的嫡亲表兄弟,效力于他,多年谋划。

      三皇子与太子争,而九皇子则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

      真正的夺位,这才开始。

      ……………………

      新帝如今是越发坐不住了,九皇子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朝中拥护者众多,新政实施后更是得了民心,他如今的位子还没坐稳,本不想动这些个兄弟,眼下是不得不出手了。

      九皇子遭遇了一批暗杀,东灵反将其灭口,夜雨簌簌急落,血液被冷雨冲散,这讨饭的营生许久不做,刀口划过血肉的触感竟奇异的有些陌生,总像是上辈子的事。

      好长的时间里,她的手都跟着太子妃握着精巧的细笔,在悠长香气中抄着晦涩的文卷。

      东灵藏匿踪迹四处奔走才绕回了安阳侯府,雨下了一夜,她脱下湿透的夜行衣,随意擦干身子,披上了单薄干燥的里衣,才开始着手为自己上药。

      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她往伤口上倒了些药粉,嘴里咬着绷带的一端,右手拿着绷带绕几圈胡乱系了个结便打算睡了,门却忽的被推开,冷风一阵灌进来又很快被隔离在外。

      齐璟的眉眼有些淡漠,像是心情不佳。

      他懒懒地看一眼东灵:“我让虎卫跟着你,谁让你私自行动的?”

      东灵道:“奴婢一人足矣,带多了人反倒不便。”

      齐璟走近了,面无表情地:“这些年放你在潜邸,你还真把自己当太子府的人,连本侯的话都不听了?”

      东灵不言不语,只默默跪下。

      齐璟侧身前扔了瓶药:“留着你还有用,别把自己折腾死了。”

      屋外一夜骤雨渐渐平缓,雨水淅淅沥沥直至天明。

      这几日侯爷并没有派她做什么,因此她也得以在府中休养,侯爷带来的药十分管用,如今伤口已好了大半,闲着无事的时候,便开始抄书。

      齐璟与驸马刘琳曾是同窗,二人自幼交好,因而便常常约在一处喝酒。

      东灵作侍女打扮随行在侧,刘琳见了东灵,笑着问了句:“回来了?”

      东灵:“是。”

      刘琳便摇着扇子道:“不错,你可立了大功,若非是你,也留不住那许多证据。”

      东灵:“为侯爷做事,奴婢万死不辞。”

      刘琳眯着眼赞她:“真是个好丫头。”

      齐璟凉凉说了句:“不然你们聊,我先走?”

      驸马爷一拍扇子,“别气啊恕之,喝酒喝酒,大事既定,我先敬你一杯。”

      夜里月色通明,马车车轮骨碌碌转着前行,坊间的百姓收摊回家,不比白日里那般挤满了叫卖吆喝,此刻的夜色里都是些絮絮日常,少有的几声招呼都透着平和。

      齐璟饮了不少酒,面色有些绯红,拇指缓缓按着太阳穴。东灵端正坐着,面容冷肃,她眼神望向车帘,随时都是备战状态。

      可齐璟却微垂着眼看她,她肤色冷白,戒备时常皱着眉,凤眼含了杀气尤显得极为凌厉,倒是从未见她笑过……不对,是有那么一次来着。

      那是先皇还在世时,永定城猎场围猎,太子妃去了,她便也在,太子抱了只伤了腿的白兔送给太子妃,太子妃起初还不敢抱,怕挣脱了去,便由她抱着,太子妃好奇地去摸,远远的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便弯起了眼睛,笑着回了几句。

      原来那双凤眼,笑起来也会微微翘起眼角,叫人见了便心生愉悦。

      到了侯府,东灵先跳下了车,转身扶着齐璟,他脚步虚浮了些,左手从车门框上缓缓移下,顺势握住了她的小臂。

      东灵不觉有他,走近两步,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上。老管家陈叔本就侯在厅堂,走出来瞧见是这样,便问了句:“怎么喝得这样多?”

      东灵道:“醒酒汤。”

      陈叔:“是、是,厨上煨着呢,我这就命人去端来。”

      到了卧房,齐璟躺下了,还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东灵就势侧坐在床边,等着陈叔端来醒酒汤。

      陈叔到得快,过来探头看了看,轻声说:“这会儿怕是喝不进,你等着侯爷醒会酒,起来洗漱时叫他喝,不然明早起来头疼。”

      东灵点头:“陈叔,你去休息吧。”

      “好、好,”陈叔顿了顿,又道:“你不在这几年,侯爷喝醉了,不喜旁人伺候,我年纪大了,哪还扶得动他。”

      不待东灵回答,便道:“还是你回来了叫我放心。总在外面,也不安全。”

      东灵心里一动,这话莫名叫她有些触动,若真要仔细去想,又琢磨不出什么,待回过神,陈叔早回屋去了。

      夜色更深,握着的手略松了些,东灵轻声说道:“侯爷,起来喝醒酒汤。”

      齐璟坐起来,饮酒泛起的面红褪了下去,只是发带松了,头发稍稍乱了些,不似白日里那般端严正。

      他拽着东灵的手,将她拖起来,拉上床塌。

      顶尖的杀手,没有防备。

      …………………

      东灵的手有许多的茧子,身子也算不得肤如凝脂,又瘦得很,可齐璟就只有过这么一个女人,也只喜爱同这个女人行房。

      东灵如羽翼舒展般流畅的背部上,有陈年的旧伤,齐璟吻在那箭簇留下的伤口上,黑眸中有不轻易泄出的深厚爱意。

      ………………………………

      这般同榻而眠如夫妻亲昵的行为,她见过不少次,太子与太子妃便是如此,太子早朝时不欲闹醒太子妃,每每要慢慢抽出给她当枕头的手,离开时还要看好久太子妃睡着时的模样,上朝路上可能会好一阵按按自己发麻的手臂……

      她的衣服下人挂在了侧边,她轻手轻脚,没有吵醒侯爷,穿好了衣裙,她系着衣带,不知怎么的,回身看了眼床塌上的男人。

      他折着手臂,头靠着看她动作,也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还来不及收回眼里的笑意,晨光熹微,东灵心跳如鼓,打错了衣结。

      ………………………………

      “东灵幼时,流民四起,她被人扔在城中破庙,我娘救了她,原本是要把她送到官府去的,可我爹身边的暗卫说她是极好的苗子,便将她带去了暗部。”

      “哦?”

      一个杀手的来历,越少人知道越好。只是将东灵派去潜邸后,刘琳禁不住好奇,便问起她。

      “她天赋奇高,听我爹说,她习武六年就能胜过虎卫里大半高手,还说假以时日,她会是这天下最好的暗卫。”

      “……也因此,我爹花在教她的时间远比陪我和我娘多,年幼无知,便对她很是不喜,后来……老皇帝派人暗杀我和我爹娘,出动了禁军高手十五人,三处箭伤,十七处刀伤,是她拼死救了我。”

      刘琳道:“……老侯爷和夫人是那时?”

      “对,她只救得下我。”

      年少真是愚不可及,恨她为何只救下他,在爹娘临死时逼他逃离,面对她时多半冷言冷语,可他心知肚明,她从一开始接受的任务,就是保护他。

      明明她也失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带自己长大的师父。

      “可能是怕人看出端倪,也可能是看我一个少年掀不起什么浪,老皇帝没有再次对我动手。”

      “东灵她……或许是自幼一心习武,于人情上较旁人迟钝,听闻太子的未婚妻性情通达良善,她跟着这样一个女子,总比跟着我好。”

      他端起酒杯:“她也该学学……做个姑娘。”

      刘琳见他有些醉意,又问道:“你心里有她?”

      齐璟笑意浅淡,一字一句地说着:“她是我最好的刀,一道长大的同伴,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了谁。”

      一年后某日,刘琳下朝时与他结伴而行,“前几日家宴,我陪公主的时候见着你那个小丫头了,跟在太子妃后头,瞧着对太子妃上心的很,半步都不肯离呢,生怕磕着碰着了。”

      齐璟坐在马上,他如何能不知?眼见着对太子妃比对他还上心,他的生辰,只因太子妃有孕了,说不回来便不回来,叫他白白等了一夜,真是好一个白眼狼。

      他阴沉着脸,心情不善。

      回过神来,已是到了公主府与侯府分岔的口子,刘琳对着齐璟道:“我便先走一步。”

      齐璟抬抬下巴示意,思忖着要么提前叫她回来,老皇帝年纪大了,疑心病更重,加上三皇子势头迅猛,潜邸举步维艰……时间本就快到了。

      她会很伤心罢,这么想着,他竟诡异地觉得满足。

      看吧,你终究还是只有我。

      …………………………………

      有了这一夜,连着几日齐璟都要找东灵,后来便直接让她睡在了他这里,她的衣物也搬了过来,这还是少的,她随身多的是兵器,专门做了个架子摆上了卧房。

      齐璟下朝后很长的时间都在书房里,这也要她陪着,东灵或是抄会书,或是看会刀剑谱,多数是在院子里练武。

      有时停下来休息,侯爷会端着茶杯抿几口,隔着窗看她一会,再低头处理公务。

      而有些时候,她有活要做,夜行在城中巷道,取人性命。

      齐璟近来遇到的暗杀越来越多,可与老皇帝那一次相比,都像是小雨点,加上这些年东灵武功精进不少,他身边更是培养了一批忠心的侍卫,因此算是毫发无伤。

      更大的目标是九皇子,如今风声渐紧,东灵被派去暗中守卫九皇子的府邸,受了些伤。

      隔日倒是听说安阳侯弹劾某某官员,将人送进了大狱。似乎是这位官员,违例豢养了不少府兵,还勾结了江湖人士,意图不轨。

      自此,新帝的许多动作便摆到了台面上,更是用莫须有的罪名给九皇子下了禁足令。

      半月后,公主联合太后,在朝堂上直指新皇,告发其夺权逼宫一事。

      新皇动用禁军软禁太后、公主与全数朝臣将领。

      九皇子发兵救母,拿出真正的传位遗诏,名正言顺地将大军压到了宫门外。

      齐璟箭术了得,长箭破空而发,击中了新皇胸口正中。

      新皇身边围着不少禁军,各个都是好手,可东灵的剑更快,直到剑尖抵着新皇喉间,她看见面前人绝望恐惧的眼神,这眼神她已见过太多。

      原来成王败寇说得是这样的局面。

      杀手的手腕只是轻轻一挑。

      她想到了太子妃,想到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想到了她从暗夜里走出来的日子里,那些恍如隔日的事情。

      后来的事则更简单,清除一些人的非议是她惯常的活计,很少闲下来,也就更少见到齐璟。

      安阳侯近来忙得几乎难得回府,一来是新政有诸多公务需得处理,二来是他那表兄皇帝,急着为他张罗选妻,总时不时地,忽悠他相看京都贵女。

      他因此头疼得很。

      七月头上,天气热得出奇,红袖楼里头却镇着好些冰,箜篌乐音从廊外传进包厢,衣着暴露的姑娘伴着朝中几位官员,安阳侯身边却空荡荡的。

      一位年轻官员便说:“听闻安阳侯将要娶亲,不知相中了哪一个,我家里有一位妹妹……”

      齐璟端起了杯酒,眉眼精致,偏还勾着一抹从容的笑意,引得几个看惯风月的姑娘都禁不住脸红,纷纷抛着媚眼,若是旁人早急不可耐地一度春宵去了,可眼前这人却视若无睹,“近来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其他。”

      齐璟再无甚兴致,提前告辞,等到回府,问了府里管家,知道东灵早早地回来了,心情才转好。

      老管家陈叔接着问道:“侯爷可是去了红袖楼?要老奴说,外头的女子说不上干不干净,还是正经添个通房的好。”

      老侯爷和夫人去世得早,侯爷也算是陈叔带大的,看着这小侯爷一日日年岁渐长,筹谋支撑起整个侯府,从无心女色,如今也该是他来为这事操心来了。

      “若是看不上别个,”陈叔试探道:“……老奴看东灵也不错,她这样没名没份地放在房里,也不合适。”

      齐璟皱着眉说道:“她不行。”

      也不再多说,回了房看见东灵坐在灯下拭剑,安安静静的,像她手上那把,归鞘的剑。

      他一进屋东灵便站起了身行礼,齐璟挥挥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说完便折去后面洗漱去了。

      ……

      事毕,齐璟抚着她的长发:“你今夜怎么了?这么可心?”

      她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该将话遣好词说出口,似乎怎么说都不对,但她的意思应该是:不要去青楼。

      她闻到了脂粉味。

      她此刻闻了闻齐璟的颈侧,现在没味道了。

      “怎么?”

      东灵迟疑地说:“侯爷,今夜去哪了?”

      齐璟:“应付几个官员,在红袖……”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托着东灵的腰将她抬起来,看她的脸。

      “你这是在……”齐璟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什么?”东灵问他。

      齐璟突然笑了笑,那笑容说不上来,但……老侯爷和夫人去后,她从未见过侯爷这样的笑,像是寻常的少年人,不像身居高位的安阳侯。

      “东灵,我带你去夜市玩,好吗?”

      ………………

      二人起来穿了衣服,头发擦得半干,为着清静没有惊动府里人,偷偷翻墙出去了。

      走过三条街就是夜市,齐璟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走着,问她想不想要糖人,她摇头,小孩儿玩的东西。

      走到套圈的摊子前,齐璟买了几个环,指着最后头的小鸡篓子,拍拍东灵的手,“去,套个那个。”

      东灵拿着环试了试手感,齐璟揣着手在后头看,悠哉悠哉的。

      女孩子玩套圈,有几个游人停下来看,一看不得了,这一套一个准,后头那锦衣公子指哪打哪,引来连连惊呼,在摊贩子渐渐变差的脸色和越来越多围观的游人中,齐璟叫了停。

      齐璟手上提着不少小物件,东灵手上抱了只唧唧叫着的小鸡仔,毛茸茸的脆弱的很,东灵怕人挤来挤去摔了,只得小心地捧着。

      齐璟买了个小提篮,将套圈套中的果干、瓷瓶、胭脂等放了进去,再从袖中掏出块锦帕扔里头,捏着小鸡仔放在锦帕上,他提过篮子,复牵起东灵的手。

      东灵见着侯爷晃篮子,有些担心将那小鸡崽子晃晕了。

      逛了一圈,还买了把东灵真正喜爱的一把小匕首,匕首上有颗黑色的宝石,漂亮的紧,东灵郑重地揣进了怀里。

      河边坊船飘过,齐璟问她:“要不要坐船?”

      东灵看着岸边停靠的船,那上头的灯笼精致好看,她点了点头。

      船夫在前头,坊船里摆放着精致的糕点,纱帐放下,隐约能见到岸边停驻的游人,齐璟放下提篮,将东灵抱过来,抬起下巴亲了上去。

      …………………………

      这实在算一个温柔绵长的亲吻,东灵闭着眼,耳边静的只有船桨划破湖面的水声,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哗啦——哗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夫在外头说了声:“到喽。”紧接着是船头碰上了岸,两人晃了下身子,才停了下来,齐璟拇指轻轻拂过她的唇边,心情很好地拉起她走出去。

      回去的一小段路里,已经离着夜市隔了条街,鼎沸人声一下子变得很远,街道也更暗,只能借着月光和远处高楼的灯火前行。

      往常这样的夜路,她浑身都是戒备,手上随时能变换出各种兵器,可这次,她的手上,是这天下最重要的人。

      老侯爷曾带着年幼的她说:“那是你未来的主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他平安,知道吗?”

      东灵远远看着在校场上破空一箭、正中靶心的华服少年,回道:“东灵知道。”

      翌日清晨,陈叔听下人来报,侯爷的院子里多了只小鸡仔,叽叽喳喳地满院子跑。

      陈叔面不改色:“抓到后院去,搭个窝,是公是母啊?”

      “回管家,是只母鸡。”

      “不错,养着吧,还能下蛋呢。”

      这一年,齐璟到底还是没有娶妻,只是皇帝送了几个美人,被放进了后院里,空置的后院被整理出来,送来的某女子捂着手帕嫌弃:“这院里怎么还有鸡呢?也不嫌腌臜,安阳侯府怎么这般市井做派呢。”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回姑娘的话,这是侯爷让养的,许是见这后院多青虫,养来除除虫吧。”

      一句话,叫这几位美人再不敢多说什么。

      齐璟无心踏足后院,东灵前几日出去办差,回来却受了不小的伤,此刻还躺在床上。

      太医细细把了脉,换了几味药,嘱咐下人要及时换药,这段时间尽量少走动,若是养不好影响日后走路。

      齐璟坐在一旁听着,等太医说完了告辞,起身送到了门口,老太医说了三声留步他才回来。

      齐璟皱着眉:“可知道对方的来历?”

      东灵有些迟疑,看了眼齐璟:“有些早年禁军内的路数……”又道:“有一个人,武功在我之上。”

      齐璟说道:“当年那一支,原是二十人,不知为何只出动了十五人,现在想来,确实有几个漏网之鱼,是他们吗?”

      东灵:“极有可能。”

      齐璟:“知道了。”

      他转身去了书房,少顷,几名暗卫领命散入都城。

      夜间,婢女端了饭菜来,因着伤重,得服侍东灵进食,齐璟在旁边看了会,等侍女要将她扶起来的时候,才开口叫人都出去。

      齐璟上前,揽着她的腰背,轻手轻脚把她抱起来,半点儿没扯到伤口,他端来碗,东灵急着开口:“我自己可以。”

      齐璟:“你好好坐着。”

      她已晕了好几日,今日是醒来的第一顿,极清淡的一碗小粥,齐璟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唇边。

      “你放心,伤你的人,我不会放过。”

      东灵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她缓缓抬起手,按在齐璟的手腕上:“侯爷,他们的目标,是你。”

      齐璟:“我知道,你安心养伤,不用担心,万事有我。”

      没过多久,暗卫果然带着两个人回来,在这之前,两人挨了不少刑,嘴倒是硬,什么都不肯说,齐璟一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人很快开了口。

      老皇帝时确实派出了二十人,十五人刺杀侯府一家,另五人等在山脚以防变故,这禁军十五人已是当时顶尖的高手,却没想到有去无回,等山脚下的人察觉不对时便来不及了。几人在山中搜寻不到齐璟,便带着兄弟的尸首回去复命,可惜后来老皇帝再没有提要杀齐璟之事,他们五人也就更不知晓那日究竟是谁杀了这么多人,只当是齐璟命大,自己逃了出去,被路过的九皇子救回一条命。

      而后皇城逼宫,他们才从一个姑娘的身法里看出当年兄弟身亡的真相,多年不被重用的恨意涌上心头,发现敌人竟然未死,于是他们便趁乱逃出皇都——反正他们也是叛军,留在宫中注定一死,于是这才有了几人谋划着报仇。

      再要问出逃走的那几个现在何处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留着还有用,齐璟命人将他们拖了下去。

      东灵的脚刚挨着地,齐璟几步上前:“你要做什么,同我说。”

      东灵闻到他身上有细微的血腥味:“拿水喝,侯爷。”

      “坐好,”他转身倒水:“太医说你尽量少走。”

      东灵道:“其实已经能走了。”

      “再养养,”他道:“觉着闷吗?”

      东灵摇摇头,她从不会觉得闷,幼时让她一年两年只学一个招数她都能沉下心学,不会抱怨什么。

      齐璟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东灵眨了下眼,带着询问:“侯爷?”

      自她受伤以来,他很少笑,今儿倒是难得有了些笑意,像是泠泠霜雪化暖:“院子里开了腊梅,我抱你去看。”

      她早就闻着了腊梅的幽香,一直不得见,今日见了,竟觉得院子里的点点金黄的风景格外亮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

      “等再过几个月,桃花又开了。”侯爷这样说道。

      东灵从未期盼过,从未有过期盼的念头。

      她不爱看腊梅、也不爱看桃花,可她竟然很期待,希望明年春天能来得快些。

      还未开春,变故已至。

      后院的女郎突然死了一个,齐璟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东灵换药,他冷肃下来的时候,有王爵天生的威严,他一圈一圈绕着绷带,沉默了会儿,东灵开口:“我没有觉察到。”

      齐璟:“这是在挑衅我。”他知道东灵在想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许擅自行动,暗卫已经查到了他们的踪迹,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找到他们,然后呢?能在她所在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杀人,哪个暗卫能抓住他们?

      夜间,丫鬟点上了灯,齐璟抱着东灵陷入昏睡。

      掐着时辰,东灵起身看了眼烛火——她在那里下了迷香。

      换上夜行衣,腰间缠上索鞭、暗器,小腿上贴着匕首,身侧挂着她惯常用的软剑,做完这一切,她回身看齐璟,这一次,他没有睁着眼睛,眼里流泻出毫不遮掩的爱意,没有浅浅笑着看向她。

      她脚步轻得没有声音,侧坐着、肆无忌惮地看他。

      她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太子死后,太子妃活不下去了。

      不是为了老侯爷给她的使命,也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主子,只是希望他平安。

      转身离开时,杀手的眼里褪去所有温度。

      出了侯府大门,五十米外墙沿上立着个身影,她视线刚落在那儿,那身影转身跳上房檐,东灵翻身去追,在起伏的屋顶上追到了城东废弃的阎王庙。

      两道身影落在地上前已经在空中过了一招,待她站定,两座香炉后陡然走出另外两人,月光将如雪的刀面映在地上,闪出冷光残影。

      “小娘子,胆子不小,上次叫你从我的手下逃了,这次你还敢一人过来?”

      东灵缓缓道:“我能杀了你们十五个人,也能把你们剩下三个都杀了。”

      “好大的口气。”左侧边那人开口:“若非是你,我们也不会这么些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熬死了老皇帝,能在新帝面前一展拳脚,又是你们两个毁了我们的前程,将我们逼到如此境地!你以为,我们兄弟三人还会让你活着离开?”

      此人说完这番话,双手握拳,两步上前,长刀横空劈来,东灵一跃而起,眼前这人还没看清她身影,只觉自己的右拳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狠拽到背后,他重心先是难以稳住,再来脚下被狠力一踹,膝盖直接挨了地,等他回过神来,整张脸都撞在了石板上,倒地一声巨响,手臂传来剧痛,右侧边的那人见兄弟被擒,也是一脚踢来,东灵松开钳制住其人的手,飞快往后退了两步躲开这脚。

      难办。

      她应付两人虽说游刃有余,可视线从未离开过刚刚追逐的这个人,这个人,才是她真正的敌人。

      “阿茂,阿栋,退下。”

      二人应声收招,东灵也没有恋战,迅速地退到五米开外。

      “前禁军副指挥使刘玮庆,特来讨教。”

      他们先前打过一场,东灵受了伤之后便盘算着逃跑,好在她身法一流,假意出招实则抽身,几息之后便叫人追不上了,可这次她没想着退,招数里也尽是在找刘玮庆的破绽。

      刘玮庆同样是身经百战的人,如何看不出她的试探,出手成爪,钳住了东灵的肩膀,将她狠狠甩了出去,东灵被扔到了香炉上,力道之大,撞倒了数十斤重的香炉,东灵一口血沫吐出,爬起来抽出索鞭一把抽在了刘玮庆脸上,阿茂阿栋见状,两边包抄去抓她,东灵跃上庙顶,几道暗器扔出去,阿栋脚步一慢中了暗器,东灵默数:一,擅长腿法。

      “暗器有毒!”阿栋叫道,说完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索鞭在她手上翻腾,挥出猎猎破空声,阿茂长刀挑上索鞭尖端,绕了两圈,狠狠往回一抽,东灵被拉下来,手上一松,弃了索鞭,又换回软剑,几人中只有刘玮庆是赤手空拳,可他换了拳法,又是一掌拍在她背上,阿茂与他配合,长刀划破她左腿,正伤在半月前的旧伤上,她闷哼一声,翻滚出去,闪身隐在壁柱后,她松下手腕绑带,飞快地系在腿上止血。

      呼吸间觉察到杀气,下意识再是一滚,拳头砸在了她方才倚靠的壁柱上,砸出一个裂坑。

      她趁刘玮庆收手时,几步跑出去踩在阿茂肩上,借力蹬出去,手腕翻转,软剑向后一挑,便将阿茂的长刀挑开,收剑时弯曲的刃划过阿茂的脖子,阿茂“呃——”一声,倒了下去。

      二,擅长刀法。她心道。

      刘玮庆见状,眯起眼睛道:“你真是找死!”

      他大喝一声,捡起阿茂的刀,向她挥砍而来,东灵躲过了第一下,却因着腿伤没躲过第二下,他的速度不比她慢,她硬生生接下这一刀,剑刃被压下,双面的刃嵌进了她的肩膀。

      僵持了一瞬,东灵眼前一阵黑,她矮身欲躲,刘玮庆早摸清了她的路数,长刀断了退路,锋利的刀刃割断几缕青丝。

      东灵的呼吸声渐渐重了,伤势太多,都在流血,她此刻已很难抬起手中的剑,刘玮庆却越战越勇,方才那一鞭打散了他的头发,此刻杀红了眼,像是阎王殿里走出索魂的鬼。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好好打过一场了,小姑娘,若当年我没有托大,守在山下,我们可以更早地比一场,可惜,真是可惜。”

      “我知道你爬上了安阳侯的床,没事,等你死了,我也会杀了他陪你一道,你们黄泉路上有个伴,下去陪我死去的兄弟。”

      他五指大开,捏住东灵的脖子,东灵抽出袖间匕首,速度极快地扎进刘玮庆的胸口,刘玮庆躲开了半刀子,夺过她的匕首,将她踹倒在地,一脚踏上她右手腕,匕首对准她的手心,狠扎而下,东灵惨叫出来——手掌被刺穿。

      刘玮庆大笑,“如何?杀我兄弟的时候,想必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个下场吧?”

      刘玮庆又是一脚踩在她的伤腿上,用力碾了碾,“可惜,太可惜了。”

      这一战也耗费了不少他的精力,一夜间犹如老了十多岁,东灵已无反抗之力,他泄下一口气,坐倒在台阶上,喘着气,捂着胸上的伤口,再摸了摸脸颊,“嘶”了一声。

      他歇了好一会儿,才又站起身,被鞭子甩到头的眩晕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踉跄了几步过去。

      双手捏着东灵的脖子,缓缓收力。

      东灵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窒息感甚至盖过了身上所有的痛苦。

      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后来,隐约摸索出来了,喜欢夜市、游船、腊梅……

      为什么没说,刚刚离开时为什么没有说,就算他听不到,也至少要说出口……

      长箭呼啸而来,刘玮庆动了动眼珠子,一支箭扎在他脖子正中。

      他倒在刚刚坐过的台阶上,仰头看见,殿中阎王怒目圆瞪,在这极大的惶恐中,他的眼中渐渐浮上一片血红。

      …………………………

      公主怀了身孕,嘴里总犯馋,驸马爷刘琳出门买公主喜爱吃的珍宝斋的糕点,与齐璟在街上相遇。

      “侯爷,许久不见你,这几个月告假在家,怎么消瘦这么多?我听说皇上要给你赐婚,真的还是假的啊?”

      齐璟道:“是真的。”他才从宫中出来,确认了消息,“你在这做什么?”

      刘琳指了指旁边的铺子:“公主想吃甜的,我来买几盒糕点。”

      齐璟愣了愣,忽然想到什么:“那我也买一些罢。”

      刘琳道:“那可一定要买奶酥,我府里那位馋虫最爱这个。”

      齐璟便又多买了几盒。

      马蹄声在石道上缓慢响起,齐璟坐在马上,视线开阔,越过京城层层楼阁,远空湛蓝如洗。

      一行雁向着南边划去,今日是个好天气。

      他回了侯府,直奔卧房,床上的女子正撑着胳膊肘要坐起来。

      “东灵,小心手!”

      东灵僵了僵,不动了。

      照顾她已是驾轻就熟,齐璟抱起她,捧起她包着绷带的手来回看了看,确认没问题后开始数落她:“离开一会你就要乱动,我再晚些回来,你是不是要跑啊?”

      东灵如今仍旧不敢反驳侯爷,只是在应对齐璟时,暗暗有了些心得。

      她说道:“只是坐一坐而已,不会碰到哪的,我猜你快回来了,本就在等着你呢。”

      一句话,齐璟气都没了。

      他摸摸她的头发:“我回来时,买了几盒糕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东灵眨了下眼:“侯爷特意为我买的,我一定喜欢。”

      齐璟不说话,双手轻轻拢着她受伤的手,当时救她回来时,这手不停地往下滴着血,贯穿的伤口叫人心惊,到现在他都还后怕。

      “说了多少次,往后要唤我恕之,难不成成了婚,你也要叫我侯爷,是不是还要自称奴婢?”

      “恕之,我知道了。”她说完,靠在了他胸口上。

      齐璟说:“该换药了。”

      每隔两日换药,是东灵最不喜欢的时候,只因齐璟看到她的伤口,总是要狠狠皱着眉,大半天不得欢颜。

      齐璟将东灵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上着药膏。

      抹两下要吹一吹,再不厌其烦地问着:“痛不痛?”

      东灵摇头:“我要快些好起来。”

      药膏蔓延出沁凉的香气。

      “嗯?”

      她慢慢地说:“不然,嫁给恕之的时候,绑着绷带多不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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