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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


  •   时近三更,朔风一阵紧一阵地卷过营地。
      两壁崖上埋伏的弓手听闻将令,纷纷从原先卧着的枯草丛中直起身。
      强劲的弓弦慢慢被拉开,发出轻而沉的吱扭之声。

      难掩的杀气腾腾而起,撩动树梢上的银铃,“丁丁铃铃”地脆响起来。
      玉京端正趺坐在床铺上,听见铃声微微一动,慢慢透出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要来。
      早上她叫卫义在树梢上系了一个极细的银铃,那种铃当浸过沙场的血,对骤起的杀气极为敏锐。

      卫熠却没注意那杂在响风中的铃声。对他来说,弓弦拉紧的声音更刺激他耳膜。

      魏陌也不再来回踱步了,他从半个时辰前,便不再来回踱步,而是慢慢坐回几案后。
      他尚且不能感应到周遭的杀气,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迟迟未曾收到魏喻的信号。

      今日上山前,他原本做过周密的部署。
      他从京中带出的三万精锐里,有六千是他魏府的私兵。而这些私兵中,有五百人的一营兵最为特殊。
      那便是著名的魏府“亥”字营。

      魏府私兵以天干地支之名分为24营,每营少则500,多则1000,拢共未满两万人。
      虽人数只有区区,但魏府兵向来以一抵十,与武胜军这种庄汉凑数的弱旅根本不是一回事。

      而魏府的24营中,最为著名也最为神秘的,便是“亥”字营,阖营兵士皆是魏府私兵里的高手,每一代家主和世子的贴身侍卫也都出自“亥”字营。

      今日上山前,魏陌早就部署让他们连夜上山,摸到敌营四周,埋伏着等他举火为号便四面攻入。

      原本魏陌是一点也不担心的,那些人皆是他父亲精心挑选、训练多年的,久经沙场,个个都身怀绝技,武胜军那些普通士兵根本不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可是时已深夜,他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魏陌大开着帐门,望着突然开始全幅披挂、满营巡警的军士,心中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磨灭。
      看来,是他低估武胜军了。

      刘抟不愧是连父亲也赞过善治军的老狐狸,他将那些凑数的庄汉都散开吸引官军注意,却悄悄藏起精锐,躲进这深山野岭里。

      他端坐在大开的帐门后,这时才开始定下心来,细细观察正对着帐门的巍巍山影。

      这处被祖帝经营过的旧军寨,地势险峻,初时他觉得既然刘抟的弓手能登上山脊设伏,自己的亥字营不至于不上去。
      可现在他才明白了。

      刘抟的兵之所以能攀上去,是因为他们已过了这座山口,从半山腰左右登山的。

      半山之下,皆是直崖。
      只需沿线设弓手夜伏,便是苍鹰也难以飞越。

      原来如此……
      魏陌深深叹口气,看向仍心无旁骛地守在那间小帐外的人。

      那人似乎也姓魏?玉京说他与自己同岁。不知这幅深浅莫测的平静,是未经凶险,还是历过风浪后的遇变不惊?

      可此时魏陌也懒得深究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卫熠面前。

      “兄弟,还有兵器么?”他苦笑一下,伸过手。

      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困惑,但也只是一闪即逝。

      正在卫熠张口似要说话之时,却从营门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报!!”
      正在军帐前扎束衣甲的罗欢也蓦地一怔。

      “校尉大人,大帅有口信传来。”闯进来的小校正是前日跟舅父一道下山的心腹军校。
      他不待罗欢反应,已上前几步,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这便是……?”罗欢心乱如麻,一时有些僵住。

      “是,大帅说了,”小校又凑向他耳边一阵嘀咕。

      罗欢握住刀柄的手慢慢松开。

      他其实应该感到轻松的。
      却不知为何,满心沉甸甸的悲哀。

      “殿下想要什么?”那边,见营门处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卫熠这才转目看向与自己高矮仿佛的魏陌。

      “弓刀枪剑,有什么使什么。我不挑兵器。”面对此人,魏陌总忍不住想压他一头去。

      对方却像浑然不觉似地,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世子稍待。”他说着便朝巡营过来的军士迎面走去,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伙军士竟纷纷解刀递枪,转眼竟给他抱了一怀的兵器回来。

      魏陌:“……??”
      不是,这幅跟敌军混成了兄弟的是什么情况?

      “你!你认识他们?”魏陌一脸不可思议,“你跟他们说了啥怎么……?”

      卫熠却懒得与他多说,修眉微蹙,将兵器递到他面前,那意思倒像是摧他快点挑完走人。

      魏陌从小如众星拱月般长大,极少见对自己如此不耐烦之人。

      心里有气,可魏陌颇大气地想:这小子现在多少算是自己人,身在险地,自己有大将之风,才不会与他计较!
      魏陌鼻子里哼一声,也不挑了,直接一把全抱走。

      卫熠根本没有察觉他的这些小脾气。

      他感到奇怪的是,两壁弓手又默默退回去了。他不由举目朝营门方向又看了一眼,这片空地并不大,以他的目力可说是一望无余。

      他看见一人从中军大帐退出来,未着盔甲,只穿着寻常百姓衣服,低头匆匆穿过营前空地,取过军校递来的缰绳,极是利落地一个翻身便上了马,低斥一声便摧马下山了。

      卫熠垂眸想了一会儿。
      若他没记错的话,此人是当时立守在刘抟帐外横戟拦自己的那个军校。
      似乎叫刘办。

      他又扭头朝黑黢黢的两侧山壁看去。
      弓手们又藏回了草窠子里。
      所以,是刘抟来传了个什么令,罗欢才放弃了暗夜袭杀的计划。

      “刷!刷!”右侧后方传来耍枪的声音。
      卫熠无语地投去一瞥。
      前世他跟魏陌从无交集,只远远见他旗仗鲜明,威风凛凛,却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个性?

      魏陌提了枪,示威似地在两帐中间的空地上腾挪闪身,上窜下跳,枪法很是不错,就是看得人有些头晕。

      巡营的军士三三两两地围拢来,他们平素也都在罗欢帐下学习罗家枪,深知枪法精要之处,便不时相互议论几句。

      这些守营的军士尚未得到冲杀的将令,一直以为只是看住这几人便好,便有闲心围聚着看热闹。
      他们也都听说了魏陌身份,甚至有人展开翩翩联想,觉得此时正是与魏世子攀交情的时候,或许得了世子青目,能离了这摇摇欲坠的武胜军,去禁军三大营去呢!

      魏陌耍了一套枪,得了不少击掌喝彩声,以至于连罗欢都被招来了。
      罗欢强压着重重心事,陪着笑哄了一番魏陌,转头斥散军校,这才令这片营地渐渐恢复了平静。

      甄玉京端坐在帐中,原本,她有些意外地感觉到外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为何竟一冲而散,可在罗欢走来时,悬在树梢上的银铃再次随风而响。
      她心里微微一沉。

      整个大营里,最想杀她的,应该就是罗欢了。

      众军校被罗欢斥散后便向入军帐,不多时,营区内此起彼伏地响起熟睡的呼噜声。
      可甄玉京始终未睡,她一整夜目不交睫,直到东方泛白,她听见卫义轻声说了句:“应该无事了,大人睡一会儿吧。”她才合了一会儿眼睛。

      因为根本没怎么睡,她很早便起身了。出帐装作睡了个好觉的样子与卫义打招呼,魏陌则更夸张,他一整夜大开帐门,人就歪在几靠上,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举重若轻,却难掩眼底青色。

      “三哥!”玉京有意要逗他精神一点,便笑嘻嘻地小跑着过去,拱手与他见过礼,口里却嘲笑他:“三哥一夜坐着呀?你是嫌弃人家席子硬,还是不敢睡呀?你这胆子,也不怎么大嘛。”

      魏陌见她平安无事,反而一下子松了劲。他伸手拖过凭几斜斜靠了,似笑不笑地仰头瞧着她:“这又是哪家的小娘子,穿成这个样子到处瞎跑?”

      “哎?你瞧不起女子?告诉你,我也是有本事的,你敢不敢和我过两招?”她说着,挥起右拳,在心脏上叩击两次,蹩着笑意,伸食指点他一下。

      她这动作是在魏府学来的。小时候她有段时间住在那边,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看校场比武。每每缠着魏二伯在台上给她设个小席,观看底下军校演武。

      她最爱看的是双人或三人挑战,几条长枪耍得虎虎生风,平地卷起三分英雄气。

      那时候魏陌也不大,是最喜欢出风头耍帅抖狠的年纪。他仗着武艺高强,枪法凌厉,加上他是侯府世子,便是军校中真有能打得过他的,也不敢真的与他过招。

      他为了激别人出手,总是喜欢做这个动作。她问他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老子最牛X’的意思。”

      后来她就学会了,每每与他见面,就这样学他,意在嘲讽他跋扈嚣张。

      果然,魏陌见到这个动作,“噗”地一下就笑喷了。

      两人说说笑笑,没人发现卫熠的错愕。

      卫熠万万没想到,重活一世,第一次见到这个手势,竟是在这里。
      竟是她,为了逗魏陌开心,做出的玩笑动作。

      他太熟悉那个动作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是军中战友兄弟,久别重逢,生死相离时无声的问候。

      前世在北疆,他曾带着一百兄弟坚守孤堡。戈壁荒城,没有烽燧传递信号,受了重围只能由身手高强之人悄悄坠城,送信求援。

      可北凉与大夏交战多年,各自的习惯怎会不知?第一个夜半出城的兄弟刚吊到半空,便被藏身暗处的狼兵射成刺猬。

      戈壁荒野,碱地如石。挖地道出城也行不通。

      他们苦守了三个月,没有粮,就吃土,吃布,吃雪。没有箭,就用石头。最后石头都捡光了,就与胆敢爬梯上城的狼兵赤膊厮杀。

      滴水成冰的北疆,军士们燃尽热血,衣甲都不要了,光着膀子,蓬头垢面,衤果着暴血的伤口,却狂呼怒喝着冲上前搏杀。

      大概是他们这种歇斯底里的斗志吓到了狼羌,他们竟引军退了。

      打完仗,军旗残破,衣甲不全。一百人仅余三十八。

      那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经历了七十二次离别。

      每一次,都伸出右拳,叩击心脏,与之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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