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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南地之春,早不过越海。
      才过惊蛰,明明漫漫的春光便缀上枝头。先是点亮了青琐绮窗前的那株紫瓣玉兰,没几天,便将池畔垂柳的丝条也染作烟绿,朦朦胧胧地,就着雨粉轻轻铺开在池面上。

      玉京借着一缕东风,袅袅穿过小亭,轻飘飘地坐上刚被春风绊出的柳枝秋千。

      草香盈地,花开满园,果然还是越海的春色最早最美。
      待越海樱落,再启程去富春,看一江碧水,芦芽肥鸭。可惜的是她肉身已死,极富盛名的河豚是品不到了。

      玉京略过这点小小遗憾,见西侧的抄手游廊有人过来,便将一缕芳魂,卷着细柳,又朝树顶去了一截。
      她是新死之魂,受不得阳气熏蒸。

      “上京告急?你没听错吧?”走在后面的是一个高挑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前头那人,一径地追问。

      前面的弱冠男子一脸不耐,想是路走得急,脸都发白了。
      “我们收到的邸报已慢了几日,邸报上说叛军攻城甚急,到此时,只怕城已破了!”

      少年亦是大吃一惊,可他到底是不信:“上京固若金汤,岂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前面的青年像是火了,猛地停住步,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叛将何人?!大夏朝号称拥兵百万,可真正的精锐全在北疆!北疆二十万兵马,最能战者不过镇戎、骁武、威卫三军,镇戎军又是三军翘楚,连北凉狼羌见到卫熠的旗号都要退避三舍!”

      “你是说,谋反的是卫熠?”少年反应了一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个,就是那个……被北凉呼为‘玉面罗刹’的卫熠?!他不是镇守北疆的名将么?为何……”

      “名将怎么了!从古至今,功臣名将变成乱臣贼子的还少了?懒得和你说!”青年不知为何涨红了脸,甩下一句话匆匆便走。少年怔了怔,也忙追了过去。

      玉京牵着柳枝在春风中浮荡许久,才又慢慢坐回树顶。
      卫熠居然谋反……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她方才下意识地差点要跟过去。

      这园子是越海知州的宅邸,他们的消息当不会有错。
      若只是个普通的地方官倒也罢了,偏当下的这位知州是前任执宰,虽暂离中枢,仍要关心国家大事的。

      玉京望着已只能看见青衫一角的游廊。

      说起这位知州大人,亦是她的熟人。他便是在她刚刚扳倒王钟秀的“仪行案”中起了大作用的前任执宰潘文远。
      她与潘大人合作多次,终于在这次,以最小的代价,彻底将丹阳王氏连根拔起。

      方才那少年,便是潘文远的嫡子,那青年是他从子潘随。
      若她没有记错,这个潘随,曾经在镇戎军中跟了卫熠2年,受过他不少照拂。就连后来受不了边关寒苦想要回京,也是卫熠予他军功,具本保奏。

      对自己的恩人,“乱臣贼子”四个字,竟是脱口而出。啧啧。
      玉京收回飘忽的思绪。

      虽然卫熠会谋反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人已死,红尘之事,早该了断。
      这世上早已没有她牵挂之人。
      如今上京如何,更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一连好几日,甄玉京都在花团锦簇的春光中尽情流连。
      除了想要饮一口小酒而不能得外,她觉得惬意得很。

      这一生机关算尽,活着的时候,没有哪一年的春光,她尽兴享受过。
      如今她死了,虽然最后死得有点惨烈,但大仇得报,她惟有畅快!
      正应了那句诗——“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甄玉京由是恣意游享春色,过了半月,一日,正在竹筏子的乌蓬顶上琢磨新诗,忽见天边亮起一道异样的金光。

      她出身方士世家,自幼修道,立刻觉得这道金光不太寻常。她谨慎地起身,飘飘忽忽地离了那只竹筏子,将一缕幽魂半悬在湖面上。

      虽然好些年不曾有人渡劫成仙,但她小时候听过的渡劫故事可不少。
      这金光,怎么看都像是哪位倒楣道友度劫不成,要被雷光收去的样子。

      玉京四下看了看,并未发现可疑人物,正稀奇时,却见那道金光骤然暴起,瞬间铺满半天,猛地一旋,扫到她时,遽然敛为一束,定定地缚住她一缕阴魂。

      甄玉京都惊呆了。
      闹了半天,这倒楣道友是她自己?
      可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就引来金雷?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架在脸前。就在她以为下一秒必有一声惊雷劈来时,她整个魂体突然被大力缩为一团,接着眼前一黑,“咻”地消失在半空中。

      -
      “咦?那不是袁氏的车吗!可恶,那个丑女今儿又进城来了!”

      耳边响起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玉京一阵头痛欲裂。
      她提腕轻按了几下额角,指尖微凉,触及肌肤。她蓦地顿住手,愕然睁开眼。

      “袁映柳这个丑女,她一出现就准没好事!我呸呸呸!倒楣,怎么一大早便跟她迎头遇上!”
      旁边叽叽喳喳的脆声还在继续,玉京错愕地望向那张巴嗒巴嗒的小嘴。

      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橙叶,她的橙叶,早就死在宣徽殿外。
      当年吴嬷嬷以违反宫规为由用五十大板将可怜的小橙活活打死,等她狂奔去救时,只余一泊长长的血。

      心中一瞬寒彻,玉京闭上眼。

      “姑、姑娘……”玉京蓦地漫出眼角的那滴晶莹泪珠吓到了橙叶。
      “姑娘你怎么了?”

      刚刚还元气十足骂人的橙叶吓得手脚都软了,要知道,她家姑娘可是难得流一次眼泪!

      “无事,眼里进了颗沙子。”玉京偏过头,由着她为自己用丝绢拭去眼泪。

      “都怪小橙,无事开什么帘子呢。”橙叶心疼不已,忽然想起什么,又大呼小叫:“莫不是袁映柳那个丑女搞的鬼吧!姑娘快睁开眼睛小橙看看,方才那个丑女对咱们车子呲牙咧嘴的,怕不是她下了什么咒?”

      玉京被她捧着面颊,小心细意地查看着眼睫,确认无事才重重松口气,气咻咻地骂:“那个袁映柳若敢伤着姑娘,我小橙变成恶鬼也不放过她!”

      “住口。”玉京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她的嘴:“没来由发这些恶誓做什么。”玉京望着自己抬起的那只手。
      雪白柔荑,大小约是尚未及笈。

      虽然觉得很荒唐,可这确实是早些年她曾经历过的一幕。
      甄玉京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而这一天发生的事又格外难忘,所以只听过寥寥对话,她已知道这是哪一日。

      大夏祥运11年,冬至日。
      当年她乘着家中牛车去城外查看往年支棉棚的位置,顺便点数齐聚城门的流民人数,好回去报与阿娘,拨算棉棚和需施粥米的数量。

      乐浪甄氏自隐居沂州以来,每年都会从冬至之日开始,支棚施粥,援度无家可归的流民过冬。
      这一年,原也如此。

      却不料,沂州在冬至日遭遇马匪攻击,数百名流民被奔冲的马匹和人流挤踏而死。
      马匪借机冲入城中,高举弯刀疯抢劫掠,临走还放了一把大火,知州官署以及玉楼街上的大多民宅,都被烧为一片焦地。

      她因藏身在一个破旧柴房中而得保存,却在数年后,被王钟秀掼以“祖居之城尚不能保,安能保国”为由,强行矫诏褫夺了她的神女封号。

      骤然失去封号令她好长一段时间极为被动,可以说,若是没有这件事,她当年的复仇之路应该走得更顺更快。
      玉京眼前蓦地一亮。

      这个时间点……该不会,是老天爷见她前世报仇艰难,有意将她送回沂州城破这一日,给她重走一次的机会?
      那可就当真好笑了!
      甄玉京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那样一条艰辛的复仇之路,竟要她再走一遍?!这是什么不怀好意的怜悯!
      前世她虽与仇家鱼死网破,但赢了便是赢了。乐浪甄氏早就一个不剩,可他丹阳王氏也从此消弥于世!

      管它是惨胜还是大获全胜,她已经赢了,凭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甄玉京一瞬想要掀帘跳车。

      前世她活得太痛苦,举族亲人,为了保护她,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所有人将复仇的最后希望加诸于她一人之身。她如同背负整座大山,每走一步便陷地三尺,泥泞没身!
      好不容易解脱了,你告诉我要再来一次?!

      “大姑娘,咱到西昌门了。”牛车辚辚慢停,驾车的小厮报了话便跳下车辕,放好绣凳,垂手退步,等着里头的人发话。

      可玉京不想发话,她只想回去。她刚刚还在富春江上乘筏游兴!她想回去!

      “咦,窈儿来了?”车外一道人声蓦地响起,有人叫着她小字,大步朝牛车走来。
      玉京如被人兜头一盆凉水浇下,瞬间惊醒。

      “都说了你不要来,怎么还是来了。”来人语气嗔怪,却满满慈爱之意,玉京眼角泪意再度不争气地泛起。
      她不等橙叶打起帘子,自己抓起锦帘掀起,睁大眼睛望着正朝这边走来的三叔。

      祥运11年,他还没有花白的发丝。酷似爹爹的面容依旧俊朗,走路大步流星,他还没有被抓进诏狱,酷刑加身。

      “窈儿?”他看见帘内突然泪流满面的玉京,吓了一跳。

      玉京偏头放下锦帘,橙叶见他来早已下车等候,见此忙向甄士诚解释道:“姑娘路上叫沙子迷了眼睛,一直流泪不止呢。”

      甄士诚这才松了口气:“那正好,便不要下车了,先回去好生歇着。”说着又吩咐橙叶:“大夫人这两日也受了风寒,你回去便先不要报到大夫人处,只叫你二哥去请郎中来看看。”

      车内,玉京听着他们对话,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送了回来。
      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她固然不愿再将前世那条艰辛之路再走一次,可是,现在是祥运11年。
      家里所有人除了爹爹早逝,其他都还在!
      最疼爱她的阿娘,自幼视她如珠如宝的三叔和三婶,与她一起长大、关系亲厚的大哥,至死都仍在京城挣扎力拼的六叔,还有去年才进入书院读书的四弟,依恋她恨不得天天挂在她身上的幼妹……

      玉京拾起座上的绢帕,轻轻为自己拭去泪痕。
      亲人尚在,大概是这起荒唐事故中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她轻轻满满地提气在胸。
      人都还在。
      所以,哪怕再艰险的路,为了让他们这一世不再枉死,她壮起所有声气,也要将这条路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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