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齿》夷羊

3、桂花糕

　　顾元白与林秉宸在书房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副棋盘。顾元白漫不经心地同他对弈着。
　　他如今隐隐约约想起来，上一世林秉宸似乎确实来找过他那么几次，每次都是只喝一盏茶，说些意义不明的话。至于那些意义不明的话到底是什么，顾元白未曾在意过，以至于现在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三皇子今日无事？”林秉宸落下一子，开口道。
　　“今日休沐。御史大人何事？”
　　“无事，只是我在朝廷之上，素来听闻三皇子文韬武略，才华可与当今太子匹敌，又有幸得在三皇子上朝进言时有幸一览，发觉名不虚传，便想来趁三皇子无事之时前来拜见，或许有幸能结交为朋友。”
　　顾元白轻轻抬眼一扫林秉宸的笑：“林大人过奖了，在下并没有大人说的神通。不过若大人愿与在下成为朋友，那在下是乐意之至。”
　　“好哇，有殿下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林秉宸落下的黑子把顾元白的白子步步紧逼，“我来之前，还怕殿下不愿与我做朋友，只愿低头走自己的路呢。”
　　“怎么，我连自己如何挑选朋友也要人教吗？”
　　林秉宸一顿，复而笑道：“殿下说笑了，这是什么话。不过我早有听闻殿下一向脾性温良，同那丞相家的二子唐京墨是天差地别，从不呛人，本想是个世故俗人，没想到今日一见，却发殿下也是个有棱角有原则的人，如此极好。”
　　顾元白听见唐京墨的名字从林秉宸口中说出，捏着棋子的手下意识一紧：“做人不用这么多分类。我很高兴能够结实阁下。”
　　林秉宸最后一子落下，白子被团团围困，所剩无几。
　　“我今日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林秉宸起身，作揖，“期待未来与殿下共事。”
　　林秉宸走后，顾元白独自坐在棋盘前。
　　如今知道了林秉宸的目的，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顾元白倒听了个清楚，无非是想试探他到底心在哪，想不想当太子，想不想颠覆朝堂。
　　顾元白是个和赫连揽月完全相反的人，他一心向往天下治理之道，一心想着如何平定天下，让国家富强，却对宫廷政治从未深究，于是上一世林秉宸找上了门来，自己还对着他傻乐，问什么就答什么，倒确实是个没经历过风雨的傻王爷的样子。
　　而现在，林秉宸再次找上门，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可手中没有任何证据，也不知道他这条暗线到底能牵扯多少人。而最快的探查方法，便是将计就计，顺着林秉宸走，以身设局，在局里摸情势，等掌握了证据和信息，再把这一整条暗线一举全部拿下。
　　顾元白低头，看见了棋盘上被黑子困死的白子，一如上辈子他被困死在这偌大的天下。
　　顾元白一把掀翻了棋盘。
　　他再也不愿做那个世人口中温良的兔。

　　次日顾元白下朝的时候，天色尚早。他没有直接出宫或者去拜访顾玄雍，而是匆匆往侧宫里赶，直奔顾元今的书房而去。
　　顾元白推门而入的时候，顾元今正在艰难晦涩地指着书上的字一个一个跟着唐京墨念，见到他来，两人同时都停了下来。
　　顾元今急忙放下手中的书想去找顾元白说话来逃离唐京墨，而后转而又忽然想起昨日顾元白才是那个让他失了顾玄雍庇护，还当众叫他文盲让他颜面尽失的人，又气的一屁股坐下，鼓着个腮帮子，赌气地又拿起书。
　　唐京墨礼貌性地叫了声“殿下”，便低下头准备继续。还没再读两个字，面前突然伸出一双手挡住了他的视线。唐京墨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顾元白挡在他的面前。
　　“看我干嘛，拿着啊。”顾元白又晃了晃方才挡住唐京墨视线的手。唐京墨再低头，这才发现他手里竟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唐京墨接过食盒，眉头皱得深了些。顾元白看得心头一跳，忽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你，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唐京墨直勾勾地盯着顾元白：“我只是答应做七皇子的少师，可没答应做他的仆人。”
　　顾元白和顾元今一时都愣住了：“什么？怎么就仆人了？”
　　唐京墨把食盒搁在了桌子上，重新拿起了书，脊背挺得笔直，像是浑身绷着一根弦：“七皇子已经这般年纪了，竟是还让人喂饭，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只答应来教他识字读书，若连喂饭都是……”
　　“这是我带给你的。”
　　唐京墨忽地顿住，抬头撞向顾元白的目光：“给我？”
　　“对啊，我给你带的。”顾元白见唐京墨不为所动，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桌子跟前，自己打开了食盒，“这是我早上让府里人做的糕点，不是很多，不算很甜，可以吃了垫垫肚子，到了午膳的时辰不会很饿，也不会没肚子吃。”
　　唐京墨跟被人点了穴似的坐在原地，指甲快陷进书页里。他低头看看糕点：一个个十分精致，不像是有什么奇怪之处；他又抬头看看顾元白：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用不妥当的词来形容，就像是见了主人的狗似的，连眼睛都是亮的。
　　“我只是来教七皇子读书写字，也不做什么大事。殿下的心意我领了，糕点就不必了，殿下可以分与……”
　　这话顾元白越听越不舒服，直接伸手捏了个糕点塞进了唐京墨还在一开一合的嘴里。唐京墨还说着话，顺势闭了嘴，结果顾元白的手还没来及抽出来，他便咬住了顾元白的指腹。唐京墨慌忙松了牙，顾元白抽出了手，指尖竟是渗出了血丝。
　　唐京墨一时都忘记了咀嚼，含着糕点呆呆地看着顾元白冒了血珠的指尖，表情都空白了。顾元白看着他那副鼓着腮帮子的呆怔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吃啊，都进嘴里了，再不嚼嚼口水都滴出来了。”
　　唐京墨跟被下了命令的傀儡似的开始咀嚼，嚼了两口后忽然抬头，看向顾元白的眼神都亮了，而后又硬是沉默了几秒，皱着眉头装一副沉思的表情：“这桂花馅的糕点味道不错。”
　　“是吧，还有我的血开胃。”
　　唐京墨差点噎住，几乎是剜了顾元白一眼：“我自是不知道殿下还有喂人吃饭的怪癖。”
　　“嗯，是我自找。”顾元白又把糕点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再吃几块。
　　顾元今盯着那糕点，口水都快流到书卷上了，伸手就要拿，被顾元白一爪子敲了下去：“谁跟你说你能吃了？”
　　“我同唐仲砚一同坐到现在，有何不能吃的！”
　　顾元白抄起桌边的毛笔就敲了顾元今的脑袋：“没礼貌，要叫唐少师。这糕点是我特制的，没文化的人吃了会头昏脑胀，全身浮肿，三天三夜睡不得好觉，你吃不了。”
　　顾元今自是知道顾元白在唬他，直接抓了糕点就塞嘴里，边吃边叫好吃。顾元白直接把食盒抱怀里，坐到唐京墨身边，碰碰他的肩：“快吃，好吃就多吃点，别被顾元今全吃完了。”
　　唐京墨被夹在这两兄弟之间，只觉得好笑。他硬是被逼着吃完了剩下的几个糕点，口中溢满了桂花的香气。
　　唐京墨一吃完，顾元白就抱着食盒坐到了一边去，顺手拿了本书，在窗边懒洋洋地读着，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到了午膳时，顾元今第一个冲出去，有一种绝不在学习里多留恋一分一秒的姿态。
　　唐京墨在房内收拾书桌，顾元白伸了个懒腰，也没着急离开。
　　“殿下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尽管开口就是了。”
　　顾元白看向说话的人，有些不解：“为何这么说？”
　　唐京墨收拾完了书桌，站起来展了展衣服上的压痕，勾起的嘴角像是自嘲：“我与殿下不甚相熟，还不至于到专门为我带糕点的程度。若是我不开这个口，未免也太不识趣了些。”
　　顾元白张了口想要辩解，一时却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既庆幸只有自己记得上辈子那些满目疮痍的过往，唐京墨不用再去承担那些苦痛，也着急面前的人什么都不记得，自己做什么事儿都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唐京墨静静立着，仍在等他开口。顾元白知道，唐京墨就是这样的，他从来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就像是永远都不相信有人会在乎他。他上一世同唐京墨共住了两年，自己每次特意为他带些吃的玩的回来，他总会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问一百遍顾元白想要什么需要他做什么，直到听到一千遍“特意给你的，只是希望你喜欢”才能草草放下心。
　　“当真是给你带的，我听闻唐太傅身子不太好，知道来为元今上课便容易来不及用早膳，便特意带了点。元今在宫里，不需要这些。”
　　唐京墨听了这个答案，又露出了顾元白所熟悉的表情：和上一世一样，受他礼物时的踌躇、无所适从。
　　顾元白叹了口气，继续道：“身子骨不好的话不用早膳容易晕厥，我希望唐少师教元今的时候能有精神。”
　　唐京墨低低地“嗯”了一声，而后沉默半晌道：“我会做好我份内的事，殿下不用特别优待。”
　　顾元白看着唐京墨走出书房的背影，能看出他的如释重负，却也能看出他隐藏在身上的怅然。
　　慢慢来吧。顾元白心想。他想要让唐京墨能够从善如流，接受他待他的好，待他的特殊，但恐怕那还得很久。他在上一世与唐京墨共度的那两年里，起初的大半年他都虚弱地卧床休息，只有唐京墨从里到外地操劳，照顾着身受致命伤的顾元白。等到他恢复了行动能力，唐京墨本就虚弱的身子骨已经垮掉了，时日也所剩无多。他在那段日子里拼了命地对唐京墨好，但唐京墨知会提着嘴角说：“你不用报答我的。”
　　那不算报答，顾元白只是害怕再没机会对他好。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顾元白不想把唐京墨给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