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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阎罗第十殿死活筛选不出一任合格的主人,思过崖下关着的亡魂一日比一日嚣张,第一天选殿主还远远避着,诅咒上苍不长眼,饥荒洪水死几多人,命跟蚊虫似得贱,一脚下去没了千千万,唯独计较一两人杀一两人,把罪孽刻在魂魄中,不赎完不许投胎。

      第三十天,就开始呼朋引伴看热闹,拖拽着锁链围住骨骸长桥,看看是谁这么狂,前头失败了那么多位,或疯或傻或不全,受了地藏恩惠才能入轮回,万劫加身,三世百年方能恢复,竟还有人不信邪。

      飘在骨骸长桥上的魂魄是个女子,五官稀薄,是个美人,却是个寡淡的美人,全身上下看起来抽不出一两傲骨,缺乏前人的冲劲和果敢,过骨骸长桥时脚步很慢,渐渐地停在了中央。

      怨魂恶鬼们大肆嘲笑,被扯动的锁链丁零当啷,站在崖头的一殿主忍不住骂了声,“你们打铁呢!”

      跟蒋长亭一起站在崖边的还有地藏菩萨,她低垂着眉眼,身旁谛听有些烦躁,蜷缩着巨大的身躯正在拱自家八风不动的主人。

      远处传来隐隐雷声,却没有水汽氤氲。
      雷是冲着桥上女子而来,闪电烁白的身躯还在云层翻滚,刚刚思过崖下耀武扬威的魂魄们就开始瑟缩。

      那是天雷,惩罚孽障的重刑,可是眼前女子魂魄纯净,不像犯了过错。
      崖下窃窃私语“十殿主真要选出来了?这是第一个受天雷的。”

      女子微微抬起头,望向最高的云层,她还是那副坦然的模样,不畏惧不躲闪,也没有太多凛然,天雷在她头顶交织成了长龙的模样,声势浩大到除此之外的所有动静都一瞬湮灭。

      蒋长亭望着女子的身影,“三魂七魄过于单薄,她真能成为十殿主吗?”

      “不能。”地藏王仍然垂目,“三道天雷是她的极限。”

      “那为什么又要……”蒋长亭苦笑,“师尊与天道纹枰对弈,天下生灵皆为黑白子,不觉过于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吗?”

      “这局棋中没有奕者。”地藏王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蒋长亭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印象中,他的师尊万般无情,人来人往如潮水往复,就算自己这样的故友烟消云散,于她也只是一声略带慈悲的“阿弥陀佛”。

      她不该也不会叹气。

      “凡人的三魂六魄过于脆弱,即便不受天雷,筛选过程中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蒋长亭将眼睛眯了起来。
      地动山摇的天雷已经劈下了两道,第三道吸附思过崖上所有的怨念,烁白色中夹杂血气,刮骨之感波及百里,就连蒋长亭都有些气血翻涌。

      他继续道,“你需要一个如此残缺的魂魄?”

      “承接过天雷,她的骨血中就会比别人多一项天赋。而同她血脉相连之人,皆受此报,后果就是身体孱弱命短,积不下功德,双目也会在夜间无法看清生灵……但她义无反顾。”
      地藏王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面瘫,约莫是太多的慈悲心肠塞在狭小躯体中,塞得她脸上总是无悲无喜,“受过三道天雷后,她会投胎一户姓荀的人家,单名一个‘简’字。如此百家之姓择九,留给十殿主听用。”

      “择九?”蒋长亭奇怪,“你给我的名册上,最末还缀了一个‘钟’姓,刚好凑够十人。”

      地藏王又垂下了目光。

      远处的人影已经遭受了三道天雷,如风中萤火摇摇欲坠,地藏王终于出手庇护,天雷因此折返,阴云困惑片刻也逐渐消弭,蒋长亭看着地藏王将那点魂魄送入轮回中,临别,似乎还送了她一点东西。

      “是什么?”蒋长亭问。

      “以后她会结‘回’字符,为我魂飞魄散,我赠她血脉,可以代她此劫。”

      蒋长亭沉默片刻,“师尊,我有时候真感觉你心狠手辣且缺德。”

      “所以我也在因果之中。”地藏王面容沉静,理所当然,“今日欠他们,来日我会受千刀万剐之刑。”

      蒋长亭:“……”
      阎罗十殿中,他第一个诞生也是第一个由地藏王教导长大,第一殿主管审判,本以为人世阅尽,可直到现在,他也弄不懂地藏王的心思。

      无数的时间和因果都在地藏王的身上汇聚,有时候连蒋长亭都觉得“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并非什么恢弘大愿,而是镣铐枷锁,慈悲太过就是自我折磨。

      “莫以人心度天道。”地藏王忽然轻声道。

      “我看是‘莫以人心度佛心’。”蒋长亭叹了口气,“你自己折腾吧,我弄不懂你那些歪理邪说。”

      思过崖下的动静缓缓停歇,困在当中的恶鬼继续消磨一身罪业,漫长的时间里没有多少热闹可凑,唯选十殿主时纷纷喧扰,挖苦骨骸长桥上那些无畏的魂灵。

      “七情六欲缠身,你我同为凡人,竟妄图脱胎换骨,高高在上,可恨啊!可笑啊!”

      然而薛彤并非凡人之身,没有三魂七魄,当她走上这座桥时,挖苦又变成了:“木石无魂,砖土无魄,未曾拿起,如何放下?小小怪物,非我族类,诸事不晓,悲苦莫名,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总之“理”都在它们口中,横也是骂,竖也是骂。

      等这应选转轮王的十道魂魄皆入轮回后,地藏王忽然从思过崖上带回一个孩子,一身红衣,四五岁的模样,丁点小,还不会说话,乖巧拽着地藏王手指,一双眼睛却凶得很,当中是化不开的煞气。

      “她叫薛彤,以后的十殿主。”地藏王这话语焉不详,幸亏殿主们都习惯了她这种作风,也没着急追问。

      按照惯例,殿主将由地藏王负责教导,只是一至九殿并无选拔之说,从最开始就确定了他们的职责和身份,交到地藏王手中时,也并非薛彤这样的小娃娃。
      一时之间,未来的十殿主仿佛成了奇观,自称兄弟姐妹的人就算罢工也要过来看她一眼。

      薛彤扁着嘴,把脑袋埋进谛听的肚子里不给看,她不会说话,急得咿咿呀呀,偏偏蒋长亭嘴不饶人,“怎么,我这妹妹是个哑巴?”

      “看着是个大孩子,其实还未满月呢,”地藏王旁观小丫头闹脾气,“你别惹她,小小一个,咬人倒是很厉害。”

      地藏王拢在衣袍下的手臂上,圆满一个牙印。

      薛彤不会说话,倒是有点不似人的慧根,居然能明白地藏王的意思,刚刚还撅着个屁股赖在谛听皮毛里,听到“咬人”两个字才爬虫似得蛄蛹出来,她拉起地藏王的长袖,将自己一股脑套在里面,形成个不被人打扰的空间。

      薛彤牙口太利,伤口红肿还有点渗血,她藏在袖子里小心托着地藏王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

      “……简直跟小狗一样。”蒋长亭“啧啧”,“这么乖,当得了凶神恶煞的十殿主吗?到时候也被筛下来,枉费师尊的培养,也驳了天道的面子。”

      地藏王还没说什么,薛彤就撩开袖子,露出小半张脸,她恶狠狠盯着蒋长亭片刻,努着嘴,吐出一个字,“丑。”

      蒋长亭:“……师尊!这才半天,你教了她什么!”

      为防小娃娃被扯出来挨揍,地藏王长袖一拢,将薛彤又罩了进去,小娃娃很不服气,又口齿不清地嚷嚷了好几声“丑!”

      尚未满月就挣扎着学会了说话,原本以为教导薛彤不是一件难事,除了地藏王,还有殿主们轮流帮忙,学一些书本上有的东西,也学一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
      薛彤并非血肉之躯,她只是徒有个好看的人形,那些与生俱来的情感她也是不学不会,天赋再高也难教得很,加上调皮捣蛋,六天里两天画王八,三天画王八蛋,还有一天在给地藏王扎头发。

      地藏王的头发很长,大概是嫌麻烦,大多时候披着不管,盘腿坐着时如同海藻散在蒲团边,十一二岁的薛彤喜欢挑三撮出来慢慢编,偶尔编着编着还会打个瞌睡。

      相较于蒋长亭,二殿殿主厉尽欢沉默而严格,薛彤读书时,她便拿根一指宽的藤条,打一次瞌睡就抽一下掌心,这根藤条用厉尽欢自己的血泡过,抽薛彤不仅疼,伤口还很难愈合,即便厉尽欢有所留情,但小姑娘细皮嫩肉,今天的伤还不见好,明天又抽一道。

      “菩萨!二姐姐又打我!”薛彤薅了一把谛听的毛,在砚台里沾满墨,然后吹得满桌台都是,她自己也不能幸免,手上身上,就是脸上都黑一块白一块。

      厉尽欢原本手肘抵着膝盖正在看书,吸满墨水的兽毛掉落下来,瞬间斑驳了一整页,而薛彤正襟危坐,嘴里念叨着“之乎者也”,试图靠假认真来免于责罚。

      “手伸出来!”厉尽欢简直哭笑不得。

      薛彤也是个好告状的,厉尽欢已经手下留情,一指宽的藤条不需用力,都能抽出红肿血痕,而薛彤伸给地藏王看的手只有道浅浅白印。

      “疼。”薛彤脸上还有很明显的婴儿肥,她眼睛最像厉尽欢,只是二殿主为人冷淡,常年没什么表情,漂亮的眼睛只是点缀,不像薛彤嚣张乖戾还会撒娇,带着鼻音轻哼哼道,“菩萨,你管管二姐姐嘛!”

      “过来,”地藏王托着薛彤的手掌,指尖顺着鞭痕轻轻抹过去,原本就不明显的痕迹瞬间消弭,只留下一点细悠绵长的痒,“桌上的书都读完了?”

      “老师,你太纵容她了。”厉尽欢满是无奈,“你这地方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再说,十殿里又不是没住处。”

      “还不到时候呢,”地藏王松开了薛彤的手,示意她去桌上拿一本书过来,自己要抽查,“过段时日我会带她出去,十殿主的一些日常事务也该教给她了。”

      厉尽欢忽然沉默。

      第十殿殿主之位已经空缺许久,薛彤是为此而生,万事万物都在催促她的成长,似乎眨眼间她就抽高了个头,从一个地上打滚的小团子,变成了脑门上打滚的混世魔王。

      “不能再等等吗?”厉尽欢问。

      “不能,”地藏王顶着最慈悲的面容,“她是为此而生,理应为此受尽磨难。”

      地藏王说这些话时,从不避着薛彤,小姑娘也不是真正十一二岁不晓事的孩子,她明白老师的意思,但每每提起,便是由不在乎,变成了不高兴。

      刚出生没有情感时,多的是不在乎,后来喜怒哀乐、贪嗔痴怒一样样开窍,让她越发像个正常人,也能稍微体会到周围人的情绪,譬如厉尽欢看着凶,要抽自己掌心,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再譬如菩萨的纵容和温柔……是让人体会不到的纵容和温柔。

      像是一层茫茫空虚的雾,得薛彤自己一遍遍地蹭上去,在那言语和动作之中,才能感觉到些许真实。

      地藏王说是“过段时日”,就在这段时日里,薛彤又长大了不少,已经有十五六的身量,五官也逐渐长开,既有少年人的稚嫩,也有青年人的明艳,闹腾的动静更大,连谛听都退避三尺,顶着秃毛跑出佛堂,天天去蒋长亭那里打秋风。

      人间广袤,薛彤出生后这是第一次踏足,天上在飘雪,没有太阳但光线充足,四处白茫茫一片,脚底下是软的,雪会陷到小腿,灌木丛都淹得只剩头顶浆果,一簇一簇,血红色的。

      层层冰封的旷野之上近乎死寂,所有响动都湮灭在蓬松的雪里,薛彤不知所措地望向菩萨,金色的袈裟落在雪上了无痕迹,细小的卍字印如同星光,掺杂在落雪中,菩萨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看着薛彤。

      这旷野是清渠县原址,地理位置偏南,积雪厚到这种程度,是一场祸及万民的雪灾。

      忽然,薛彤听到一点声响呼啸而来,怨灵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死魂海,放眼望去不见尽头,比思过崖下收容的还要多百倍,凶戾之气横扫一切,连通天地的雪都被切割,雪上那些浆果只转瞬就碾成了红色斑点。

      这样的阵势薛彤没有见过,但她本能的没有怕,呼啸着的死魂海停在地藏王身前,有着扫荡万物的架势,却在呜呜咽咽地哭。

      “思过崖下关着的是恶鬼或厉鬼,再不济也得是怨魂,已经有罪过在身,但这世上终究还有抱冤而死的善良人,心有不甘,苦苦支撑,不肯伤人。”地藏王轻声道。
      万籁俱寂中,那声音仿佛钟磬,“十殿主管轮回,没有第十殿,你此刻看到的这些人都会被时间慢慢消磨,失去记忆和理智,最终困锁思过崖下或被天雷击成飞灰,永世不得超生。”

      金色的光点散溢,无边功德似笼,眨眼之间便连雪都看不到了,天上地下全是小如雨滴的卍字符,地藏王又道,“我非十殿主,无法渡你们入轮回,将业障化解后仍要留你们在世上,多经几载风霜。”

      风穿过地上的雪、金色的雨落在地藏王的肩头,薛彤与她相隔十米,那一瞬间,万里江山素白如洗,菩萨成了她视野的中心,总是落不到实处的温柔倾泻而来,地藏王的身上似有了人的魂魄,因天灾愤慨,因生灵叹息,但脸上却仍是一成不变的“悲悯”。

      鹅毛雪片落在薛彤眼睫上,她的心只在这瞬间像是忽然被钟锤狠狠砸了一下,砸出了从未有过的跳动声。

      七情六欲终于齐备了。

      漫天魂灵被金雨砸了个满头包,罪业被揪起来强行涤荡个干净,风中但凡多呜咽一句,就被地藏王单独“关照”,满头包就变成了鼻青脸肿,可怜委屈地等待超度。

      眼前这个老师与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凶残可怕的很,笑眯眯将人揍成了猪头,还有点说一不二的专断独行,凡事先动手再说。

      就像一尊冷沁沁的玉像忽然活了过来,所有情绪都成了可以触碰到的实物,薛彤一时恍惚,难以分辨眼前人到底是谁,总之不太像她记忆中的菩萨,等乌泱泱的魂灵消散后,地藏王回过身来望向她,薛彤才慢慢回神。

      “你现在还并非十殿主,等你经过九道天雷,以后这些都会是你的责任。”只刹那,地藏王又恢复了往日的面貌,硬生生在自己和薛彤之间划开了不可逾矩的鸿沟。

      薛彤的心往下沉,说不出的酸胀压抑,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情,整个人被吞没撕扯,但撕扯出来的伤口多而细小,刺痒胜过疼痛。

      充斥着雪原的魂灵像是一瞬间找到了出路,向薛彤涌来,短暂光阴被拉得无限长,薛彤在一个个小须弥中穿梭,无数悲苦的人生在顷刻间交叠,薛彤找不到自己的意识,慢慢陷入昏沉中。

      依稀之间,还听见地藏王说了些什么“你原先缺的就是七情六欲和这颗心,而今终于……”断断续续不连贯,最后似乎还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对不起。”

      等薛彤再醒过来时,陪伴她的是一盏莲花烛台,没有风雪,没有金色的雨和胡闹的魂魄,甚至没有声音。

      莲花烛台呈黑色,两寸宽两寸长,材料用得扎实,花瓣都胖乎乎的,上面插着的蜡烛粗但不长,看着不小其实不经烧,能起作用的蜡就只是包裹烛心的那一圈,融化后已经陷了下去。

      谛听将自己蜷缩在旁边,为了适应薛彤的体型,它也只有一人高,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尾巴却不安分,在身后扫来扫去。

      “菩萨呢?”薛彤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谛听的脖子里,谛听被她薅过无数次的毛,自从这佛堂里有了薛彤,它就一直徘徊在秃和半秃之间,但谛听随主,性子温和还不长记性,离家出走没几天,就忘了薛彤是个混世小魔王。

      大爪子扒拉着薛彤,示意她扭头往后看。

      经书随意累成了山,地藏王半倚在上面,袈裟像是被褥,滑到了胸口以下,一长卷的经文从她膝上滚落,直滚到莲花灯盏旁,红蜡滴了不少在经文末端,锦帛烫得有些卷翘。

      超度亡魂后,地藏王像是很累,脸色也有些苍白,薛彤这边的动静都没打扰她的安眠,蒋长亭若有所思地半跪在地藏王身前,影子落了一片下来,正好挡住了老师眉宇中的忧愁。

      随后,蒋长亭又撇过头看向薛彤,“看看你造的孽!”

      “别怪她,”就在这时,地藏王缓缓睁开了眼睛,“原本也不是她的错。”

      “菩萨。”不知为何,薛彤心里有些难过,她与地藏王相距不远,卷着被子直接爬过去扑在她的菩萨身上。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高气傲,动作上也没轻重,地藏王半倚着经书,腰下没有支撑,随她这一扑,经文倒塌,灯盏翻落,老师闷哼了一声,第一反应却是用手护住薛彤的后脑勺。

      薛彤趴在菩萨胸口,身上砸了不少东西,书本不重,大多还是一页页没有装订的纸和帛布,别说有人护着,就是没有也不见得会疼。

      坍塌的经书、老师还有她自己形成了一个三角空间,地藏王轻声问她,“要叫老师……砸疼了吗?”

      薛彤忽然之间面红耳赤,她将脸埋下去,极小弧度地摇了摇头,“叫老师就叫老师,菩萨老师!”

      蒋长亭已经将书本都拂开,又将薛彤拽了起来,“闯祸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两天?这佛堂没你的时候像棺材,有你的时候像废墟。”

      薛彤赖着不起来,“大哥成天不务正业,我以后也要向大哥学习。”

      蒋长亭:“……”

      一殿闲,二殿忙,三殿是个刺头王,四殿狠,五殿凶,六殿手黑心思重,七殿傲,八殿清,九殿从来口不应心。
      薛彤不是向蒋长亭学习,她是各个缺点占了个遍。

      去过人间的薛彤像是一夜间开过了窍,原本成长的速度就快于寻常人,而今更是比着地藏王蹿个子,以前蒋长亭和厉尽欢总觉得薛彤还小,是个孩子,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等她长大了,却又日益忧心忡忡。

      “菩萨。”薛彤用手远远比划着地藏王的身姿,她已经长高了不少,原先的桌案是给小孩子用的,离地才半米,椅子没办法坐了,她干脆半屈着腿挨坐在地上,手中毛笔端正,蘸着点金粉,“菩萨,我给你画幅画像吧。”

      “给我画?”地藏王含笑望向她,“我是像乌龟还是像王八?”

      薛彤臊眉耷眼地不高兴,“我画的你也好看着呢!”
      她想起那日漫天大雪中的地藏王,心里便软乎乎的,落笔时都十分小心,怕动作大了,惊到画中人。

      “菩萨,”薛彤躲在笔杆后偷看地藏王,话像是脱口而出,“书上说情爱,情爱是什么?”

      地藏王:“……”
      她沉默一阵,“我无法教你。”

      “也有菩萨不会的东西?”薛彤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眉梢都有了喜气,“那我先弄明白了,再教给菩萨。”

      地藏王没说话,又是一阵沉默。

      时日渐长,纸上人像初成形,茫茫大雪模糊了五官,薛彤越画心越不静,也越是画不出雪中之人的样貌,到最后她发起狠来,一抔墨将宣纸染了个透彻,画纸也就成了废纸。

      “菩萨,王八乌龟好画,是因为我不用心,用了心便觉得还不够像,还不够好。”

      “菩萨,我原本铁石心肠,一窍不通,虽是为十殿而生,却生来不可为十殿主,我无法与世人共情。”薛彤低垂着目光,“七情六欲,唯爱难学,菩萨说自己无法教给我,又为何以身做饵?”

      “菩萨,我日渐爱你,不能自拔。”

      地藏王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薛彤一身红衣跪坐在她的面前,好久好久才等来一句,“你在苍生之中,我也爱你。”

      薛彤猛地抬起眼睛,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也是你的苍生之一?”

      “是。”地藏王低垂着目光,“你与天上飞禽,地上走兽,阎罗九殿,熙攘人群,皆是众生。”

      薛彤眼尾绯红:“……我恨你。”

      “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明日你就要继任第十殿了,”地藏王神色不动,仍是静静端坐在薛彤的面前,“成为十殿主后,自有牢笼束缚你的七情六欲。”

      “你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引我上了勾又不会让我坏你修行?”薛彤手一挥,桌案瞬间倾覆,“哐啷”巨响,墨水泼洒了一地。

      地藏王目送那道红色身影消失,汇聚在她周围的佛气忽然开始不正常地散溢,散溢的速度太快,刹那之间整个佛堂都被塞满。

      而在金色的佛光中间,有一道三魂六魄凝结而成的影子,她像是地藏王,却更加虚弱和模糊,整个身体呈一种乳白色,唯独胸口有颗血红的心脏在跳动。

      地藏王与影子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所有异象消弭,佛堂重新陷入了死寂中。

      以薛彤的性子,原本以为十殿阎罗的继任仪式她不会来,即便不来也摆脱不了她的命运,不管薛彤在哪里,天雷都会追着她劈,所以这件事的结果只有两种,薛彤成为第十殿主或在天雷之中化为齑粉。

      薛彤将头发高高束起,红色的发绳落在肩上,巨大的骸骨搭成了桥,在等她的通行。

      思过崖呈赤红色,像是血一层层地泼洒上去,长年累月渗入巨石之中,才会有条纹状的色彩不均。

      崖下锁链今日挣扎得尤为激烈,声响惊天动地,久困在此疏于锻炼的厉鬼们都蠢蠢欲动——
      形成厉鬼的条件苛刻,所以数量稀少,平常宅在最底下,也不爱凑热闹。思过崖中关着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留在人间未究因果,等着十殿主走马上任。

      厉鬼本能嗅到了危险,它们一动,浅层飘着的怨魂或恶鬼瞬间收敛,将战场留给了这些更强大更嗜血的东西。

      而薛彤要渡的,就是这些东西。

      她站在骨骸长桥的中央,被强大的杀意所包裹,就连风都受其影响,来势迅猛。天雷蓄势待发,厉鬼拖拽着囚笼,似乎在等残余雷电劈落时,断开层层锁链。

      薛彤知道地藏王就在思过崖上,身披袈裟,沐浴金色梵雨,是这铺天盖地的猩红中唯一一点不同。

      “菩萨,你不开口留我吗?”

      地藏王只是轻声答:“你若不去渡它们,我就要去了。”

      超度亡灵并非地藏王本职,对她而言是相当大的损耗,近些日子又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状态很差,流向她的业障像是卡在了哪一环,难以完全消解。

      薛彤猛地回过头,“菩萨也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以此来威胁我?!”

      地藏王又成了思过崖上默然不语的石头块。

      薛彤冷笑一声继续道:“菩萨,我没有什么慈悲心肠,也根本不想普度众生,你要是非逼着我去超度亡魂,去做十殿转轮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你是我的学生,你要跳,我自会去救,”地藏王异常认真,“而且你跳下去也不会死。”

      “……”薛彤咬牙切齿,“你就这么希望我去坐那个位置?阎王殿上有姓名的,从蒋长亭开始,每一个都多情却冷漠,你真的愿意我也变成那样?”

      “你们的诞生就是为了弥补地府的空缺,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存在的原因,我希不希望愿不愿意在秩序面前无关紧要。”
      地藏王话音未落,第一道天雷轰然而下,薛彤却忽然双眼一闭,从骨骸长桥上跳了下去。

      第十殿主向来说到做到,遭雷劈时她最为虚弱,原本要不了性命的东西也可将她万刮凌迟。

      薛彤能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天雷在骨血中留下烙印,皮肤像是要绽裂,而崖底的风是刮骨钢刀,逆着伤口方向再切入半寸,淋漓尽致的痛只会让薛彤觉得畅快。
      她希望崖上的佛在这一刻只看自己不望苍生,那双深渊般漆黑的眼睛中也许会因自己而有丁点动容。

      “我说过,你是我的学生,你要跳,我自会去救。”忽然,那让薛彤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她下坠的过程戛然而止,继而摔入一个温暖怀抱。

      地藏王永远纤尘不染的金白袈裟沾了血,她深入无间来,双手接住了陨落的太阳,薛彤看见的又是那双眼睛,那双人间风雪中见过一次的眼睛,那双让她念念不忘的眼睛,过于多情,它们本不该出现在菩萨身上。

      第二道天雷应声而落,刹那间薛彤分不清是身上还是心上的疼更令她窒息,地藏王头顶的清净之花被这一道天雷贯穿,散成无边金雨,萧萧而散。
      她还是宝相庄严,眼中三魂七魄凝成莲花绽放,转瞬间莲花又闭合收敛,地藏王将薛彤送回长桥,口中道,“十殿主,还有七道天雷。”

      厉鬼们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它们拖拽锁链,在薛彤与地藏王的四周形成引诱人心的漩涡,至第八道雷终,它们终于意识到十殿主并非天降的降魔人,而是它们当中最强大的同类!

      第九道天雷落在薛彤身上,也落在思过崖百里焦土之中,困住厉鬼的锁链终于如其所愿化为齑粉。随之,薛彤身上的无数创口形成红色纹路,那是天底下最沉重复杂的牢笼,十殿主将会困于其中,至死方休。

      刚刚得到自由的厉鬼身不由己,匍匐跪倒在薛彤面前,它们身上的锁链虽解,却受天性压制,就在第十殿主周身血笼形成的瞬间,已抽走它们的戾气,将七情六欲结为灯盏,由魂魄提着,得以重入轮回路。

      地藏王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薛彤已经失去意识,被她横抱着送到蒋长亭手中,九殿之主都在思过崖边观礼,也都看见地藏王顶上三花消去了一花,但这时谁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地藏王身披血染的袈裟,慢慢从视野中离开。

      十殿主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日月,这期间地藏王去找过蒋长亭,交代了一些事,听起来有些像遗言,但蒋长亭并不觉得奇怪。

      他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自家师尊没有专断独行,居然还能想起他这个粘边送的学生。

      “不在轮回中的人不知人间疾苦只能强做慈悲,我的天命将至,到时候可能要拜托你代为照看。”地藏王叹了口气,“这次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我动了凡心,轮回之前,得去思过崖受一场雷刑。”

      “是因为薛彤?”蒋长亭的指节扣了下桌子,发出闷闷的一声响,他继续道,“雷刑之痛,侵肤蚀骨,你至今尚未有偏颇之处,也未触犯规则,其实不必受刑也不必轮回,何必自讨苦吃。”

      地藏王微微摇了摇头,寡淡薄情的语气说着无奈的话,“大慈悲者无私情,否则对我不公,对薛彤不公,对轮回之中被业障所缠的魂魄也不公,趁我现在还清清白白当断就断,若真的生出牵连,我也会被业障所缠,如何渡人。”

      “那你走之后,业障归属有什么安排?”蒋长亭问。

      “我受雷刑,是为了分出三魂七魄。三魂七魄入轮回后,我会将其记忆全部抹去,她会是虫鱼鸟兽,世间最普通的万物。而我在轮回之中保留记忆,业障仍会向我聚集。她与我这一遭皆为偿还因果,时机到时各自归位。”
      地藏王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莲花吊坠,才指甲盖大,“这是我元神的一部分,当她应劫时,能救她一命。”

      蒋长亭接过,莲花色泽温润,捏在指尖却冰冷刺骨。“这件事不让薛彤知道吗?”

      “没有她,我也要入轮回,这三魂七魄早已有了痕迹,只是因她生情在预料之外。此事与她无关,是我未能因职责守住本心。”地藏王轻声道,“薛彤现在还分不清自己爱的是我,还是未曾与她谋面的三魂七魄,若现在告诉她,她必追我这个本体而来。”
      “若是这样,于我们三个,都是过错。”

      “还有,”地藏王叮嘱得仔细,“我的三魂七魄因业障而生,需要应劫,每一世都孤苦伶仃,下场未见得好。薛彤是个玻璃心,若提早相逢,让薛彤应了我三魂七魄的劫,两个人落不得好下场,薛彤的心再碎一次,就未必能粘回去了。”

      蒋长亭想嘲讽一句:“你倒是周全,处处为她着想。”
      可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他没有立场,也不似地藏王能看到过去未来。说到底,这些事都为全一个因果,箭在弦上,又何必图一时口舌之快。

      地藏王将在思过崖上受雷刑,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蒋长亭只有厉尽欢。

      蒋长亭知道,是因为他要承担送迎之责,厉尽欢知道,是因为地藏王需要护法。

      天雷并非一成不变,劈薛彤与劈地藏王的就相差甚远。

      十殿择主之雷是劫,劈完就完了,地藏王所请是刑,劈完后留在元神与躯体中,直至每一寸骨血燃烧,烧至干涸又重生,三魂七魄透体而出,与躯壳分离,方才止歇。

      地藏王与这三魂七魄在忘川旁与蒋长亭道过别,一前一后入轮回,所有因果安上了至关重要的齿轮,终于开始缓慢向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薛彤和菩萨的往事啦~用番外的形式来补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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