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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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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服饰和搽脸之物我不太懂,你便去芳菲阁采买吧,再去知音斋定一套书桌椅和文房四宝,无论如何,她也得习字,可以让林存善教她……”
采文记录着,表情欲言又止。
莫天觉道:“怎么了?但说无妨。”
采文道:“张小鲤……不,张大人之后是要穿戴官服官帽的,何必买这些?”
“可她毕竟是女子,如今所穿衣物本就破烂,休旬日总要穿便服。”莫天觉疑惑道,“你为何不愿买,莫非对她今日那番话仍有不满?她不知情况,也——”
“——不,我是担忧,这般采办下来,您这些年积攒的钱财要用掉十之八九了。”
莫天觉一怔,意外道:“怎会?”
“那两间小院三个月的掠房钱并不便宜。”采文愁眉苦脸道,“您今日给张大人一给又是一锭银子。这些年您两袖清风,从不贪墨。圣上封赏,又总是直接分发给下边的人,有时瞧见可怜人,还会把俸钱分出一些给他们……哦对了,莫府虽然在您的要求下人员极度简略,但除了我,也有五个下人,得发月钱;您再节俭,再不愿添置新衣,但每年为了大宴,也都得购置新的冬装夏装起码一套……难道您以为您有很多积蓄吗?”
“倒不曾这样觉得。”莫天觉思索地说,“只是从前从未短缺,每月还都有结余。一下字竟突然要花光了。”
采文见莫天觉那样,猜他是动摇了,赶紧循循善诱,道:“是啊,这积蓄可是大人您入仕六年以来的全部积蓄啊!”
“六年了,却是第一次动用这些积蓄。”莫天觉有些感慨,“可见平日俸禄和圣上嘉尚全然够用,既是如此,这些积蓄留在又有何益?千金散尽还复来,花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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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存善想着今日蕊娘所说的话,一边揣摩真假,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事。
很多事,在林存善意识尚浑噩时,虽看在眼里,却不解其意。
如今回想,却一一解开了其中的奥秘。
那时候他与张小鲤在一个房间,他睡地上,张小鲤睡床上。白天在轮椅上,林存善总是偷偷打盹,所以晚上睡不着,便总能看到张小鲤盖着被子、脸对着墙,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的。如今想来,应是在偷哭,是因为想阿姐了。
还有一次,他们住在董家旧宅附近的客栈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张小鲤突然说要出去,因为雨太大,自然没带上林存善。
林存善无聊,便从窗户往外看,刚好能看到董家旧宅门口的那座铜像,因大雨纷纷,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空茫的雨幕。
那铜像被铸在董府旧宅外,是个跪像,对着董家方向跪着,面容模糊,但身材却被特意打造得格外前凸后翘,香肩小露,很符合大众对浪荡而狠毒的女子的想象,她既要负责跪着忏悔,也要负责展露躯体,令人一边遐想,一边唾弃。
紧接着,一抹红色的身影,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穿破了那雨帘,她一点点走向铜像,在铜像身边站定。铜像是跪着的,比她矮上不少,张小鲤就蹲了下来,和铜像保持齐平,那把并不够大的油纸伞撑在她和铜像的头顶,在狂风骤雨中,几乎没有什么挡雨的能力。
但她还是蹲在那里蹲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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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黑的早,张小鲤附近和对面的院落显然都有人住,已陆续点燃灯笼,还有炊烟飘出。林存善住在张小鲤东边的那间一进小院里,张小鲤西边的一进小院里,那户人家似乎趁着雨停时,在内院里打水聊天,虽是一进三合院,但听着住了不少人,有稚子咿呀之声,也有女子笑骂声,似在教训丈夫不该天寒地冻的时候将孩子抱来院中,那丈夫笑着回了两句,其后又有个小男童的声音,还有另一对男女的声音,与先前那男女似是一家人……
张小鲤本是出来点灯笼的,站在院子里,听着听着,就慢慢在内院花圃旁的界石上坐下,有些恍惚。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声音,在九岁以前,她也经常听到,但那已经很远了,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她甚至完全忘记了,现在听到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
张小鲤听着听着,那些声音慢慢也远了,化作记忆中阿姐似有若无温柔的声音,道:“小鲤……”
“小鲤。”
一道轻柔的男声突然自身前响起,张小鲤一惊,仰头却见竟是林存善,他就站在张小鲤面前,垂头看着张小鲤,一只手中提着拉住,另一只手里撑着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那伞很大,盖住了他和张小鲤,同外边的漆黑天地与无声的雨幕一道 ,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天地排除在外,只网住了张小鲤和林存善,还有两人之间那摇曳的灯笼微光。
张小鲤这才意识到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而她坐在院中淋雨,竟一无所查,不,不但没察觉到淋雨,甚至连林存善来了也没注意到。
“你怎么过来的?”张小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疑惑道。
林存善说:“哦?原来你这次没锁门,并非故意等我。”
张小鲤一愣,看向东南角的大门,这才想起还要锁院门,林存善说:“若我没记错,你身上那些伤也才养了三日,虽知小鲤你身强体健,非同凡人,但这么着急出来淋这冬日冰雨,未免有些……”
张小鲤被他说的哭笑不得,说:“我是在想事,没注意到下雨了,嘶,好冷,我在屋内生了碳,走走走。”
林存善一笑,继续为张小鲤撑着伞,提着灯笼走入西边的正房,屋内确然燃着碳,暖洋洋的,张小鲤很有这方面的知识,角落开了一点窗,免得燃炭而亡,张小鲤把几个蜡烛都点上,屋子里登时变得明亮起来。
屋子里头的装饰很基础,但该有的都有,张小鲤很是喜欢。
林存善收了伞,一转头,见张小鲤已经脱了湿漉漉的外袍和湿了的鞋子,抽着气烤火,林存善顿了顿,张小鲤抬眼看他,后知后觉道:“你找我有何事?”
“我想你肯定饿了,喊你一会儿一道吃晚膳。”林存善道。
张小鲤意外:“你就找到厨子了?”
“钱叔做的菜挺好吃,尤其是包子,我兄长年轻力壮,也可以打下手。”林存善微笑道。
“你兄长毕竟也曾经是位少爷,如今要去厨房打下手,这未免……”张小鲤搓了搓手,“而且,你不怕他们给你下毒吗?”
林存善嘴角扬了扬,那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我兄长若现在还敢下毒,我倒是敬他有些血性,可惜,当年没能杀了我,就证明老天爷也不打算让任何人踩在我头上。”
张小鲤凝视着他,林存善肤若白玉,消瘦的侧脸上,那微微眯着的眼睛像柄黑色的刀锋,偏生眼角又有一颗泪痣,中和了他偶尔抑制不住的肃杀之气。
林存善察觉到张小鲤视线,也侧头看向她,笑了:“怎么?小鲤杀人不眨眼,这时却被我两句话吓着了?”
张小鲤不语,突然伸手握住林存善的手,她的手暖烘烘的,有点黑,无论是手背还是手心都布满疤痕,指节上都有老茧,林存善的手心本略有一些茧,但当了这四个多月的废人,手早就养得细皮嫩肉,连指尖都泛出一点粉。
林存善一怔,看着张小鲤,轻笑道:“你即便是想安慰我,也不该——”
“——天啊,你果然活不长。”张小鲤惋惜地看着林存善,狠狠拍了拍他的手,“烤了这么久的火,我这个淋雨之人手都烤热乎了,你的手却还是冷得像冰!”
林存善将手抽回,好气又好笑地说:“张小鲤,你说话可真动听。”
“本来就是。”张小鲤蹙眉道,“单姐姐说,你身子极差,寒气入骨,是从前落下的病根。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林存善凑近一点那些碳,也学着张小鲤的样子搓了搓手,“若将一个婴孩丢弃于雪中,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吧?何况还不止一次呢。”
张小鲤愣了愣,道:“为何要那样对你?”
林存善说:“好问题,我也想知道——不过,现在我不想知道了。反正,如今在冰雨中冒雨走了一个时辰,累得半死,还得买菜做饭的不是我。”
张小鲤蹙眉道:“就算你兄长与你是同父异母,这般欺负你,你爹也视若无睹么?”
林存善显然不愿聊这个,拿起旁边的火钳戳了戳煤炭,带出一点烟和飞溅的灰,张小鲤说:“还有你娘呢?她总该疼你吧?”
“我娘更不喜欢我。”林存善勉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