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金缕曲 ...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着拖长的声音一同响起来的，是几声敲锣的声响，在夜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得很远。
不知哪来的野猫悄无声息地蹿上屋脊，双眼在黑夜中发出莹莹绿光，一回头，就又消失在了黑暗里。
“打死以前的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六扇门鹰犬的指挥下，潜进官府里去偷东西。”红绡盗用气音碎碎念道。
“话不要说的这么满嘛，今天你不就遇到了？”闻人贤老神在在，同样用气音回答。
二人此时正猫在州府后墙根底下的阴影里，等路过的打更人走远。
下午的时候，红绡盗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服，在州府四周踩好了点，还用轻功爬到了树上，把里面的布局也记了下来。做好动手前的准备后，两人在附近闲逛到天黑，这才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摸了过来。
“我不能施展轻功，一起进去只会拖你后腿，就留在外面接应你吧。”
“你倒是会使唤人，自己乐得清闲。”红绡盗嘟囔着抱怨了一句。
“能者多劳，这不更显得你厉害了吗？”闻人贤先是习惯性地称赞了一句，然后催促道：“快去吧，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只用把十五年前到五年前这十年间，和制盐贩盐这一部分相关的县志偷出来就行，别的不用管。”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红绡盗脚尖不见如何发力，整个人已经如纸鸢般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越过了墙头。
闻人贤继续在墙根的阴影里躲着，约莫过了两刻钟，就在他觉得对方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时，红绡盗这才珊珊归来。
“你怎么背着这么多东西？”闻人贤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脚踝，纳闷道。
只见红绡盗身上只剩下了一件中衣，外衣被他脱了下来，里面不知裹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被他扛在肩上。
“没出力的人没资格说风凉话！赶紧过来看看哪些是有用的！”红绡盗的耳朵红了，好在有黑夜的掩护，并不明显。
他把外衣墩在地上，只见里面露出来的全是县志，封面有新有旧。
“不是说了只用拿那特定的几本吗，看你这架势，不会把书架都搬空了吧？”闻人贤重新蹲下去，捡起几本看了看，“这本完全无关的你怎么也带出来了，啊，还有这本也是……”
只偷走一两本的话，短时间内官府的人不会发现，他们有充足的时间翻阅过后再偷偷还回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可看红绡盗这幅帮别人免费搬家的架势，只要州府的人眼睛不瞎，第二天早上都会发现书架空了一大片吧！
闻人贤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手上的动作一顿。
红绡盗见他动作停下了，立刻色厉内荏道：“怎，怎么了？我多带几本保险一些不行吗？你有意见？”
闻人贤缓缓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小五啊，你该不会是因为不认识字，所以才把这些都打包带出来了吧？”
“谁说我不认识字！”红绡盗的耳朵变得更红了，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这下子就算是在夜里，闻人贤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大部分字我还是认得的，只不过有些生僻字不知道罢了！”
“是吗？”闻人贤随手抽出一本县志，指着封面上的字道：“那你把这个标题读给我听。”
“什么什么，江什么，县志……至少县志两个字我认得！”
“是‘重纂吴江县志’。”闻人贤叹了口气。
他在心里对红绡盗的文化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比胎教肄业好一点，但若是和会念百家姓的三岁小孩比，就要略逊一筹了。
“上次听你乱用成语，我就对你的知识水平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没想到你连字都认不全，简直击破了我对你的认知底线，这样下去不行的啊。”闻人贤重新低下头去，快速翻阅着红绡盗带出来的县志，把和案情无关的都挑拣出来放到一旁堆着，嘴里道：“回去我问问金老板家里有没有百家姓吧，有的话刚好借来教你认字。”
“谁要你教了！我就算不认字，那也不妨碍我当天下第一神偷，随便一出手就是几千几万两银子，不像你，认得再多又如何？还不是守着一个月三两的月钱紧巴巴的过日子！”红绡盗羞耻得满脸通红，口不择言。
“认字又不是为了赚钱，认字更多的是为了读书明理，明理是为了在遇到人生的难题时，不至于迷茫彷徨，惶恐不安。人活一世，总得和动物有些区别吧？要去读书，去思考，而不是像野兽一样蒙昧愚钝着活着，只会按照别人为你规划好的路线埋头前进，不知道前面就是万丈深渊。”闻人贤随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再受制于人，多认识几个字说不定就能让你多一条退路。”
闻人贤把有用的两本县志挑了出来，其他的则整理好，重新放回外衣上打包起来，“行了，把这些原路还回去吧，我们有这两本就够了。”
红绡盗默不作声地弯腰把包裹提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又从墙上翻了进去。这次他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外衣也重新回到了身上。
“走吧。”闻人贤把手中的两本县志递给他，“藏好一点，等会别被金家的人看出来了。”
红绡盗接了过去，手指一转，两本书就消失不见，也不知他把东西藏在了哪里。
两人的马就拴在两条街外路边的树上，现在夜深人静，天已经黑透了，苏州不像京城，即便入夜也灯火通明，好在今夜月明星稀，还有月光指引他们踏上返回桃花坞的道路。
红绡盗思来想去，兀自纠结着，直到路途过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扭扭捏捏地开口，“喂，我说……”
“嗯？”忙碌了一天，终于有片刻得闲，闻人贤正松松地挽着缰绳，任由马匹不紧不慢地在石板路上走着，听到红绡盗找他搭话，也只是从鼻子里懒洋洋地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
“你说要教我读书认字，是认真的吗？”红绡盗有些紧张，“你不会只是随口一说，逗我好玩的吧？”
所谓道不可轻传，经不可轻取，传道受业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有学问的夫子收徒是非常苛刻的，除了束脩，还要看学生的眼缘。前朝曾有一位大儒，专门撰文描写自己当初借书求师之难，饥寒奔走之苦，以此勉励后生奋发图强。即便他早已身居高位，回想起年轻时涉雪去求学，皮肤冻到皴裂的惨状，仍旧字字泣血，可见寻求一位好老师有多么难。
所以闻人贤说要教他认字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不相信自己会突然这么走运。
可要说闻人贤图他什么，他却也想不出来。他又不是什么绝世美女，而且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对方压着打，对方显然也不会觊觎他的武功。
若说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人看中的地方，那就只有他偷东西的能力了。
可这几天相处下来，红绡盗也发现对方虽然穷得两袖清风，兜里比脸还干净，浑身上下掏不出几两银子，但内心却是个信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人，有些时候的某些行为甚至称得上有些迂腐，想来他就算偷来金山银山，闻人贤也不屑于收下。
想了半路也没想通，他决定开口问问。
“嗯？自然是认真的。”闻人贤闻言立刻直起身子，侧过头去，正好和红绡盗写满不安的双眼对视上，“你考虑好了？学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对徒弟可是很严格的，若是你学到一半反悔了，改口说自己不想学了，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就算把你绑回六扇门关起来，也会逼你继续学习的。”
“哪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你这完全是魔鬼才会有的发言吧！强买强卖算什么为师之道啊！”红绡盗忍不住大声叫道。
等他冷静下来后，双眼之中重新燃起决心的火光，这火光并不明亮，甚至有些黯淡，但的确在悄无声息的阴燃着，只等时机成熟，就会酝酿出一场大火，“是的，我考虑好了，请你教教我吧！我不想再为那个人做事了。”
闻人贤猜测他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指的就是收养了他的人。联想到红绡盗之前说和他一起被收养的四个孩子都夭折了，那个人显然不是出于爱心或者善意才收养孤儿的，而是别有所图，把这些孤儿们当做谋利的工具来使用，即便用坏了也不会心疼。
“那就这么说定了。”闻人贤道：“快点叫声师父来听听。”
“……”
红绡盗憋红了脸，叫不出口。
“你在害羞什么？快点叫师父，还是说你觉得我不够资格当你师父？”闻人贤欣赏着他脸上羞恼的表情，“赶紧的，我都不收你束脩了，这么好的师父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叫一声师父有那么难吗？”
“……”红绡盗咬咬牙，“……师父。”
声音细如蚊呐。
“嗯……感觉不错。”闻人贤回味了片刻，“记住了，以后都要这么叫我。”
“你不要得寸进尺啊！”红绡盗立刻炸毛。
“等下回去就教你认字，今晚就开课。”
红绡盗立刻被安抚下去。
……
随着桃花坞越来越近，眼看庄园的轮廓已经在半山腰若隐若现，闻人贤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是有东西落在外面了？还是忘记了什么线索？好像都不是。
离桃花坞越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直到值夜的下人揉着眼睛替他们打开庄园的大门，闻人贤穿过花园时，看到不远处的暖阁里还亮着灯，他才陡然记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完了，他答应过萧少情晚饭前就回来的！
闻人贤赶紧一把扯住下人，急切地问道：“现在是几更了？府里用过晚膳了吗？”
“回大人，现在已经二更天了，晚膳早在申时的时候就用过了。”下人满脸疑惑，“大人可是饿了？要传夜宵吗？知道两位大人没回来，厨房里一直备着热腾腾的燕窝粥呢。”
二更天，那就是戌时，和申时隔了整整两个时辰。
“……不用了，你下去吧。”闻人贤嘴角抽搐，放开了他。
完了，全完了。
萧少情就这么被他放了鸽子，在暖阁里一直等到了现在。
哪怕是再没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严重失约的情况都会发怒的，更别提对方隐藏起来的身份似乎大有来头，不是他现在这个小小的捕快得罪得起的。
闻人贤站在冬夜的寒风中一动不动，感觉头又痛了起来。
“关门关窗，睡觉上炕——”
打更人粗粝的喊话声隐隐约约从山下的苏州城内传来，在他本就凄凉的心境上又插了一把刀。
作者有话说第47章 金缕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