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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天色温凉,青石板上步履匆匆,行人低头赶路,无人注意到黄梁巷27号。

      黄梁巷27号,一间木色沉香的书铺子。

      书铺子这年头不常见,沿书铺子门口的将醒路向东,不过相隔几步路,便是九中书店——全国连锁的大书店,有名的大作家,都以自己的书在九中书店售卖为傲。

      九中书店,是民国七年温经年在宁南临西路101号建。

      温先生初起这书店时,这里还叫“救中书店”,取凭一介文人一根脊骨便想救国的意思。

      战乱年间,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有救家救国之思的新青年,在一间小小书店往来。

      书店还出新报纸,顽石先生针砭时弊,松净先生翻译国外先进思想书籍,在那报纸连载。

      许多书生登报批判时局,或对或错温先生从不论,却只求个新。

      一时间,救中书店在临京的分店,悄然出名于学生教师群体、知识分子之间,成了他们攻击愚昧当局的阵地。

      听说,谁都没见过温先生,但进到这间书店的读书人,都被温先生照拂。

      文人傲骨初初留的宁南,谁会关注一间小小的,书页都泛黄的小书铺子——搁古代,卖字画的书生都是走投无路,才会卖出自己珍惜精读十几年的书册。

      黄梁巷27号,黑瓦白墙木头门,无匾以正名,无联以彰思。

      书都本本合页乖巧静默在书架子上,架子缘上都刻编号,汉字撇捺间皆是刻下人转合的心思。

      无茶无客,这些书欢迎的好像只有主人——悠悠转醒,呆愣望天的温怀。

      “嘶——”温怀初初醒来几分钟,止不住抬手扶额,脑中好像火车碾过的疼,新占据身体的记忆被他浏览吸收,冷汗大颗落下,浸湿后背长衫。

      身体前主人也叫“温怀”,是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家中无甚亲戚,父母早亡,是爷爷抚养长大,三年前患病,散尽家财,最终还是在两个月前离世。

      临走前交代温怀守好温家最后的地方——这间简陋却厚重的书铺。

      修修补补,这书铺终于在前些日子正式开业,但它真正的主人却因为这个意外的脚滑,永远离开。

      更新到现在,疼痛好容易停下,温怀放手时觉得手中湿凉,抬手瞧了瞧,原是额角被身边围树的石头边撞伤——这伤也是温怀来到这里的原因。

      “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温怀为这具身体的前主人而惋惜。

      “来都来了。”温怀嘀咕。

      他是珍惜生命的人,战火无情时期尚且为自己的命搏一搏,没道理重新活一次还要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多谢,以后这书铺我会替你经营。”

      温温和和,温怀好像在与人交谈一般,闭着眼,对眼前的黑暗平静道谢,作出承诺。

      身体的滞涩感在这句话后彻底消失,好像前温怀对世界的牵挂都托付给现今身体的主人。

      抬头打量一圈这新地方,摔倒是因石板残缺。脚下一绊,抓不住平衡,身子向前一撞,刚好磕到院子中央围槐树的石墩子。

      屋子坐南朝北,是极不通风的布置。但周围的邻里都是这般安排,看着倒是并不突兀。

      轻摇头,自己都重新活一遍,再不正常的情况都显得情有可原。

      温怀起身,再低头打量遍自己,身上的灰粗布长衫因为摔倒粘上泥灰,看着狼狈。

      额头也有伤,需要先处理,免得吓坏客人。

      踉踉跄跄地找到书架夹层里的药箱,给自己上药,动作熟稔。

      以前没少受伤,现在条件好些了还得处理伤口。

      温怀苦笑,怕疼不是好习惯,能忍疼才是。

      对着药箱翻盖上的镜子,夹起碘酒里自带的棉花慢慢擦拭。

      ……

      “哥!快来!这有个书铺子,你不是最爱逛这种卖旧书的铺子吗?”

      屋外不远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轻快,无虑。

      伴着女孩子独有的清脆声,低沉的男声回应格外衬宁南景色。

      “别急,来了。”

      温怀处理伤的手一顿——这声音,意外的耳熟。

      棉花浸在伤口上,疼痛令温怀更加清醒。

      迈步向门口,匆匆整理心情。

      微微一笑,继而却是轻叹,好像一粒小石子投进深海,泛起的涟漪很快平静。

      新的世界,总不能是,遇见故人。

      贺蛰迈过书铺高高的门槛,好生抱怨一番“这老板门槛做的这么高,还想不想要客人来了?”

      离得近了,温怀听得更是清楚。心知这伤如今必然处理不得,赶快把这小祖宗哄走才是要紧事。

      在书架间弯弯绕绕几步,总算收拾好心情,站在门口前台旁,见旧客。

      “你就是这家三无书铺的老板?”贺蛰一身纯白色连衣裙,眉眼却是英气,红唇杏眼,高挑马尾。

      一副逼人的漂亮。

      “是我,前日刚开业,姑娘是今日的头一位客人,按照我的规矩,您可以自选三本书免费带走。还请您珍惜挑选。”

      她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书铺的老板,一袭衣底粘泥灰长褂,面目隽秀,声音温柔,就是眼睛……

      贺蛰暗忖,这小老板看着年轻,怎的这眼睛里头看着这样老成。

      好像经历万般剧变,疲累不堪。

      “我哥跟我一起来的,不过前后脚的时间,他也能免费挑三本书带走吗?”

      这大小姐上来就刁难人,真是老脾气,一点不带变的。

      温怀在心里嘀咕,面上的温和倒也不变。

      “论时间,您是第一位客人,做生意规矩不能破,不然这店还怎开得下去。您自行挑选三本,带到前台我帮您包好带走。”

      语调平稳柔和,没有被刁难的无奈,倒似是习惯了的安抚。

      贺蛰撇嘴,年少老成,这人跟自己哥真像,不喜欢。

      略过温怀绕到书架里头,自己挑书去了。

      温怀瞧着人进到铺子里头,放松几息。

      “贺蛰?你怎么跑这么快?在这吗?”

      听见客人的声音,他身形一僵。

      贺昭踏进书铺,头一个瞧见的却是神色有异的书铺老板。

      温怀调整的快,没等贺昭发问抢先答:“您是刚才小姑娘的哥哥?店里规矩,每日开门第一位客能在本店带走三本书,她刚进去挑书了,您随意看看,若有喜欢的拿到前台,给您包好带走。”

      没等温怀照计划匆匆转身离开,贺昭一句话,让温怀眼角有些泛红。

      “先生,您头上的伤还没处理好,还是先顾及一下自己。”

      一模一样的眉眼,如出一辙的语气,以先生开头,顾及自身结尾的话,让温怀愣一下神。

      门外起了风,吹皱的,是近乎一个世纪前的过往。

      他们曾是最亲密的友人,还能在假石山上书亭里品酒评时,月上中天,踱步石桥,看柳树叶裁剪月牙。

      “先生慢挑。”最终能说出的,是最符合身份的话。

      温怀回身到前台,背对书架方向假装整理账本。

      感受到身后打量的目光,只能假意翻两页手下空白泛黄的账目,加水添墨,腰弯的愈深,好不忙碌。

      等脚步声逐渐远离,轻轻慢慢叹出一口气,“真像。”

      贺蛰抱着书,站在前台近十分钟,略略挑眉,狐疑地从上到下再次细细打量这个过分年轻的书铺老板。

      脊背放松下还是挺直,像霜露初时的凌然傲竹,孑然一身但扛着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她回头偷偷望一眼哥哥,看他仍专心挑书,放心的咳两声,引起前台后面人的注意。

      听见声音,温怀直起身子抬头,又挂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已经挑好书了?”

      贺蛰把手里的书递过去,“你要是不想笑,可以不笑。”

      温怀手下动作不停,扯过手边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黄皮纸,沿书的边缘慢慢折角。

      “你若是想穿牛仔裤,也没有人约束你不是吗?”语气泛着微微的无奈。一个反问,让贺蛰愣住。

      温怀手上动作很快,裁折整齐,三本书包裹的像中药包。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柔和爱惜,甚至有些不舍。

      转头拿更精美的包装盒时,耳朵露在贺蛰眼前,让她微微一滞。

      “麻烦你,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碘酒和纱布,出现在温怀眼前,“你额头的伤,需要人帮忙吗?”

      温怀刚找出包装盒,正准备把书封进去,眼前突然出现的手,耳边微哑的声音让他一惊。

      “谢谢,一会儿我会自己——”处理,话还没说完,额头上的微凉又让他愣住。

      “哥!”

      很显然,眼前的情况也超出贺蛰的认知。

      自家向来不懂关心人的哥哥,对一个陌生奇怪的书店老板如此体贴甚至有些出格,不管从哪个方面想都是冒犯。

      “不必了,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等会我自己处理就好。”

      温怀仰头避了下,没成想一下闯进贺昭的眼睛。

      不像。

      不像了。

      记忆中的贺昭眼睛中总是含满担忧,尤其是看着他的时候,满满的不可言说的哀恸。

      现在的贺昭,眼睛中都是意气风发,内敛的笑意与平和。

      他一下愣在那,正好方便了贺昭三两下用沾了碘酒的棉花把伤口处理仔细。

      “好了。”

      撕了一角温怀剩下的包书用的废纸,把棉球包裹好放在一边。

      “还没问过先生的名字。”少见的执着,贺昭追问温怀的名字。

      “温,单名一个怀字。”

      贺昭的眼神更不对劲,熟悉的悲伤像是要重现在他的眼中。

      启了唇,像是要说些什么。

      见状不对,贺蛰跳出来拦住他哥。拉过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温先生,我和我哥就先走了,书就先放到你这,晚上我们会来取的。”

      贺昭被他妹妹拉走了,跌跌撞撞走出门,差点因为没能迈过那道极高的门槛摔跤。

      温怀失笑,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跟小孩子一样。

      “你做什么?”贺蛰拉着他哥走出几米远才放开,当头就听见他哥冷厉的声音。

      “你问我做什么?我还没说你。”贺蛰更不乐意,瞪着她哥反驳。

      “你那什么眼神?都快把温先生吃了!”

      贺昭闻言反倒愣住,眼神这样露骨?

      “哥,你看见没有,温先生的耳朵上,”贺蛰指指自己的左耳耳垂,“有三颗竖排的小痣。”

      “怎么了吗?”

      这就是没看见的意思了。

      贺蛰犹豫自己该不该说,自己连续几天都在做着相同的梦。

      梦里有一个男人,看不清脸,声音温温柔柔的,就是说出来的话直剜心。

      “没怎么,哥,你刚刚为什么那么看着温先生?”

      “我不知道。”

      贺昭不知道,在听到温怀的名字时,太阳穴一阵刺痛,好像有人在另一个世界也对他说着同样的话。

      同样的语句。

      ……

      “温,单名一个怀。”

      “你没有字么?”

      “字?你可唤我经年。”

      ……

      "经年,他说他叫温经年。"贺昭喃喃出声。

      “温经年?那不是九中书店的创始人吗?”

      贺蛰拉着她哥往来的路上走,刚才看到一个人偶铺子,也是有趣得紧。

      听见他哥自言自语,下意识地回答。前几日历史课上学过,这名字雅致缱绻,自是记得十分清楚。

      两人同时停下,对视后,都在对方眼睛中看到不可思议。

      “温怀。”

      “温经年?”

      转头就往九中书店跑。

      ……

      “书店有个老传统,每逢初一十五一早开店,第一位进门的客人无论是否为书而来,都会被赠送免费挑三本书带走的权利。若是不用,便是放弃。”

      这传统,怎么听都跟刚才温怀的规矩相似。

      付老板西装革履,花白的头发,蓄着胡子。怎么看都不伦不类。

      贺蛰拧着眉头看眼前的老人,竟然莫名觉得温怀身上的那件破旧的长衫更适合他。

      付书文付老板人如其名,开了一家这样的书店。

      “说来也是惭愧,这家书店其实是祖上基业,店里的布置家父一直不准改动,这不是让您来一趟麻烦了。”付老板伸手指引贺家兄妹往书店上头走。

      确实麻烦,书架子摆的乱七八糟,像是走迷宫,绕几道弯还不见走向二楼的楼梯。

      贺蛰皱着眉头,“那好歹也要把书架摆摆,还没刚才去的那家书铺整齐。”

      后半句自是没让前面领路的付书文听到。

      只是又让人满含歉意地说:“真是对不住,这书架家父再三叮嘱,切勿移动,”

      贺昭闻言却是想出声问些什么,“那——”

      “到了。”

      被付书文打断,贺昭终是没能继续问下去,被屋中的布置吸引了视线。

      一张长桌,被厚厚的墨绿色丝绒布盖住桌面,两侧各四张椅子,与门遥遥相对的是布满灰尘,脏到根本照射不进几丝阳光的凸窗,两侧是同样的墨绿色丝绒窗帘,没有拉上,到是让屋内多了几分亮光。

      付老板把电灯打开,两人才发现这屋子的灯也奇怪,是一盏悬挂的煤油灯样式,只是内里被换成了现代的灯管。

      屋里亮堂,才看见两面墙相对,贴满了地图,红色叉号在地图遍布,引人深深的窒息感。

      唯有进来的门两侧是稍显干净。

      贺蛰明艳的脸上也是抱怨,“付老板,你不能时常地打扫着?”

      贺昭走进去,四处打量,腾飞的灰尘让他挥手呛咳。

      没什么值得引起注意的东西。

      “这间屋子家父从不让动,都是亲自来打扫,这几年家父身体不适,就算自己来不了,也轻易不让旁人动它。”付老板站在门口,一直笑眯眯的脸上此时显出几分无奈。

      摸一把桌布,才发现上面也是布满灰尘,捻捻手上的尘土。

      这么好的布料倒是浪费了,贺蛰一脸可惜。

      “走吧。”贺昭回身,门边的印记让他驻足。

      “啊?这就要走啊。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贺蛰低头往前走,撞上自家哥哥的背。

      不明所以,探头朝贺昭的眼神方向看去。

      付老板的头顶门楣上,有一副字。

      “吾辈所站,即为之奋斗一生亦在所不惜。”遒劲有力,隐隐透出君子风骨。

      满含血气的话,泪水与汗水,和着那时的硝烟气扑面而来。

      贺昭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一阵绞痛,竟是隐隐想要落泪。

      左手边有一处空白,方正,边缘泛黑,似是原先有东西挂在这。

      看这对兄妹的眼神隐隐不对,付老板也有些慌了。

      “怎么了?这屋子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这对兄妹进九中书店时,看到前台便指明要见老板,还像是知道点什么似的要来二楼。

      书店二楼从来都是那一辈人来的地方。

      两人年纪轻轻,若无家中长辈指引,怕是不会贸然打扰。

      只是方才两人还好好的,现在都抬着头还不说话,怎么想都让他背后起一身冷汗。

      付老板也抬头看门楣上有什么。

      只是一副字,倒也松了口气。

      “家父叮嘱过,这屋子里这一幅字是可以取走的,只是需要……”这人姓贺。

      姓贺……?

      付老板陡然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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