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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宫道长 ...

  •   日上中天时,虞稚舟再度见到了裴忱。

      这位漂亮的宦官无端显得憔悴,眉眼清峻苍白,脸侧不知缘何添上硝红痕迹,一身墨黑官服冷戾阴沉,仿似陡然从地府黄泉里打捞上来的浓烈阴鬼。

      无来由地,虞稚舟舌尖添了一分苦意。

      “州府亏空一事,非一日可积,非一官可为,非腐败可概,”裴忱声线沉哑,日光里低垂着眼,要人恍恍看不清他,“奸滑些,若是死在了那儿,怕也是你该的。”

      才活过来没几个时辰的虞稚舟猛地喘了口气,一时被气得呛了喉咙,“瞧着督主也是个富贵吉祥的伶俐人,不成想这嘴跟淬了毒似的。”

      少年人向来气性大,病中昏时也是如此,裴忱习惯性地抬手去抚他烦乱的眉间,却不想被恶狠狠地捉住,少年人犹如警惕守家的豹猫儿一般暴露尖齿。

      指尖冰白,腕骨突出,如此可怜薄瘦的颜色就捉在裴忱的手腕上,连痕迹都不知晓能否留下。

      裴忱后退一步,使得那腕上的手缓缓撤离,他平寂地望进虞稚舟的眼底,在看到那双桃花眸浅浅恼烦时,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我与督主还未到如此熟捻的地步。”虞稚舟亦跟随着后撤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愈远。

      裴忱愣了愣神,忽地望着虞稚舟笑了出来,声音低低,叫人听不出半分欢愉来。

      天光灼人,眼前的眼睛几乎是被熨烫出了温热,却又埋压着霜雪尖利在底,虞稚舟被瞧得心神晃晃,悄然喘了一口气。

      他从来少与裴忱打交道。

      这位伏顺于帝王身边的宦官,虞稚舟原觉得他是一只鹫鹰,孤高之处筑巢,冷眼旁观他人怨,望世人皆如死物,是要踩着遍地尸体去啄食尽肝脏,尖喙可以戳破人的气肺,剥皮抽骨也不过是其玩心乍起。

      虞稚舟到底是畏惧这样的人,索性远而避之,远了,便看得浅,恶意从来随意生。

      他不愿做刻薄人,今日又念起前世千里奔赴相告新帝落定之恩,到底心乱。

      虞稚舟的眼勾掠过裴忱脸侧于天光之下愈发摄人的硝红,“我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少年人陡生这样的话,偏仰着皙白的脖颈,气性骄骄,徒惹人心乱。

      裴忱心口一悸,僵僵地冷抿唇线,只道,“圣命即刻启程。”

      虞稚舟一怔,不禁学着男人抿了抿唇线,“竟如此突然?”

      “圣心难测。”裴忱眼廓微不可见地弯了下,须臾间又是一抔冰冷颜色,“这皇城之中,鸟雀的心思都要比别处的深些。皇子那身华贵的皮从来不挂什么真心,别做了人家脚下谋略的梯子,还剖了心沾得一手血腥黏腻。”

      这话说得明了,径直揭开虞稚舟与七皇子傅尧的私交早已教人尽收眼底。

      虞稚舟胸口发闷,垂下眼,抿了唇,不作答。

      裴忱安静地望着他,他知晰少年的一切行踪所为,就连虞稚舟榻边摆置的物件都如指诸掌,裂骨里生出的贪婪要他再进一步,再进一步,要那血肉,骨节,躯壳,全然是他的。

      他抬眼,杏枝上落了只鸟儿,碧瓦间的猫儿扑食,须臾后没了声响。

      他终是有点儿像那老皇帝,裴忱想。

      溦帝的教养犹如生根的牢笼,长在不见天日处,又叫他的躯壳常常潮湿,病态钻黏进去,可以生出腐臭来,最好一同死了,一同与溦帝死了。

      虞稚舟不知裴忱所想,他侧了头,视线遥遥地望向朱红宫墙边的杏树,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裴忱如此提点他,他不得不去揣测裴忱的企图。

      “…督主,可喜食甜?”沉默许久,他开了口,气性消弥,却有犟意,犹似孩子闹气求和。

      可是连鸟雀的心思都深,他又如何做态天真。

      裴忱望着虞稚舟垂垂落落的睫毛,落了句,“喜。”

      他的声音很沉,如苍山霜雪,沉得砸坠下来教虞稚舟眼睫蓦然颤颤。

      要命。

      虞稚舟攥叩了下指骨,仰面迎光朝人笑了下,“我记得塘北的茶菓子最是好。兄长曾绕过两三日的路程为我买过塘北的茶菓子,满城的梅子雨潮潮湿湿,唯兄长怀中的茶菓子不染丝雨。”

      他走近前去,主动将两人的距离缩减,是示好之态,“然而这样的茶菓子,我只吃过一回。此次我兄长归京,我却去塘北,待我回来时茶菓子怕是不能吃了,督主去替我尝一尝,可好?”

      春风轻起,少年人的那双眼睛盛满碎裂天光,摄人心魄,主动伸勾出结交的橄榄枝。

      话是未尽的,裴忱看着身前的人朝他再近一步。

      “督主喜甜,我此去塘北必当惦念,我为督主带些茶菓子,可好?”

      温软的声线散在风华殿外,摇摇落在两人之间,少年人从来大胆,抹消试探,直接落了子。

      宫城圈养出虞稚舟的自私贪性,口蜜腹剑,刁钻古怪,揣奸把猾,他素来是会利用糟蹋人曝露出来的那点子真心,而这位令朝野侧目的宦官既来他这儿露善心,不成助力,实在可惜。

      虞稚舟眼廓微弯,眯起的眼睛里,藏起了他的寡情薄义。

      “虞温若,”裴忱念了他的字,声音很轻,似飞鸟以足点掠湖水,只是那双寡淡得似未沾足墨水的双眼自踏足此处第一次从虞稚舟身上移开,淡淡地看向碧瓦间逗玩鸟雀尸体的猫儿,“难为你费心,哪里就苦死我了。”

      活在帝王前的人物如何堪不透他的心思,吐出的字句一如既往地令人齿冷。

      虞稚舟一噎,眼神不经意地朝周围一瞟,两分心虚攀绕上眉眼。

      裴忱扫他一眼,又道,“我早闻有京都巨富投掷重金百里春运棠梨盛景,一树胭脂白雪,有光离离,教人目眩神摇,竟是金银玛瑙白玉盈满梨枝。”

      虞稚舟懒转了下眸子,垂首沉默。

      棠梨生地苦野,京都人不喜栽它,傅尧却最是喜欢,去年虞稚舟为其栽的棠梨未开,今年他便命人自百里外的黄西运了一株棠梨来,那棠梨因温早早开,他忧心路上风霜,烧了一路的银丝碳。入京时裹罩棠梨的布意外脱落,惊了街上人。

      金银玛瑙白玉盈满梨枝...虞稚舟不禁抬手抚额,自己这个花里胡哨的败家玩意。

      院中的梨树尚秃,他抬眼望了下,望了个空空荡荡,如同他十年如一日的欢喜。

      “它漂亮得紧,不是吗?”虞稚舟道。

      “旁人再是叹,而我不喜,沾不得身。”裴忱答他。

      虞稚舟歪了歪头,他稍稍明白了裴忱的意思,傅尧不入裴忱的眼,也并非他踏入这场政权争夺漩涡的选择。

      “片叶不沾身?”他问。

      如今作为明晃晃的七殿下党羽,他不觉得裴忱有必要来告诫自己,一身帝王宠信,要沾什么皇子斗争,最好是连旁的干系枝节也不要碰。

      伴君如伴虎,刻刻要当心,裴忱应当最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如今人都来自己这儿了,是真真一点儿都沾不得吗?

      裴忱未答,只是冷冷地侧过脸去,不去看眼前盈满小小心机的桃花眸,病了一场,这金尊玉贵不识人心的蠢笨公子竟也会走弯弯绕绕的路子来试探。

      “此去,一路顺遂。”

      他的尾音轻得近乎呢喃,虞稚舟险些未听全,待尽然听明白了这言语时,宦官已然转身离去,他眼底沉沉地注视裴忱的背影消失。

      “这人,见鬼地邪。”

      厚重的宁静压在长长的宫道上,宫人佝偻身子谨慎走过脚下的每一块砖石,愈近司礼监,愈发寂静。

      司礼监是这皇城独一处的寂静地,裴忱将这处围得密不透风,犹如铁桶一般,就连老皇帝的人在此处也如脚陷沼泽,寸步难进,难以探听。

      “拾遗。”宦官的声音沉哑,似乎是倦累极了。

      拾遗自暗处出现,不知何处来的一把伞,将裴忱身上愈发烈热的日光遮去,“拾遗在。”

      “方才长华殿处近身的死士,杀了。”裴忱低头按了额角。

      拾遗冷然地朝身后扫了一眼,早已有暗卫将闲杂人等拦在司礼监之外,“今日近身的,除属下之外,皆是圣上所赐。”

      裴忱哂笑,低声道,“杀了。”

      裴忱是不常笑的,他将自己埋在皇城里,空空的骨头里灌满了皇权宠爱,令他的恨意愈发浓烈,又愈发平静忍受上位者给予的所有屈辱。

      拾遗的手微微一偏,不慎叫日光泻在了裴忱的肩上,那一处亮得可怕。

      “是,督主。”

      拾遗并不去思考裴忱为何要决断地杀去老皇帝送来的耳目,督主行事从来不是肆意妄为,督主有督主的道理,而他只需要成为督主手中最为趁手且锋锐的一柄刀。

      裴忱抬手去握伞柄,手腕稍倾,将拾遗身上的日光遮去大半,两人同分一处阴凉,“拾遗,这宫道太长了。”

      拾遗微微抬首,督主正停驻在一面宫墙前,头颅面望天穹,像极了笼中的金乌鸟。这宫道,拾遗陪裴忱走了将近十年,却是第一次听见眼前的人言其太长。

      极权者圈画的宫笼,确实太长,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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