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帝与臣 ...
-
“今是何年?又在何处?”
“天澴四十八年,长华殿。”
裴忱声音沉沉,如薄暮曲江头的乌桕风,吹得虞稚舟混沌颠倒又分外清醒。
“天澴年间...”
虞稚舟喃喃道,又猛然抓住自己毫无残缺的脖颈,青筋崩起,几乎要掐出淤紫,面上全然是一副疯痴之态。
“哈...”
他的笑声极轻,却透着镌刻入骨的凄凉。
裴忱面色微变,榻侧的指尖抬了又抬,终究歇止于原地,只是道,“何以如此蠢态?”
强烈的心绪起伏下,虞稚舟冷笑地攥上裴忱的广袖,指腹抚磨上面的金线蟒纹,裹了水色的桃花眼紧紧盯着裴忱的眼镜,慢声说道:“谋反者,斩首弃市,然后族灭,督主可知?”
裴忱神色沉沉,清冷至极的眸眼压下,在虞稚舟脖颈处掐出的淤痕停留良久,才道,“此项律法,裴某铭心镂骨。”
虞稚舟不知如何去形容他听到的这个回答,宦官的声线厌倦,凉薄冷淡,那双眼睛裹在昏光内竟有笑意,看得虞稚舟胆战心惊,骨寒毛竖。
他仰头陡然朝裴忱咧嘴一笑,好似少年班门弄斧的憨蠢与狂妄,“臣子本分,督主果然守得很好。”
本分到在新帝根基未稳,诛杀重臣之际,谋兵造反。
裴忱良久未言,只是伸手攥上了虞稚舟脖颈上的手,慢慢带离那处青紫可怜地儿,他的指尖冰白,冷得虞稚舟凝了眉。
“好好养着。身子若是不好,在皇城里可活不长久。”
宦官的视线犹如平寂的湖雪,太凉,然而在此刻间竟有未灭的光。
虞稚舟一怔,想看清些,人已起身离去。
“裴忱...”他唇齿间不自觉咬出这位远去宦官的名字,须臾后身子打了个颤。
裴忱,八岁入宫,十岁御前伺候,十七岁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二十岁位极人臣,前朝势力磅礴,老皇帝驾崩前一年,皇城禁军与锦衣卫全全握于掌中。
宦官当年之权势,老皇帝去后,托付诏书,谁为新帝,他一念则可改。
狼子野心旦起,拥立一傀儡幼帝,把持朝政,权倾朝野,不过是一夕之间。
而拥立祁王傅尧的自己,则是命嫡系迅速接管南部西部所有边关要塞,但凡诏书之上继位之人不是傅尧,即刻兴兵入关,诛灭逆党。
他没有绝对的胜算,裴忱手握万骑,镇守北境的北禹王手中兵马亦是不可小觑,二者若统一阵线,便是兵败之局,他虞稚舟一系叛党抄家灭族是定死了的。
当时的他胆子真是大啊,这样剥皮抽筋千刀万剐的买卖也肯为傅尧做。
虞稚舟紧紧抿着唇,想到傅尧的薄情寡义便气得心腔梗痛,竟是半点比不得,比不得...
“特来告与你,新帝如你所愿。”
那原持诏坐镇京都的宦官千里奔赴来至南境军营,清癯犹如水鬼苍白的手指阴森地划过他的脖颈,极为骇人,“胆子倒大,一旦兵败,你的尸骨连我都难拾全。”
此话出,虞稚舟的一番筹谋盘算早被看透。
“小侯爷,切忌养鹰飏去,反面无情,兔死狗烹。”裴忱话声一如既往地冷,却屈指敲了下虞稚舟的额头。
当时虞稚舟生气这话太不吉祥,未掷去半点好脸色与裴忱。
谁知,竟是一语成谶。
虞稚舟阖目冷笑。
*
宫墙枝影斜,微雨混着日光落下,冷白的指尖摘捻下一枝海棠,汁液沾咬手上药气。
“督主,小心风雨。”一小太监躬身走近道,低着走,手上的伞极稳地撑来。
裴忱斜睨来人,淡淡道:“拾遗,护在长华殿周的锦衣卫尽数撤离,莫让他察觉。”
“是。”拾遗垂首,“督主,圣上那边召您过去。”
裴忱凤眸一凌,“走吧。”
拾遗余光望见裴忱袖间未干的苦药渍,担忧圣前失仪,提醒道:“督主可要换身衣服再去?“
裴忱掸了掸衣,凤眸含在斜风细雨里,比春寒料峭。
“不必。”
朝靴才踏过朱红门槛,殿中老太监即刻垂首退避。
殿内未掌灯,只壁上的夜明珠微亮,掐丝珐琅香炉中点着檀香,一缕烟未散勾过炉身上的吉祥纹。
“故黎?”
音声凛凛切骨。
裴忱脚步停滞,沉黑的眼珠在一片寂静里落定,与帝王对视。
溦帝稍有倾斜地坐在盘金毯上,后背倚着半人高的柳叶瓶,他垂头未动,积聚威严的粗粝声音从哑薄的喉咙里破出,带着毛骨悚然的意味。
“你来得晚了。”
裴忱在距溦帝三步之远时停下,长久浸泡在宫城的双眼如凌厉霜寒,不曾行礼,也不曾言语,切实的大不敬之行。
溦帝已有浊态的眼底像是蕴着一块寒冰,抵贴在裴忱的那张脸上,长眉,凤目,薄唇,胭脂缀边。
他看得极慢,细细地描绘着这张脸,交垂的殷红广袖抬招人过来,半遮住眼中迸发出的浓烈的欲求,一点疯意勾出。
“是从长华殿来?”
裴忱垂眸避视,朝靴踩在盘金毯上,声响极轻,他缓缓行至溦帝跟前,手撩起衣袍跪至男人脚边,沉沉的声音与殿内的佛檀香气混淆。
“是。”
溦帝极小幅度地弯了下双眸,其中浑浑狠色转瞬即逝,“那孩子可还好?”
“已然好些了。”裴忱答。
“嗯。”溦帝发出一声低且沉沉的哼笑,“你从来都这样寡言。”
他的目光逡巡着眼前谨严漂亮甚至令朝野上下人人心折骨惊的年轻人,他亲手教养,以权养之,如何会差?
“还是,只对朕如此?”溦帝按住他的肩膀,使裴忱那双凤眸恰如其分地处在他的视线之内,胭脂紫棠匀注其上,色如鬼神引命。
他抬手去抚,指腹堪堪要触碰到时,人却低身伏跪在地。
“恐污圣手。”裴忱道。
溦帝忽地轻笑,却不曾放过他,他稍稍俯身,在裴忱耳边问道:“那孩子问你可知谋反之罪时,朕的故黎在想什么?”
帝王的衣袂落至裴忱伏跪的脸侧,逼近的檀香犹如绕颈的毒蛇吐信。
裴忱竭力压抑偏头避开的冲动,抵在额间的手指在“谋反”二字落下时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良久,回道:“槛花笼鹤不敢有背逆之心。”
溦帝笑出声来。
“槛花笼鹤?”
他不轻不重地掐住这孩子的下颌,使他不得不直起伏跪在地的身子。
“不,你不是。”
溦帝起身,犹如悬山覆压而来,压得裴忱忽生出无尽的荒颓与寒苦,要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臣是什么?”裴忱的下颌被溦帝抬得很高,脖颈绷直得犹如快要断裂的弦一般,或许,他恨不得就在崩亡在此处。
溦帝不言,他俯低身子,慢慢地额头抵上裴忱生着薄薄冷汗的额间,那双他亲手打造的胭脂目里盈斥颤栗、惊惧、僵硬,他仔仔细细欣赏着眼前这个他小心翼翼养在宫槛中的孩子。
“故黎...”
帝王哑沉的嗓音震出绻缱,几乎要冷透的手指落触裴忱的左眼上,一寸一寸地细细抚摸着。
“朕说过,朕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臣知罪...”裴忱微微闭了闭眼睛,咽喉犹如炙碳卡住其中,烫得他心神惊惧,又恨不得抵腹作呕,然而,他偏偏什么都做不得。
老皇帝以人心做蛊,他入了彀中,任人摆布,皆是他活该。
如今受制于人的姿态,却是贯穿从前日后,就似老皇帝无处不在的爪牙暗弩,监听他的一举一动。
裴忱凛住呼吸,溦帝的指间抵在他眼尾处的胭脂上,磨磋出的热意就如同生着虫卵的汤药,硬生生抵将那股苦恶灌进他的心肺,呕吐不得。
溦帝细察着年轻人越来越白的面色,眼皮垂下不见喜怒,只抬手将人推开,缓缓坐于一桌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虞家那孩子,十六了吧。”
裴忱咽下一息,“是。”
“既是虞为抑的孩子,又自小教养于宫中,不可是潦草庸碌之辈。”溦帝盯着裴忱,眼中玩味意浓。
裴忱长眉微不可闻地聚了下,仿佛只是泛泛东风夹裹尘土而过。
“刑部主事空缺一人,由他补上。塘北州府库亏空之事遣户部右侍郎侯止、刑部左侍郎江揾意去清查,还有虞家那孩子协理。”溦帝抬手轻扬,“去拟旨吧。”
裴忱未动,“坞街遇刺一案尚未有结果,此时离京...”
“立即启程,不得耽搁。”溦帝直接打断他的话,抬起的手未归身侧,却是径直落贴在了裴忱的脸侧,感受着这孩子情绪波动间渗出的一层薄薄的细汗,他的眼神渐渐变冷,“不听话了吗?故黎。”
裴忱呼吸微窒。
“臣...”
“臣求过圣上,那孩子...无虞常安是您亲自允诺的,圣上要食言吗?”
溦帝看着他。
“你求过,朕也应了。”
他遽然扼住裴忱的脖颈,是足以令这孩子仰高脆弱脖颈的力道,让他可以直视帝王的怒火与肃凛,“可是故黎不是也反悔了吗?朕指与你近身的死士,未至一年,裁撤所剩不过三成,故黎行事这么迫切,朕很难做。”
帝王的宽仁与纵容向来锱铢必较,舍了三分,便要令你开膛破肚,剖心挖胆地来还。
扼在他脖颈间的手指摩挲着动脉附近的皮肤,反反复复,天子的恩威施压下,裴忱几乎要窒不过气来。
“妄图蒙蔽天听,是臣之罪,”裴忱冰白的手指与脖颈上溦帝的手重叠,亲手付诸力道扼压上自己的咽喉,面上犹似笑,又似挑衅,“圣上可速杀我!”
如此作态,丝毫不见乖顺之意。
“啪!”
极狠的一掌甩砸在裴忱脸上,裴忱被打得偏了头。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