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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牢狱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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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铁栅,疫疠之气,充塞囹圄。
虞稚舟双目稍颤,眼睑间碎裂的渣瓷随之割刺进血肉,他苍白无血色的面部扭曲颤栗着,疼痛冲撞着模糊的神智,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蜷缩起低颤的身子,死死地咬着牙床,费尽力气地挪动着肮脏草席上被挑断手筋的右手,使得手腕上的红绳来回磋磨暴露在外黑紫狰狞的血肉,疼痛逼得他以头抢地,却未使他停下动作万分。
北风已起,沿着囚室方寸小窗钻入,落在他斥着鞭痕的脸,诡异可怕,暗处的眼睛探尽这位曾经权臣的狼狈丑态。
忽地,有锁声轻响。
“温若,兄长,兄长来了!”
牢外,一身黑袍的虞涔跌撞地行至囚室前,望着牢内形容枯槁的身子,鳞伤遍体,烂肉翻出,一双曾挽弓射雁的手被挑断手筋,黑紫可怖的伤口横在腕处,触目惊心。
虞涔提灯的手猛然一颤,如同弓弦一般绷紧,随时会断裂,步子未稳险些绊跌。
他护得金尊玉贵的弟弟,如何...如何能遭逢此难!
“温若,是兄长啊……”
颤抖的声音绕过铁栅,透散狱中阴薄的空气,虞涔死死地盯着破烂草席上犹如落败的犬只蜷缩成一团的弟弟。
虞稚舟呼吸陡然凝滞,侧头去看,然而血覆眸间不得视。
“兄长…”
他喉间微滚,硬生生从残破的喉咙里挤压而出的声音,犹如在石砾间磨压后又撕裂,沙哑难听,而其间掺杂的颤巍之音听得虞涔心头涩疼。
囚室昏暗,一方小小的窗口照进一束光亮,落在虞稚舟血痕遍布的脸上,曾经镌刻的傲骨意气如今破碎在淋漓难堪的血肉里。
“兄长在的,兄长来了,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温若会没事的。”虞涔只觉犹如巨石吊坠在喉咙间,沉得他喉咙连着心脏都在苦痛,他双唇发颤,几乎慌不择言。
忽地一阵窸窣响声传至耳边,虞涔看见虞稚舟伏在地上拖着满目疮痍的身子地狼狈朝他挪来,他几欲崩溃。
不当,不当是这样的!
牢狱昏光,空气冷得呛人,如同他当年背着虞稚舟入宫寻求庇佑的那一日。
“兄长去替温若挣个岁岁平安,好不好?”
“好。”一声稚音落在他当兄长的耳朵尖上。
再回神,牢狱一方的呼吸声已是难以维持平稳,虞涔隐约在昏黄光下望得地面上虞稚舟因拖动身子留下的血迹,他焦炙慌道,“不动,温若听话,不动了!兄长只说几句话,你且听好。”
“我已收到消息,东厂督主裴忱回京,或...反。”
“兄长已借兵与他,无论裴忱是否成事,明日京都必有一场大乱,到时会有人趁此救你出狱。你且南下,去往南漳寻兄长故交继滃,他能护你。”
“可听明白了?”
虞稚舟面上毫无波澜,浅眸里无悲无喜,好似融进了京都满城的雪,唯听见“裴忱”二字时,眼角飞红落下一滴泪来。
裴忱...
他混着喉咙间的血笑出了声,这狗宦官还真会算计,踩着他这混账的命去夺他兄长手中的兵权。
——裴狗你就活吧,谁能活得过您啊。
他咬着口中的腐肉,气得一哽呕了血。
些许血沫径直溅到虞涔的手上,他顿时瞠大了眼,“温若!”
听得兄长声中惊惧,虞稚舟青白的指骨缓缓攀上囚室的铁杆,借力挪动身子靠近虞涔,脚上的镣铐碰撞出难听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曾经朝堂上肆意果断的权臣虞卿,如今不过是牢狱内奄奄一息的死囚。
“兄长。”他唤。
虞涔眸光颤颤,似觉心上如同被剜了一刀,他缓缓抚上虞稚舟的指骨,指尖磨磋着那指骨上面的血痂,声音试图和缓,“我们温若啊,年少因谏帝十思而名动京都,十七岁率兵歼敌,直取敌军主将首,二十五岁封授侯位...”
“兄长的温若,最厉害了。”
“只是名满天下者不赏,功高震主者危。既遭逢此难,往日风光便一笔勾过,温若且当黄粱大梦罢了。咱离了京都去,再不必理会朝堂…”
咔。
指尖压进掌里,虞稚舟生生拗断了自己的指骨。
虞涔瞳孔一缩,虞稚舟将冷得骇人的额间抵上兄长的手背,一如从前少年时的次次撒赖骄蛮一般。
“兄长,他...断的...傅尧,断的。”
虞稚舟从紧咬的牙关里磨出那位新帝的名字,颤颤朝虞涔伸手,手腕处可怖地翻出皮肉,因断了手筋,力竭也只能堪堪抬起些许高度。
虞涔颤着手去握,却被避开。
“别,污了兄长…的手。”
“温若。”虞涔陡然失音,摇头,再摇头,喉间再是滚不出话声来。
“狡兔死,走狗...烹。”虞稚舟仰了脖颈缓缓地贴近手腕上混着血肉泥泞的的红绳。
那年狩猎场,于皇子锦衣祥瑞之间的傅尧身披青衣薄衫,且倚着朽柱,背脊挺直,仰面令日光落在他脸上的疤痕上,熠熠生辉。
真漂亮啊。
他想。
后来,一支箭破空直面而来,却是傅尧为他挡了去,箭镞穿透他的肩头,滚烫的血液溅到了虞稚舟脖颈之间,这人却道:“虞小公子,且小心。”
只这一次,虞稚舟将宫内孤苦无依的七皇子纳护在势力范围内,后来红绳相系,他几乎要剖出一颗心赤诚奉上,当时少年的肩膀上担起了心上人官场的清风明月。
“飞鸟尽...良弓藏。”
浸泡在权力池子里的数载情意,终是令他不得好死。
第一日,兵权诱交,直属千骑调离京都之外。
第二日,廷臣落狱二十三人,撤职十七人,锦衣卫指挥使当场诛杀,虞稚舟禁囚宫内未央温室。
第三日,幕僚反叛,累累罪行由左都御史呈奏弹劾,帝王下令捉拿下狱。
呵,仅三日,如此之快,怕是同榻之时,他的帝王只觉得剑悬颈间,不得安眠吧。
虞稚舟凄凄一笑,好似被病痛虫噬的凛凛松林,生气衰微。
年少疯长的欢喜与情爱,忽成潜在深海里黑魆魆的钓索,藏伏多年,只为在冲出水面的一瞬间将他捕杀。
“温若,那是帝王。”虞涔极轻地将虞稚舟发颤的手拢入掌心。
“此次…劳兄长费心,只是明日,多少人等着我…人头落地,他也来。”虞稚舟垂了眸,心如死灰,何以要复生。
他又如何不知兄长回京的艰难,他遭难,虞涔那也是不好过,在边疆被收了权,手下唯有跟随多年的兵将追随他。如今虽裴忱或反,圣上在京都的手眼几乎少了大半,但虞涔冒险回京,各处暗害难防,已是将命赌给了他。
兄长在赌他活。
只是他...
“天子脚下劫囚,兄长为我冒险不值。”虞稚舟笑了下,口中的鲜血覆溢上枯干的双唇。
虞涔摇头,苦痛重压使得他不忍再斥骂眼前的弟弟,只哑声道:“人生一世,过客往来无数,岂因一人而轻失性命。那些该死的念头,皆为兄长摈弃掉。你只记住,万事有兄长在前头护着你。”
虞稚舟眼睫颤动,干涩泛苦的心脏处有几分热源回流,他极轻极轻地点了头。
*
宫廷御宴,翡翠金光,那位亲手乘递主公罪证的幕僚省书言正承下帝王御赐美酒,拿捏着几分近臣姿态。
文武百官无不在暗暗打量这位新任的右都御史大人,这一场除奸诛佞的戏码震得这京都变了天,往日备受圣上荣宠的权臣虞稚舟一朝落狱,任人鱼肉,无人不叹帝心之狠,幕僚背主之耻!
皇帝只饮了一杯酒便匆匆离去。
老太监上前搀扶,却被挥手推拒。
“朕自己走。”傅尧冷声道,酒在胃中发酵,令他有些头晕,抬手扶向身侧冰冷的宫墙。
远远地,众人看着那瘦削清冷的背影,在夜色下步履蹒跚。
宫墙在黄澄澄的昏光照下,显出怪异刺目的血色,众人恍惚间,忆起新帝犹潜龙之时,每每宫宴离散,那位虞小公子低低笑着,搀扶着七皇子傅尧离去。
而右都御史大人独坐席间吃了口甜糕后,头也不回地离了席。
*
“稚舟。”
来人音线冷彻。
虞稚舟微微抬首,看不清人,可是遭权力侵浊的掌权者有什么好看的呢?
难看死了。
他冷冷地勾起嘴角。
傅尧望着他脸上的神色,眼神愈发冷漠,甚至掺杂了怨毒,半点不似一位帝王该有冷静自持,他伸手攥住了虞稚舟的手腕,指腹压进他模糊的血肉里,目光死死地定在他的脸上。
他渴望看到这个人的颤抖,痛苦,隐忍,惨叫,悲鸣,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不喜欢。
“稚舟,莫怪朕心狠,朕也怕恶犬咬人。”傅尧俯身,眼底冰冷,吐字清晰。
恶犬。
是这位新帝赐予为其呕心沥血的权臣的罪名。
虞稚舟一怔,他极为困难地撑起破烂的身体,仰起的一截脖颈青筋暴起,难以抑制颤栗的身躯将他的狼藉丑态完全展露在傅尧眼前。
傅尧皱了皱眉,是嫌恶还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
“圣上,”虞稚舟逼近至傅尧耳边,“佞臣祝您千秋万岁,万寿无疆。”
最好死在这破皇位上。
他冷笑,艳丽夭夭的血口在那一瞬间犹如蛇蝎乍然发起攻击,狠狠地咬下了掌权者耳朵上的半边肉。
傅尧来不及反应,耳际的鲜血汨汨留下时,才遽然涌上皮肉分离的痛楚,他将痛声死死在喉咙里,神色因此而扭曲可怖
“稚舟曾亲自将这把匕首捅进四皇兄的心脏,令朕重回先帝视野,可一逐帝位。”他将一把匕首握进了掌心。
“自登帝位后,朕将它丢掷在你为朕栽种的棠梨树下,至今一年有余,已是锈迹连生,可是啊,朕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常夜不能寐。”
随即,钝缓的匕首割破了虞稚舟的肩颈,一声干涩难听的痛声砸落在囚室里。
“嘘,别叫。”
傅尧捂住虞稚舟的嘴,他缓慢地缓慢剐着他肩颈间的血肉,眼睛死死地盯着脚边那张苍白的面容以及散乱的双眸。
剧烈的疼痛几乎逼迫虞稚舟窒息,可在药物作用之下他只能神智清醒地去承受这一份皮肤血肉割离的痛楚。
倒是比凌迟好些。
他嘲讽道。
待虞稚舟的鲜血覆手再盛不下时,傅尧才再次俯低近身,将最后的羞辱递与他的这位能臣,“稚舟,朕最厌恶犬。”
他将匕首留在其脖颈间,对暗卫下了一道命令,“咽气后,砍下他的头颅,悬于闹市示众。”
“是。”
帝王离去,身后是他摈弃一只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