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光】鹫落于木》ferrytouniverse

21、下篇（二）

　　客栈的后院种着一棵巨大的梨树，此夜月光皎洁，映一地梨花雪白。
　　万籁俱寂，静夜无声。如意漫步于树下，不由回想起那些个完成任务时的夜晚。那时为了躲避搜查，常常夜宿荒郊野外。破败不堪的庙宇中，诸天神佛油彩剥落，她手起刀落砍下恶僧头颅，救下过路旅客。
　　人人都说好人有好报。阿娘也曾笃信神佛，当她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的时候，这些神佛可曾护佑过他们的信徒？做朱衣卫时，她杀过数百人，其中不乏罪大恶极者，可剖开胸膛，恶人的心也是红的。无论善恶尊卑，无论飞鸟走兽都流着红色的血，血流尽了都会死。人人都求一个来世，焉知来世不会陷入更深的苦难？
　　是夜，李同光亦是无眠。他本是和衣而睡，听到隔壁声响，起身寻至后院，便见月光下一道身影，静静伫立梨花树下。他走到如意身旁，将银狐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师父在想什么？”
　　“故人。”
　　李同光心头一紧，却仍不动声色道：“更深露重，师父小心着凉。”
　　却听如意继续道：“我很小就记事了。小时候家中不算富裕，却也能吃饱穿暖。我娘是穷秀才家的女儿，样貌虽长得普通，耕种织布却样样在行。我爹是镇上富户的幼子，有一副骗人的好皮相，经爹娘做主为他娶了我娘。他们二人大抵是恩爱过的，只是好景不长，我父兄长承了家业，与他二人分家。我爹不事生产，学问也不怎么样，心气却又颇高，屡试不中，终耗尽家财。后来朝廷征兵，他摔断腿躲了过去，却也越发郁郁，终日饮酒。他也曾是好脾气的人，后来越穷越要喝酒，喝了酒又会打人。”
　　“后来呢？”
　　“日子越来越难过，家中诸事都要我娘操持，口粮却优先给我爹。他起初抹不开面子，后来却也会去别人家做些木工活儿，或是雕一些小玩意儿上街去卖。他有时会说，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日倒是难得的好光景。”
　　“再后来，我娘病了，积劳成疾。家中重担全落在我爹身上，他又开始喝酒。我的小弟弟没有奶水可吃，把嗓子都嚎哑了。我的阿姊才十二岁，就给许了人家。每天夜里，我都饿得睡不着觉，腹重像有火在烧。是阿姊天天摸了田螺泥鳅，采摘槐花柳芽，用野菜糊糊养活我们。”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阿娘病重的时候，阿姊匆匆忙忙嫁了人，连嫁妆也只有三千钱，还是我的伯娘不忍为她添的妆。阿娘头七还没过，我阿爹就把我卖给了朱衣卫，做的是最低等的白雀，只换了一吊钱，然后就与镇上的寡妇厮混在一起。阿姊一月回门，家中冷冷清清。推门一看，我那幼弟坐在灶台边，满脸是血。他饿极了，想要找些吃的，却被刀割伤了脸。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寡妇女儿的生辰，他早早离家不过是为了采些新鲜槐叶，为那女郎做一碗翠缕面。”
　　“我阿姊气极，与他恩断义绝。她本想带走小弟，却被阻拦。后来我那弟弟，三岁就夭折了。幸而我阿姊与他断绝了关系，后来远走他乡。否则李隼夷我三族时，亦难逃一死。”
　　李同光握住如意的手：“你从来没和我讲过这些。”这是如意第一次向他提起这段往事，那是他未曾参与过的岁月。
　　如意回握住他的手，道：“我阿娘死时，他说我命硬，克死了母亲。把我卖了时，还说给我找了个好去处。你曾说你没有父亲，可这样的父亲，活着倒不如死了。”
　　一阵风过，梨花似雪纷纷而落。从那时起，她知道自己无枝可依，无处可去，能倚仗的唯有手中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