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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为女不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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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奉宣问梅氏:“楚翘怎么跟柔曦合不来呢?”
梅氏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陈奉宣道:“儿子不是你生的?现在他性格扭曲了,我们当父母的,难道不应该为子女着想吗?”
梅氏指着墙上的两张奖状,“你自己看。”奖状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耳东柔日羲”五个字。陈奉宣道:“就为这点小事吗?”
“在乎就是大事,不在乎就是小事。你箱子里那一堆破烂,你当宝贝一样不准丢,在我眼里就分文不值。”
陈奉宣道:“儿子现在心理很压抑,你做娘的,要轻声细语对他说话,要耐心开导他,不要刺激他。”
梅氏道:“你当初应该娶个轻声细语的婆娘,而不是娶一个喜欢骂人的,然后指望她轻声细语,哪有这种好事?你天天说我,你自己没骂过他?这些年你对家里不闻不问,把孩子丢给我一个人。柔曦一岁的时候,我拜托你妈妈带她,你妈妈说,她年纪大了,太累了,带不动。笑死个人,带大三个孙崽孙女,两个外孙崽女,轮到我头上,说带不了。”
梅氏说到这里,又想起她背着柔曦去红泥塘,结果妈妈说,要带三个孙崽孙女,外加妹妹的孩子,实在抽不出空。如果说只有柔曦两头碰壁也就算了,结果楚翘也没有人带。她怀柔曦时,孕反十分明显,后来生产时,又险些送掉一条命,是楚翘去喊的刘新樟。后来,她背着柔曦在田里干活,累得毫无喘息之隙,那时楚翘才七岁,刚去紫槐书院开蒙,他看到自己整日里掉泪,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偷偷辍学去鞭炮厂干活。为此,楚翘落下了一个月的功课,后来居然还能得两张奖状。是王维德亲自上门拜访,她才知道这件事。当晚,她抱着儿子哭了一个小时。
“陈奉宣我问你,你之前讲过,一个人如果从小就没有大人喜欢,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息,是真的吗?”
陈奉宣道:“那也未必,我从小也没人喜欢。”
梅氏道:“你不是说,你的姑姑舅舅们最喜欢你,还有很多同学的家长也喜欢你?”
陈奉宣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那些混得好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备受宠爱的,而他居然是个例外,这让他非常费解,是以,他想篡改那些令人辛酸的成长史。
到了晚饭时间,陈奉宣问梅氏:“柔曦怎么还不回来?”
梅氏道:“她总喜欢到处跑着玩,谁知道又跑去哪里了?”
陈奉宣道:“那你去找啊。”
梅氏道:“我去找,你来喂鸡、喂猪?”
陈奉宣双手插兜道:“饿一顿不要紧,孩子最重要啊。”
梅氏学着陈奉宣的声音,“饿一顿不要紧。”“畜生,你是没饿过,你回家这么久了,你喂过一次?我天天浇完菜又要割猪草,割完猪草又要沤肥,沤完肥料帮你洗衣,你一个农民,为什么每天都要换衣服?”
陈奉宣冲过来就是一巴掌。梅氏蹲在鸡舍旁边呜咽起来。
天黑之后,柔曦跑了回来,她见陈奉宣在,便跑到厨房舀水喝,“爸爸,这水里落灰了,你去吊一桶新的回来。”陈奉宣连忙提着桶出门了。
梅氏早发现不对劲,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看到女儿浑身是土。
“妈妈,你为什么要冲别人翻白眼,刚才我从杨家村回来,被一群女的围殴,她们把我绑起来,拳打脚踢,后来有大人来了,才放我回来。”
梅氏问:“谁?我向谁翻白眼了?”
“杨家村杨依依。”
“什么?杨依依?就那个扎辫子的妹子?她一共就去过两次鞭炮厂,我翻她白眼?不可能的事,这个小娼妇,我要去跟她理论。”
梅氏当即来到隔壁村,将杨依依母女叫出来理论。柔曦一共指认了六个女孩,还有三个女孩不在现场。梅氏道:“你们六个十几岁了,欺负我六岁的女儿,今天你们的大人不出来讲清楚,以后我见到你们,不要怪我以大欺小,我提起一个,就按到塘里。”
众人连忙回去叫大人,原来这几个女孩都是一家子的堂姐妹。因杨依依在鞭炮厂走路时撞到了梅氏,居然先后挨了两个好大的白眼,她回去告状后,几个女孩子同气连枝,表示要找机会毒打陈柔曦。这几天正逢清明节,雨后春笋不要钱一样从地里钻出来,因杨家村有好几片竹林,柔曦编完炮仗,特地绕远从杨家村回来。
几个大人向梅氏赔礼,又强行按着几个孩子的头道歉认错。其中一个男人插了一句嘴,“梅倩影,你敢把我女儿、侄女的头按到塘里,你尽管试一试,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没数吗?”几个女人连忙制止这个男人,示意他点到为止。
男人道:“你们怕,我不怕。陈家统共四个人,我们杨家几十个人,怕她?笑话!”
有女人连忙打圆场,“梅姐姐,女人的事,不管他男人的事,你莫往心里去,这件事是我们做错了,我们教女无方,她们几个也认错了,以后坚决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如果有,不用你动手,我都要她们浸塘里。”
又有女人递给柔曦一块饼,“小妹子,姐姐们不懂事,我代她们向你认错。”
另一个女人道:“梅嫂子,天黑了,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说吧,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几个不懂事的小冤家计较。”
梅氏见好就收,“有你们这些话,我就放心了。”当她听到那个男人骂她的时候,她很慌,万一打起来,伤到柔曦,那就不好了,所幸几个女人都是通情达理的。
梅氏和柔曦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到树林里,梅氏忽然哭了起来。她想不通,为什么她一生善良文静,到头来到处与人结怨。忽然,她脚下踩到一处软绵,她只当是条蛇,连忙将柔曦抱在怀里,见那东西跳了几步,才知道是个癞蛤蟆。
柔曦一向怕走夜路,因闯了祸,不敢出声。此刻被妈妈抱起来,料想大概没有过分责备她,当下又是自责,又觉得舒心。
梅氏轻声问道:“你记不记得,你去年喊王禾鸾王哈卵,被王禾鸾公开骂你没家教,骂了足足五分钟?”柔曦嗫嚅道:“记得。”
“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王嘉宾、陈学义带头在喊。”
“其实王禾鸾骂的是王嘉宾,但是王嘉宾爸爸在隔壁拌灰,妈妈在隔壁包玻璃纸,她不好骂,只好来骂你。陈学义有那样的爹娘,哪个敢骂?你说话做事,为什么不思考一下呢?别个都有靠山,你和别个一样吗?”
“妈妈,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还有一次,你为什么要说王月娥嫁了两个男人,害得她跟我绝交?”“别人先说的,然后我问了一句,‘什么?王月娥嫁了两个男人?’刚好王月娥进来,她就骂我。”
“那你真是太蠢了。王嘉宾坐在门口边,他跟我讲,他看到王月娥来了,所以马上告诉大家,别个都不讲话了,只有你,看到别个都安静下来,你还不懂。别个讲,聪明人不得犯同样的错,你是要做一个聪明人,还是要做一个蠢子呢?”
“妈妈,那像我这么蠢的,我该怎么办呢?我怕蚂蟥,不想种田,编炮仗编得手指长歪了,我又天天讨别人的嫌,个个都欺负我,我将来能做什么呢?是不是嫁不出去?”
梅氏随口胡诌道:“像你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只能去留洋了。”柔曦手舞足蹈,“那我要留洋。”
梅氏笑道:“那就好样的。”柔曦见梅氏心情不错,便试探道:“妈妈,你明明朝杨依依翻白眼了,为什么你不承认呢?”
梅氏道:“我没翻,那个娼妇冤枉我。”柔曦道:“我看见你翻了。”梅氏道:“你乱讲,我何得向别个翻白眼?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个娼妇?”
多年后,柔曦常常想起这一天,原来,她缺少的那种能力叫做“触类旁通”,她以为妈妈只是羞于承认自己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却没有想过,人很难察觉到自己的表情、行为和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