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期复期期》长山

1、期期复期期

　　秀芝是童养媳。具体的出生年月已没有人知道了。秀芝的父母死于军阀混战，具体是哪一场战役，是战死沙场还是被无辜连累也都无迹可寻。反正李元申收留秀芝的时候，是民国16年。那年李深毅7岁，秀芝么，约摸4，5岁的样子。

　　李家是个大户，祖上有做过县太爷的，很是风光。现如今民国了，李家作为一个大家族在乡里虽不是最富的，却是名副其实的最大的。本家分了八房出来，每房下面又是许多叔伯兄弟。一龙生九子，尚且九子各不同，况且这么个大族。其余各房如今都渐没落，这三房才是各房中最显的。三房老太爷是远近闻名的开明乡绅，而三房的长子，李深毅的本家四叔，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的法学高材生，如今在党国的军法处任职。李深毅的父亲李元申则是五房的当家。

　　五房算得是各房中境遇最不好的了，人丁稀少，一直都是单传，李深毅的娘生李深毅的时候难产死了，李元申也无意再娶，只与儿子守着点田产度日。

　　李深毅禀赋还算不错，在三房太公办的宗族子弟学校中属于学业排头的，很是招三房太公喜欢。秀芝虽是童养媳，活计却是不多；李元申待她还算不错，而李深毅更是将她视作妹妹般看待。平日里下了学总与她说些学堂上的事情。三房太公是见过世面的，规定三房的后辈们男孩不许纳小妾，女孩也需进学堂。李深毅见秀芝对自己那些本家姐妹很是羡慕，也就有空就教秀芝认字。时光就在每日的嬉戏中缓缓流逝。

　　李深毅17岁那年年初，在李元申的安排下，李深毅与秀芝了圆了房。也就在这一年，本以不平静的中原大地再度掀起了巨波，日本人打过来了。然而日军的侵略似乎于这个南方小乡没有太多的影响。生活依旧如常，秀芝在年末的时候生下了个白胖小子，取名叫李述怀。

　　新年到来的时候，三房太公把李深毅叫过去谈了一宿的话。大抵的意思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国家危难，当保家卫国；岂能贪图享受虚度华年。让李深毅象本家四叔或者十四叔那样为党国效力。天明回家时，李深毅见秀芝哄着孩子一夜未睡，当即将三房太公的意思告知。秀芝闻言，表示支持，说自己会在家好好侍奉李元申，带好述怀；要李深毅放心。于是，刚刚过完十五，李深毅就打点好了行囊，去武汉投奔本家四叔。临行前，秀芝只是对他说：“毅哥哥，我等你回来。”

　　这一别就是六年。秀芝在照顾公公与孩子的同时，一有空就上本家太公那里打听李深毅的消息。李深毅在行军打仗的间隙也常常写信回家；幸得秀芝儿时跟着李深毅认了好些字，书信来往并无障碍。

　　民国32年，李深毅在常德会战上负伤，因着离家近，奉命回家修养；才终于在时隔六年后与秀芝重逢。修养了不到两个月，即接到归队命令。临别时，李深毅抱住秀芝：“秀芝，等我回来。”

　　两个月后，秀芝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足月后又得了个小子，三房太公给取名叫做李述仁；请镇上的照相馆给李元申，秀芝，述怀与述仁照了张相，随信寄给了李深毅。

　　民国33年，三房太公病逝，那个平日里念着“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的老人终究是没能看到胜利，含恨而终。同一年，本家四叔也因为遭人排挤卸职回家，传言是四叔的两个儿子参加了□□所致；若非十四叔极力活动，四叔差点就回不来了。第二年秋天，终于传来了日本战败的消息，大伙都高兴万分。李深毅来信说回家指日可待。秀芝做梦都盼着李深毅平安回家。然而国共内战的消息传来，再度粉碎了秀芝的梦。

　　刚开始还能收到李深毅的来信，信中提到战友们对打这个仗一点热情都没有，完全找不到当年奔赴沙场的壮志豪情。然而没过多久就失去了与李深毅的联络。东北解放，华北解放，程潜和平起义…各式各样的新闻传至秀芝耳里…独独没有李深毅消息。述仁六岁了也没见着自己的爹，只有一张小小的军装照片提醒着他父亲的存在。

　　新中国成立，李深毅仍然杳无音讯。秀芝每天都给菩萨磕头，乞求上天保佑李深毅平安。时间到了1951年，在省城工作的四叔的小儿子金伢子回老家，带回了有关李深毅的消息。李深毅参加了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一战，随后跟着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消息的来源是本家十四叔，黄埔毕业生，国民党在大陆最后一战的指挥官。本已登上去台湾的船，念着家中母亲与妻小，又下了船。

　　秀芝心下半喜半苦；毅哥哥终究还活着，只是这重逢之日遥遥无期了。而后的日子里，新政府不断有新举措，秀芝也无所谓；反正毅哥哥平安了；自己年轻，什么活计都做得来；四叔的几个儿子对五房也都非常照顾。日子还是一天天平平淡淡的过，一直过到李家被打成大地主。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四叔死在了监狱里，四叔的几个儿子自身难保，李元申被乡亲抓起来批斗。秀芝的处境很特殊，她是童养媳。乡干部来找她，希望她站出来控诉李家对她的虐待，希望她能成为批斗大地主李元申，大反动派李深毅的中坚力量。秀芝倔强的说了不。说不的结果可想而知。平日里被派去做男人们也不愿意做的活，开批斗会时被拉上台跟公公一起接受批斗；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公公。述怀，述仁的前途也因为这个出身而变得凄惨。

　　公公终于受不得这样的折磨而离世。述仁对父亲本就没有印象，经过如此折腾，恨然跟着乡亲们喊出了：“打倒牛鬼蛇神李深毅”的口号。秀芝听了，当头给了儿子一耳光。那是她唯一一次动手打孩子。那一天，秀芝抱着述仁，边哭边说李家于她有救命之恩，哪里有虐待她？公公跟毅哥哥待她极好，毅哥哥教她识字，给她讲外面世界里发生的事！毅哥哥怎么会是牛鬼蛇神？她答应了毅哥哥要等他回来的，毅哥哥也说过一定会回来的。

　　□□终于结束。述怀，述仁因为出身问题，很晚才成家。生活又回复了昔日的平静。述怀有了儿子，秀芝做了奶奶，每日都会抱着孙子坐在屋门口，期盼着有一天能看到毅哥哥回来。要是毅哥哥知道他有了孙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改革开放了，日子渐渐过得舒坦起来。然而毅哥哥始终没有消息。述怀的儿子长大了，上学去了；述仁那添了个女儿，秀芝又抱了孙女每日里在屋门口期盼着。毅哥哥，你知道么？你有孙女啦。

　　到了孙女上学的那一年，家里带了个香港人。那个香港人原是国军战士，战败没有去台湾，跟着妻子的家族去了香港。受了当年同袍之托回大陆找寻那同袍的老乡，可巧那同袍的老乡正是金伢子的媳妇。金弟妹便将这香港人带到了秀芝家，请求香港人帮忙找寻李深毅。秀芝心中一下子燃起了希望，将毅哥哥的情况与那香港人说了，千恩万谢的送走了他。

　　自此，秀芝寝食难安。整日里提心吊胆的，盼着那香港人带消息来，又害怕听到的是噩耗。半年以后，香港人来了。

　　李深毅活着。只是……在海峡的那边娶了个原住民女子做妻子，又有了三个孩子，五个孙子。最大的那个孙子比述怀的儿子还大……李深毅见了香港人后哭得像个孩子。香港人说李深毅在最后的那场战役中受了重伤，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给带到了台湾。那个原住民女子正是李深毅受伤时照顾他的护士。那香港人带来了2000美元，说是李深毅托他给秀芝的。李深毅现在的妻子知道了秀芝的事后，管死了家里的钱。这是李深毅偷偷攒的私房钱。

　　述仁气极：“我们找他是为了钱么？”香港人道：“他知道不是因为钱，只是这是他能补偿你们的唯一的方式。”秀芝没有哭，只是呆呆的，彷佛失去了灵魂，絮絮念叨：“毅哥哥说一定会回来的，毅哥哥要我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毅哥哥没骗过我，他一定会回来。”述仁狠道：“他不会回来！他在那边有了老婆，有了孩子，哪里还记得我们！”香港人不忍：“其实在那边能结婚生子已是不错了，很多没条件的只能当荣民。孤独终老，临死都望着故乡的方向闭不上眼。”秀芝闻言一震，却始终没有泪。

　　香港人走了，带着秀芝坚决不要的2000美元走了。秀芝的生活又与从前香港人没来过时一样，只是，不再每日里守着屋门口了。

　　又过了半年，香港人又来了，带着个小盒子。盒子里头，是李深毅……香港人说李深毅见过他以后就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就走了。留下遗书托他将自己的一部分骨灰带回祖坟。秀芝颤抖地接过盒子，打开，发现盒子的最上面放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中是自己，两个儿子与李元申。香港人指着照片说道：“这么多年了，这张照片李深毅一直贴身收着。他遗嘱里说，即使死后也不能离身，所以一并带了过来。”

　　李深毅被葬在了李元申旁边。下葬的那天，两个儿子都没来，只有秀芝，在坟头哭了一夜；不知是为李深毅，还是为自己。毅哥哥终究是回来了，回来了。任由外间世界沧海桑田，却守着当年的承诺独自站在1943年等着丈夫回家的秀芝，付出了大半辈子，换来的是一抔灰土。

　　新千年到来的前夜，秀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后的回光返照中，孙女只听得奶奶反复的念着：“毅哥哥，毅哥哥……

　　述怀述仁挑了块顶好的地，葬了秀芝。只是，那地离了李家的祖坟足有两里路。

　　2005年底，述仁农闲在家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台湾县市长选举的新闻。述仁正欲换台，忽见画面里一个长得极像□□的人出现在荣民院中。老兵们不敢相信的看着“蒋公”，有的颤巍巍地起立行礼，更有的老泪纵横：“蒋公，蒋公带我们回家！”述仁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香港人的话：“其实在那边能结婚生子已是不错了，很多没条件的只能当荣民。孤独终老，临死都望着故乡的方向闭不上眼。”“这么多年了，这张照片李深毅一直贴身收着。他遗嘱里说，即使死后也不能离身，所以一并带了过来。” 述仁当即热泪盈眶，却是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秀芝的骨灰被迁回了李家祖坟，述怀述仁带着儿子女儿恭恭敬敬的给秀芝上香，同时在一旁享受香火的，是刚刚修葺过了的李深毅的墓。

作者有话说

　　一直很喜欢以民国时期为背景的故事。
总觉得生在那个年代的人有其幸也有其不幸。
碰上那样一个变革的时代，可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有着生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所无法触及的丰富阅历
而遭遇上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此生的沉浮又岂是自己能掌控的？看似平平淡淡的幸福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