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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衰老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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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抱了一堆桦木和橡木回了208号房,忙活半个小时,点燃了闲置许久的壁炉。
他洗了把手和脸,凑近明亮的火光,盘腿坐在软和的灰蓝色地毯上。
右手边是藤编躺椅,左手边放着光滑的铁托盘,盘里盛了几瓶葡萄酒和一盏亮蓝色的高脚杯。
壁炉架温着热米酒和火腿面包片,香气浓郁且纯净;烟管里持续传来微小的爆裂声,像是要钻出来一窝小蝙蝠或是爆出个圣诞老人
周楠专注于一瓶温柔恬淡的甜葡萄酒,高脚杯从举起来时就低低落落,但从没放下手过。
他是个能喝的酒疯子,咕咕嘟嘟一阵猛灌,甜葡萄酒见了底。他砸砸舌,转手去拿一瓶酒精味更浓的干红,品一品味道。
奥兰一直静默地盯着他举杯的手,尤其是细白的小指头,这个时候祂眼光一闪,如同老鼠回窝那么快,端详他袭满红酒亮彩的侧脸。
刺啦一声,光亮的火柴被丢入火炉内,他的两道指缝中央架起一根点燃的烟。
他吐了一口烟气,小指头摩擦着光滑的烟纸,抿去唇瓣的一层水淋淋酒液。
一摆头,他用要按死一只恶心粘人的苍蝇的厌弃眼神怒视奥兰,无声质问祂为何看自己。
奥兰没有被抓包的自觉,仍目不转睛地用双眼侵占着他的侧脸。进而,祂感觉到了什么,退缩般笑笑,刻不容缓地急求道:“油脂。我需要一点。”
“呵,什么油脂?”
“我想要洁白的油脂。油也行,热的。”
“好的好的,我正要为您准备,稍等一会儿。”
周楠迁就祂,半截烟按灭,拐着弯走几步,把烟架在宝塔烟灰缸上。
他打起精神,脱去棕白色的夹克外套,取出挂在壁橱的铁皮锅,冷置在热烘烘的壁炉上。
奥兰正大光明地把他的半根烟从烟灰缸取下来,吹了吹烟头,衔在手指间。烟蒂是湿润的,还有几瓣牙印,祂的指腹一捏就感觉到了。
周楠给奥兰热了一碗上等的橄榄油,出锅前洒了一把碎渣渣的奇亚籽。
嗅着热气,他更晕乎乎了,晃着头,像对待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细致地为祂斟满一碗,碗边放了支长柄勺子,外加一张用来擦嘴的大便纸。
周楠挑挑眉,轻飘飘地扫过在奥兰手上的他的烟,谑笑地说:“地沟油,请喝,喝得畅快。”
奥兰扬起一张笑脸,胳膊费劲地伸长,把烟递还给他,“我帮您拿着一会儿,给您。”
“请帮我扔了,谢谢。”周楠毫不在乎地表示对共处一室的奥兰的嫌恶。
奥兰不以为意,说:“既然您不要,那么我要了。”
祂跟烟较起了劲儿,半根烟叼在嘴边,嘴唇一噘,舌头一卷,烟被祂的口掩没。
吱吱嘎嘎,祂的表情生动,咀嚼着,一些碎烟丝从唇边撒落。
祂没有发出太惹人心烦的牙齿切磨声。这点很好,周楠很喜欢,一下子对祂大为改观,只是他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一句:“这样抽烟可不太妙,容易噎住。”
“下一次,我会老道很多。向您学习。”奥兰呼出烟的味道,慢腾腾地执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嗦热腾腾的橄榄油。
周楠安闲地躺在舒适的躺椅正中心,新取出一根扎扎实实的万路宝香烟,半眯着眼,吐着灰蓝色的圆圈圈。
柴火哔哔啵啵的炸跳声激烈无比。他听着,余光时不时扫向奥兰,脑海里懒洋洋地交替闪过一碗碗沸腾的油。
慢慢,幻想迁移,画面变得很混乱了,在噗通噗通跳舞的油中,浮出一具具通红的尸体。
奥兰的所作所为,怪异又离谱。除了杀死祂,周楠有什么体会呢?
他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体会。
在他看来,奥兰像是在自己领域里耍性子的小孩子,比如那种抓了一把土,郑重其事地威胁大人:“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吞土自杀了哦。”
若不是过于疲倦,周楠可能会淡淡地安慰几句,或是问问清楚祂喝油原因。
他知道不能嘲笑,因为那个抓土要吃的孩子是那样认真,真的是认为吃下手里的土会一命呜呼。
其实奥兰做事都是由着对世界一窍不通的性子的,祂喝热油只是有点冷,想温暖温暖被坚冰封印漫长岁月的躯壳,给祂一颗炸弹祂更乐意的。
得包容包容祂,毕竟在祂才只经历一天的生命中,还来不及了解较为正常的人类是不会直接喝热油的,照祂此时的行径,已经是很遵循人类世界的法则了。
奥兰放下勺子,端起见底的热油,温和地盯着在火光中眨动双眼的周楠。
“敬您。”祂喝下最后一口沉满奇亚籽的热油,口腔内有一丝丝脆香的坚果味。
壁炉架上的座钟安静地敲到二点,周楠吸完了这支烟。还剩四个小时能自主支配。
他嗅着烤面包的香味,意识到肚皮需要鼓一鼓,视线一转,注意力集中到珍贵的北京烤鸭上。
“您来点吗?”周楠掐住烤鸭的脖子,晃晃手问。
奥兰愉快地接受着点点头,“我已经快是真正的人了。”
周楠不探究祂牛头不对马嘴的搭腔,扔了一条腿给祂。
一转身的功夫,难以相信米是一粒一粒吃的奥兰已把肉和骨头一块吞没了。
周楠开始拆解鸭子,率先拔掉鸭子的脖子,再从鸭子的腹腔正中,由上到下撕裂一整个酥烂的躯体。
这不是一只完整的肉鸭子,一大半都是由废旧的红绿电线和不达标的人造肉构成的,应该是店家的孩子恶作剧出来的产物。
周楠买亏了。
“您吃完了?”周楠扯下填充的电线,想象不出来奥兰吃的是什么。
奥兰用袖子擦擦嘴,看起来消化良好。
“再来点?”周楠扬起一条软趴趴的鸭脖子。
“不必了。”奥兰顿了顿,突然莫名期待地问:“您想与我对话吗?”
周楠迟迟不回答,他隐隐察觉到奥兰是要对他说一些比较交心的话了。
他不会回答了,他拒绝了,奥兰看出来了,于是祂转着车轮,进去了淋浴间。
周楠沉沉叹了口气,撕下右半边鸭架覆盖的薄薄皮肉,一口接一口地填进嘴里。他的手和喉咙在流油。吃到胃部在流油,他停下了,把鸭脖子放进鸭肚里,重新拼合成一只鸭子。
他掏出兜里的花生,一颗颗地剥掉,然后连壳带仁都撂给长长的火舌头。
正要喝一口酒润润嗓子,窗户边传来少年鸭子般的喊叫:“风在吟唱着风!”
这样喊了三四遍,少年再呼喊一串编号:HL7662989。
周楠推开窗户,手臂悬在外面挥了挥,比出编号的最后一个数字:5。
窗户开到最大,他后撤两三米远,等待包裹投递。
轰!
一架活塞式直升飞行艇从天顶而降,即将撞到窗户时,一位穿着背带裤的少年在裤腰带上别好大喇叭,打开飞机防护窗,用力丢出一个大纸箱子。
“老天,它太沉了。伙计,您运了一头座头鲸吗?”
轰轰轰,激烈的风吹得周楠遮掩着面部步步后撤。飞行艇与少年的抱怨声笔直地冲向天空,接着连贯地一一散尽。
大纸箱子里是助眠的机械手,它由小臂、腕部、手指等,外加一个光敏反应的可调节台组成。
柔软的凝胶仿真婴儿的肌肤,包裹着拧成骨架的上千万条细钼丝和淋巴液。
肌腱和韧带做的巧妙绝伦,有着流水游动的灵活,亦不失人手的刚强。
机械师名叫雪疤,夸耀他没日没夜解刨了三十双人手,才能做出如此绝对的天才大作。
若是雪疤就此打住,不谝他抽取了类人猿的神经末梢接入等等诸多废话来提价,周楠或许就会信他个百分之三十了。
周楠定好闹钟,抖抖大床铺盖积满的粉红碎屑,机械手摆放在床头柜。
他躺下,旋扭机械手的关节,让精妙的机械手掌盖住他的双眼。
嗒,手背的启动按钮按下,机械手掌如同人类母亲的手,轻柔地包裹住他的双目,按摩着着他的眉毛、眼袋、眼尾……
周楠刚刚掉入睡眠的孔隙,只差临门一脚时,机械手臂叮叮叮地大响,震碎了宁静的梦中之海。
这是阴险贪财的雪疤搞出来的,意思是说机械手没钱了,要周楠充钱。
隔个三四个月,雪疤就会打着上门维修的旗号,露出周楠毕生难忘的贪婪的笑,把一笔丰厚的小费收入囊中。
“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连我自己也是。”
周楠在床边坐直,抠下油垢黏满的底座金属扣,放了三张皱巴巴的纸币。
盯了再恢复运作的机械手三秒钟,他脱去上衣,疯狂地将它甩起,砸在地上,再甩起,再砸……
平静些了,他丢弃机械手的一根食指,呈大字躺下,失神地喘息着。
手迟钝地在侧腰摸了摸,取出安眠药,全喂进嘴里。
药效很快起作用,他睡着了。
与此同时,淋浴间的窗户开了一半,一只软趴趴的“手”来了,被比浔东的电话线还长的“修长胳膊”拽着。
“手”是个怪东西,黑灰的透明状,滴着黏唧唧的粘液,像是一团半固半液的黑米糊。
但一来到周楠身旁,犹如石油凝成一把刀,“手”完全固态化了。
“手”的表皮是人类手的柔软形态,五根手指颀长尖锐,耀动着黑钻石的光彩。
跟机械手报废之前做的一样,“手”往周楠的面颊上游动,轻缓地盖住了他的双眼。
另外一只“手”紧跟而来,它在床上摸索,碰触到周楠裸露的腰腹位置。
周楠的腰线又细又坚韧,冷白的皮上刻着一圈漆黑的海波纹。
它被称作永痕之环,线条细腻华丽,凑近鲜嫩的火光,会泛起甲壳虫的光泽,仿佛会呼吸,与老中医小指头上的如出一辙。
周楠的永痕之环无疑更狂野,蕴含的力量也更霸道,老中医的那个类比苍蝇腿,周楠的这个就是大黑蟒。
永痕之环是身居顶端的阿德教皇对他贪婪的压制,同时也是他与琉刻监狱唯一的链接。
永痕之环最主要作个束缚存在,有它压着身,周楠去到哪里都能被知晓。
这是一双真的“手”,属于拥有充沛感情的生物的,比机械手更懂得抚慰人体和对人的占有。
它涌出适合他的温度,细细的指纹精力十足地揉搓,适配于他的每一次呼吸,勾动永痕之环的翻滚,蹭着光洁的皮肤,匍匐着、上翻着、滑动着……
在这汗水浸润的静谧之中,它已彻底把控住周楠身躯的每一次起伏,正逐步满足他心灵的贪欲。
滋味太美妙和奇怪了,整个过程好比玫瑰花结出了香烟果实,胜过任何一场与酒杯、酒液的彻夜狂欢。
腰背脆弱地弓起,面颊泛起幸福的红晕,周楠痛快的想低声哭泣,但没有,因为席卷来的噩梦打断了他的沉沦。
在梦中,他是庞大盛宴里最默默无闻的一员。
人影散乱,油灯昏乱,一具具面孔说陌生,好像见过两面;说熟悉,但叫不出名字。
他没什么安全感,但他想要找到安全感,所以一直贴近最熟悉的烟。
吸、吸、吸,一直吸,一直吸,以为要吸到醒来。
这样很不错,与现实没什么两样,简单的梦不会造成任何负担。
但一个人,一个躲藏着的人不让他好过。
那人用特殊的感情呼唤他,用特殊的眼神俯瞰他,却不让他抓住祂在何处。
“周楠……”
他的名字跟一般人的没两样,但那人喊时就带着一种特殊的色彩,好像是只有那个人才能正确喊出他的名字。
他的烟被那个人夺走了,他不安了,他得投入到某件事上,便开始一直问,一直追着那个人,问祂在哪里。
这与一直吸烟是一样的,都是反复做一件事,宛若紧紧抓牢一根熟悉的救命稻草。
那个人起初不回答,要他奔跑,喊他的名字,叫他一直向前奔跑;甚至让他意识到梦的主人不是他——因为他被动地在那个人的奔跑声中换了场景,来到一片有风的大草原。
他侧坐在沉木交椅上,两手别着扶住高高的黑椅子坐背,在狂风的吹拂中往后看。
他关注到风和这位特殊之人亦真亦假的眼神,连同草,连同烟,一起朝他涌来。
他再次问起那个人在哪里,这与一直吸烟不同了,他已明明白白认识到这里没有他所熟悉的,那他需要把一件,最起码是一件事或物变成熟悉的。
他选择这个人,完全是下意识的选择,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只有这个人才是不变的。
“你在哪?”他再次问。
那个人的反应不同了,祂大笑,笑声听起来很愉悦,捉弄般地回答道:“我在你心里。”
他不满意,有些受到愚弄的感觉,便又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那个人在哪里。
那个人却跟他兜圈子,有所递进地回答:在你胃里,在你肠子里,在你嘴里……
他渐渐懂得,他所问的存在和那个人理解的存在不是一样的,他问的是索取,那个人回答的更像是占有。
“你在哪?”
“我是你。”
风停了,草灭了,闹钟碎了,周楠惊醒。
睡眠质量很好,唯一一点不足的是,他的喉管内呛满了鸭肉的腻味。
他给了破损不堪的机械手一脚,去找了奥兰。
两个小时过去了,奥兰还在淋浴间内,水花四溅声大响。
忍下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敲了敲门,“您还活着吗?”
水声猝然停了。
“我正要找您。”奥兰开了门,扭动车轮,侧过身展现祂刚完成的杰出之作。
哑光的白色格子瓷砖溅满了生血和被熬出来的油。祂在浴池里熬煮了一锅稀烂的滚烫肉汤,残肢断臂漂浮着,有几处值得注意:红头发的人头、纹有鬼若丸杀鲤的花臂、磨出茧子的手和瓠子似的胖脚脖子。
毫无疑问,这是一锅古惑仔或是暴力团四人组熬煮成的菜,还正咕咕嘟嘟地沸腾着,冒着难闻的肉隔气,浴缸边沿拥堵着密密麻麻的粘稠大水泡和黄红色的浮沫。
周楠的心又冷又麻,往门边后退,注视着左后边伪装成人的血腥怪物。
奥兰仰仰头,露出恶趣味的惬意表情,“多喝肉汤,亲爱的周先生。”
多喝肉汤。多喝人肉汤。周楠早有预感,甚至说敲门之前,他就有所预料会见到这种场面。
他不认为是他掌控了奥兰,而提前预料到祂的行为,他更认为是奥兰在刻意顺他所想而为之。
他是否把奥兰想的太超能了,他不知道;刚经历的那场梦的余波未消,这都是他这颗敏感的心告诉他的。
他对真正的奥兰,对奥兰的魔法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若是再继续下去,他与祂都会成为地地道道的疯子
周楠冷静地说:“您做什么我不会置喙,但不要影响到我。”
“抱歉,我以为您会夸夸我。”奥兰低声道,从双眼中透射出失落的真情实感。
周楠可算看出来了,奥兰是在别扭地伪装,祂的恶趣味下还有满满的期待。
周楠习惯性地冷漠回:“没关系。我也向您道歉——我实在夸不出来。”
“我错了吗?”
“没有。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错。”
奥兰有所领悟地点点头,说:“我应该把肉放锅里,只给你舀汤,再撒上三粒盐,像您对我做的一样。您会只知道那是一碗肉汤。”
“对极了。”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这么做,是您的杰作。”奥兰折磨人,打哑迷般地说。
“您话终于说清楚了——我的杰作。我现在很明白了。我向您道歉,随便道道而已,为您对我的观察仔细和误解至极。”
周楠向前走,冷静地观察尸体被切碎的痕迹。
但下一秒,他看到的不再是人肉汤,而是一浴缸的鸡汤,什么头啊四肢啊,都是鸡身上的。
一共放了三只鸡,熬得火候不到,黄澄澄的,飘着一层浮油。
“到底是什么?”周楠后转问。
“您愿意相信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您相信的才是事实。”奥兰莫名其妙地说完,像是懂得了这个世界的真谛,祂又说:“您可以尝一尝,或许味觉不会欺骗您。”
“不必了,我没有胃口,无论它是什么,我对它的做法都不会变——我拒绝。”
周楠闭了闭眼,忍下冲呛到舌头下的鸭油腻味,双手捞出滚烫的肉块从垃圾管道扔下去。
他拧开了水龙头,与奥兰一起等待水漫金山,水汽奔腾再消散,水池被冲刷干净。
临走上路之前,奥兰恋恋不舍地回望浴室,失望地嘀咕道:“一定是餐具不对。哦!是的。我真是个大傻蛋!我根本没给他准备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