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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镜子背面的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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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兰懵懂地微笑,指了指被抽坏的牌匾,对王兴帮的四人说:“我是在与它对话,不关你们的事。”
“哟哟哟,你对的什么话?”
奥兰登时瞧出这群人的恶意,不再买账,胡乱撂了句:“废话。”
吃着黑轮的胖子笑嘻嘻地拍拍奥兰的瘪头,笑容一收,狂踹一脚奥兰的轮椅,气炸了般问:“出来逛还带孩童?几岁了,换牙了吗?!”
奥兰认认真真地回:“昨天有一颗乳牙掉在了我的影子里,要是你们不嫌弃,可以当成是我换的。牙齿这种东西,分不出来谁是谁的……”
周楠打断奥兰的怪话,维护道:“他是我的伴侣,比你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年纪都大。他还是位下了战场的士兵,值得正常人尊敬。”
“你很漂亮!他可真丑,丑吐了!真可惜,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要踩,你是与牛粪同患难,还是对我投怀送抱?”红寸头得意洋洋地说,用高超的晃头技巧显摆他的造型。
周楠顿了顿,实话实说道:“我看不出你与他在外形上的差别。”
周楠有张出色的脸蛋,气质出众独特,即使是拉着脸,也带着俊秀的神秘感。
遇到他而眼睛放光的陌生人,要么是友好搭讪的一夜情痴迷者,诸如“18号房间”的酒保一类;要么是故意找碴的街头二溜子,仗着蹩脚的武力和歪斜的大嘴欺人,眼下的几位就是了。
第一种常常会评价周楠不识好歹,要么对周楠不再搭理,要么转成第二种。
周楠对第二种的制敌良策一以贯之,皆是以不动应万变,蹲下,抱住头,尽可能地往逼仄的墙角缩,证明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他人拳打脚踢方面的正确性。
他很少逃跑,他的魔法弱到盛夏才能甩出根火苗,还没钻木取的火势大,更不用提许多暴力狂都是长脑子的,会想方设法率先给敌人一记“冰凉”攻击。
他其实有不错的拳脚功夫,一对十不是问题,不过他有些疲弱,还不喜欢心潮起伏,认为活动手脚还不如挨一顿揍轻松,反正他的抗打能力更不错,若是被打伤了,还能借口工伤,跟阿德教皇谈条件。由此看来,他本身也很会把自己废物利用。
他并没有受制于人的惨败样,他被毒打时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黑沉沉的眼珠子悄无声息地转,在一只只波动的鞋上寻找令他安心的色彩。
虽然十有八九寻到的是一片博大又无情的黑暗,这定然是天与地踹他的黑皮靴。
他从不问为什么。
而目前这种情况,他更不会逃跑。他很清楚,拖着残废肯定跑不了几步就会被逮到,这会导致更点燃这群人怒火,遭受的暴力也会激烈,那还不如直接原地不动,讨一顿较为平和的痛打好了。
果不其然,听完周楠简洁鲜明的“恶言恶语”,红寸头动动脖子,一旁纹着鬼若丸杀鲤花臂的矮子泼了两人一盆冰水,剩下的两人张牙舞爪地挥动棒子。
绝大多数的水都泼到了周楠身上。碎冰水侵袭遍身,水淋淋的头发黑得如是一个至暗黑洞,光洁的下巴跟着牙齿一起颤抖。
周楠被冻得失去了任何力量,闷不做声地挨着棒子,痉挛着跌倒在轮椅侧边。
他的态度很冷漠,犹如被磅礴夜雨敲打的黑色水蛇,算不上蛰伏,只觉得怎么样都是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是什么样子,他也说不上来。
可怜的奥兰被人从轮椅座椅上撂下来,一块干疤似的病瘫瘫地黏在地上,与周楠隔空对视。
奇怪的波动在两人之间流转:两人的表情南辕北辙,周楠是一副古井不波的老人相,黑眸里是摄人心魄的幽暗;奥兰则像孩童一般兴趣盎然,当场换牙都不会让人意外。
周楠钻着空子一滚,搂住奥兰的头,古怪地问:“您在笑什么?”
奥兰坦然回答:“我没经历过,我觉得很好玩,所以我就笑了。笑是多余的吗?应该不是吧。”
周楠的眼睑垂得低,眼睛格外黑亮,说:“您还真是个宝宝。”
“嗯……随您怎么说,目前来讲,我喜欢您对我的任何称呼……”
棍棒、拳脚、辱骂、吼叫……接连冲两人袭来,这些声音够吵的了,两人便默契地不再说话。
单调,单调,单调的要死,周楠感受的只有单调,这些人欺辱人的把戏,连让他愤怒都做不了。
可是,他在心在进一步发堵,很想迎接死亡,让琉刻监狱崩溃,让很多人崩溃,期待世界有趣那么一秒钟。
猝然,奥兰看到了周楠眼角被打出血,混着清澈的生理泪水一块掉下。
祂望见了一颗海洋的干涸,心痛极了,“胃”也抽搐得难受,急冲冲地喊:“周楠。”
在呼喊时,祂的神色也瞬间变了,快且真实,比任何演员入戏都要快。
祂像是变成了一面极速反应周楠内心的具象化镜子,种种令周楠痴迷和害怕的痛苦情感逐次被祂的面部传递出来——意思是没有脸部特征,只有周楠内心世界的表达。
难以想象,奥兰是怎么做的?!简直是一首直达心灵的歌那么抽象!
情感上痛苦的表情很难做出来,往往做出来都是疼痛的反应,比如狰狞脸嗷嗷嗷地乱叫,让人一看就想笑,远远表现不出来心内痛苦的拧巴。
可奥兰做的太好了,犹如精准拿捏人心理的话本高手,绘声绘色,勾人入胜,周楠对祂的痛苦的感受豁然开朗,如同注视濒临破碎的镜子里的自我。
他感觉被奥兰看透了,内心世界面临摇摇欲坠的危险。
长时间以来,他都像只东躲西藏的老鼠,过于敏感和高傲,待人处事的方式长久以来都是畸形的:他用逆来顺受的态度,助长对方的气焰,然后再以饱受欺凌的弱势者姿态,愧疚感极低地杀死对方。
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想对待奥兰的。
可以说,他自己清楚明白,他就是个虚伪的懦夫,已丧失了与人交心的安全感。
此时,奥兰是个一击必中的情感闯入者,用的方法不是寸寸瓦解,而是骤然毁坏。
奥兰把他所有的逃避拉到光天化日之下,精准地表现出来,犹如将他对自身恨的情感用魔法化为实在的形。
他不是不敢正视,他只是不想过度正视,尤其是如此直白地通过另外一个人。
他的羞愧程度胜过琉刻监狱被夺走。
周楠罕见地发了狂,一拳砸在地上,眼神崩溃而惊恐。
“你是谁?你是谁……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一棒子夯来,奥兰的额头流出一道明亮的血,却神情寻常地呼喊:“周楠。”
下一秒,周楠失魂落魄地回了神,响亮地答道:“是。”
脆弱的情绪消失了,他颤着疼痛的手,盖住奥兰的眼,护卫着祂,任凭暴雨般的击打落在周身。
“周楠。”奥兰又在唤他了,声音飘忽忽的。
祂的额头抵着周楠的胸腔,在他的心跳声中感觉到一种饥饿。
“最多再忍三分钟。”周楠闭着眼回。
奥兰抽了“胃”一巴掌,立竿见影不饿了,惴惴不安地问:“是我的错吗?我该做什么?给他们一颗乳牙?”
“不,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什么也不用做。您是对的,很搞笑,要笑一笑。”周楠的肩胛骨紧绷着,声音平淡到麻木,眼神呆滞无光。
就在这个当儿上,对街的老中医正准备练八段锦,见着这喊打喊杀的架势,连忙提着拖鞋加入,挨个给了古惑仔一鞋底板子。
“哎呦呦,一个缺了腿,一个瞎了眼,这俩可都是残疾人,快停手!快停手!”
“老家伙,你来硬什么气!”红寸头梗着脖子,挺起厚实的胸脯。
老中医背着手端量四人,口中啧啧称奇,“早看你们不顺眼了!问一问哇,你们到底是暴力团还是古惑仔哇,拜关老爷还是拜春日大明神啊?出来晃连根都不明白,也不怕羞的!”
“哪个拳头硬就是哪个,老东西,提笼架鸟斗蛐蛐去,你少管我!”红寸头夺走一根棍棒,愤愤不平地要推中医老先生。
“别乱动哇,蛋散!好歹我是太平绅士。”
老中医身手矫健赛过猴,后撤一跳,慢吞吞地戴好老花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对四人指指一枚缺了半块的紫金花印章。
“我看看,哇!竟然都三十年了,幸好,到期还要三百年的,算数的。王兴帮是吧?你们的王在哪?”
太平绅士是第九祥岛保有的真正祥岛的一个名字,他们在第九祥岛是极端化的治安法官,都是政府认可的实力派,机制灵活且效力够强,啥时间都能办事或下班,不想管的不管,想多管的多管,一者与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差不多,二者与拿耗子的狗差不多,三者尽然忘记了这码事。
红寸头有所耳闻,较量一番的桀骜神情散了一半,揣着裤兜说:“好民不和恶官斗。走!”他领着三个兄弟昂首大步地窜逃。
老中医掉转头,以太平绅士的身份,维护着第九祥岛的自尊,对两人说:“很抱歉,给你们不愉快的体验。这里其实是一条友好的街道。”
周楠胡扯道:“感觉到了。他们给了我十五脚和二十七棒,全都是一样的软绵无力。”
老中医哈哈哈地直笑。
周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单手捡起眼巴巴观望他的奥兰,把祂与轮椅重新衔接于一起。
北京烤鸭跌落在下水道口边,深绿的尼龙绳缠着包住鸭肉的牛皮纸,包装压得很实。
周楠一摸到,感觉一股不清不楚的温热,第一反应是脏脏,犹如捧着固态的发热发黄的尿液。
他没有洁癖,把北京烤鸭挂在轮椅的弧形把手上,并且愉悦地期待吃到口中的滋味。
“多谢。”周楠推着奥兰,与老中医擦肩而过。
老中医乐呵地捻捻胡子,注视着这一对不同寻常组合的背影,像是发现了什么神秘人士的蛛丝马迹,双眼迸发出一种急促要做什么的情感。
老中医昂着头,乐悠悠地喊:“雨要来了,周楠。”
他的名字如一根刺,扎的周楠掉转车头,与追上来的老中医面对面。
“好眼色。”周楠夸道,鼻青脸肿都快糊成一锅粥了,亏得老中医能认出来。
老中医不是监视者,他没有那种人的素质,也不会是某个兼职团队中的某个伙伴,所以周楠才会有些在意他。
细细的雨顷刻间来了,天上的光亮依旧。
路边玩闹的孩童不约而同地往黑烟罩住的天空望,小手指着几片光亮的缝隙,呼喊着太阳雨,太阳雨。
雨水短促,三十秒不到已停。无所傍依的浓烟照旧贴着地面虚化地晃,唯有那高高耸立在楼群之上的榛树叶稍焕然一新。
老中医指了指不远处中药铺,“说不定还会再来的,躲躲雨吧。”
“您认识他?”奥兰好奇地问。
老中医展示小指头上的一圈漆黑圆环线,“我在琉刻监狱进出过,跟见过他的人聊起过他,知道他的外貌特征。别误会,我是雇佣医,擅于解决疑难杂症。”
“它是什么样的?琉刻监狱。”奥兰扭头对向沉默的周楠。
周楠不回答,像是被这场来得快去得快的雨打蔫了,出神地望着一个方向。
老中医扯着嘴笑笑,接奥兰的话道:“雨还会再来的,进去躲躲,我给你们细说。”
老中医已越过沥青马路,在中药铺门边的一大棵官柳旁招手。
奥兰喊了几声,周楠才像个上好发条的笨重木头人,推着轮椅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