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牛马》百里猹子

1、上天诏书

　　自从千初上任冥界鬼王后，这还是她第一回收到诏书。
　　诏书来自于跟冥界争锋相对的天上神宫。

　　神宫里的神仙掌管人间百事，主要负责感召人们祈愿安康和平的愿景，冥界则掌管亡灵的往生度世。

　　神仙看不起阎王爷，人界的平凡众生也看不起。
　　上祈国都的老百姓早已不兴祭拜鬼神，尤其是在受了西域旅人的文化熏陶后，大家都觉着只有罄竹难书的罪人才会下地府往生，仁义忠信之人自然是飞升上天。

　　据神界引路者传言，好人一生平安，若能飞升神宫，一直不往生也平安。
　　人生在世拜神仙，遇事不决求平安，才是正道归途。

　　正因此，冥界早已奄奄一息。
　　无论神鬼，都得靠着人们内心的信仰才筑得一席之地，拜神者越来越多，敬鬼者自然越来越少，人们从心底里排斥地府往生论，神官的贡品多得满溢，敬鬼烧的冥钞却逐年减少，鬼卒纷纷称这行是干不下去了，近几年转行投靠神界的小鬼不在少数。
　　鬼在神宫能干啥呢，无非就是受神的支配。受神驱使，鬼们也乐意之至。一来神宫待遇丰厚，二来什么地方都比如今日渐衰微的鬼府殿有出路。
　　这都是神鬼人三界都能达成的共识。

　　但作为地府的十大鬼差之首的鬼王千初，显然不服这套。
　　于是她成了为数不多还在留居冥界的鬼差之一。
　　突如其来的一纸诏令，在她摸鱼已久的生活里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

　　正是午时，小酣之际。鬼府门柩忽然被敲得震天响。来自神宫的使者拉着大嗓子：“神宫有令，请鬼王千初大人前来接旨！”
　　“日巡，帮本王接一下令书。”千初斜倚在长椅扶手上，从盘里撵下一颗葡萄扔进嘴里。

　　两位鬼差一人着白衣一人着黑衣，俨然是日巡神与夜游神屹立在殿堂门口两侧。
　　空旷破落的大殿中只摆着一张绸木长椅，鬼王千初懒洋洋地在上头半躺不躺。这已经几乎是鬼王府的全班人马。

　　白衣覆身的日巡神从神宫使者手中毕恭毕敬接过诏令，那使者也是不给鬼王殿半分时间耽误，东西递出手就照本宣科地一通念：“鬼王千初听诏，即日赶往神宫锦书堂面见明霁真神，违者不从自有降罪，奉劝听令行事，书自锦书堂明霁真神……应该都听明白了吧，不明白的自己看看也就明白了，在下先告辞了！”
　　使者撂下话，召来一朵神云，顷刻间便乘云而去，自然是也没把鬼王如何回应放在眼里。

　　“瞧瞧现在这些神官来的，个个可是真神气。我这再怎么人丁稀少，也算是鬼王管的地儿啊。”脾气比较暴躁的夜游神见使者走远，开始不满瘪嘴，“没礼貌这一个个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说明白让咱们鬼王去干啥。”
　　“神宫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这样啦，小夜消消气。”千初叹了口气，嚼吧着嘴里的果肉，一没留神咔吧咬到苦涩的葡萄籽，酸苦泛上让她忍不住蹙起五官，“这谁上供的葡萄，果肉没多少，籽倒是多”
　　一盘零丁的葡萄冷清地在那儿摆着，泛黄干瘪的果皮流转不出一丝食物的诱人。

　　“鬼王大人，这个月都还没人给咱们鬼王府上供祭拜过，这批葡萄都是神宫那边挑剩下了拨过来的……”日巡神无奈一笑，他边说还边翻开那纸诏令，草草略读一遍，本就苍白的面色更露惊异，“啊，大人，这诏令可有点不得了啊。”
　　“什么不得了的，”千初抬眼，“那群天界的老头子还能整出什么新花样？总不能把我鬼王府拆了吧。”
　　夜游神也好奇地朝日巡神手上的纸凑前去看，一时也面色凝滞。

　　一黑一白两人相视两眼，支吾半晌。

　　“真是欺人太甚了啊，把我们鬼王大人当成啥了。”夜游神咬牙切齿，一拳捶在木几上发出哐当震响。日游神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抚：“闹也没用，咱地位是不如之前了。”
　　迎上千初不解的目光，两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诏令摊开在桌上给她自己看。

　　纤纸墨字，简洁明了：锦书堂事务繁忙，人手短缺，聘邀闲职鬼官协理神宫，任鬼王千初为神官随侍。
　　合着神官老头们看她这小鬼王一天到晚也没个正经事，干脆支去帮他们干杂活儿。
　　神官随侍可以说是仆从阶级的官职，受人召来唤去还需任劳任怨。

　　鬼王掌管的堂堂鬼府殿，尽管现在门可罗雀，也曾经恢宏一时，独占一方热闹。
　　没落至今，连大主管鬼王都得被拉去当下人使唤，鬼王一族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第九百九十二任鬼府之主千初会沦落到如今的田地。

　　虽然自己不是什么骄纵蛮横之人，非得攀得高座盛名，但确实也受不得这般屈辱。
　　她原先也只是普罗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人，在往生路上阴差阳错来到这阎王殿就任鬼王，任期没享过什么荣华富贵，却也在夜游日巡二者的陪伴下在这已然萧条的殿堂中安身一隅了百余年。
　　百年安乐轻易地被一纸神书打散。

　　“锦书堂……是神宫中专门调停是非、判案断椟之所，”日巡神颔首思索，“主管锦书堂的神官，似乎就是这个明霁真神。”
　　“啊，是明霁啊，没记错的话是六百多年前飞升的那个臭老头子。”夜游神摆出嗤之以鼻的脸色，“听说是个做事死板不懂变通的家伙，咱们大人不会真要去这老头的地盘受罪吧。”
　　千初资历年轻，对神宫里的各路神官了解不深。但光听这描述，她也面露难色，这明霁真神听上去就不好惹。

　　“光是跟慈祥和蔼沾不上边的老古董也就罢了，”夜游神摇了摇头，“锦书堂本来就人多事杂，在那当差肯定累，动辄还容易引起纠纷，运气不好就进天牢。”
　　千初脑海里瞬间出现几个骁勇神官押着她走向那不归路途的画面，身子不禁一个哆嗦，看久了诏令上的字也显得愈发威严恐吓。

　　日巡神看出了千初的心神不宁，安抚道：“这都是小夜道听途说的，天界的事情咱们鬼界又不是很了解——说不定是咱们夸夸其词了，大人也别太害怕。”
　　“你懂啥，我这情报网含金量还是靠大谱的！”夜游神叉腰，“神界的事情大家聊得少，但这个明霁真神还是不少鬼骂过的，我每晚巡游鬼界听来的，都说这真神心狠手辣，判起案来不讲丝毫情分。”
　　是神是鬼，生前都是人。真有这般毫无人情味的角色，也是属于屈指可数的。几人都心知肚明，一时氛围被忧心忡忡的沉默包裹。

　　“大人还年纪轻轻的就要受那些老家伙这种气……”日巡容易心软，他看千初的目光也饱含怜惜，“而且没记错的话，生前大人就是给人当侍从的吧，这也是命运轮回的一环啊。”
　　“不就是当一随侍嘛，本王这还是能拿捏住的。”千初下意识地倒先安抚起为她自己难过的日巡神，但其实她多少心里也是没底的。

　　她悄悄攥紧诏令，想当初，往生前，她还在人界时，就最怕这种老古董。当时她还是上祈知名的商贾官邸中当小女婢，天天被那官老爷看不爽逮着就是一顿打骂，至今已经多年却仍让她记忆犹新地害怕。
　　再怎么落魄，鬼王也是王，神界这样不顾她的尊严降下诏令，早已令尚且未经世事的千初心寒意冷。

　　一夜睡得不甚安稳，很快就到翌日，千初最后看了眼破旧却亲切的鬼府门匾，日巡夜游一如既往站在门槛两侧。
　　“大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照顾好自己最要紧。”日巡神语重词恳，“这儿放心交给我俩看家。”
　　夜游则凶狠放话：“锦书堂那里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和日巡替你出头。”

　　本来挺郁闷的，一看日夜二人一唱一随的乖巧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千初比两个小伙子矮了一截，所以她踮起脚尖来才勉强摸到他们头顶：“行啦，本王不过是上去当几天差就回来，咱不整得这么生离死别的，又不是去闯鬼门关了。”

　　“鬼门关，在我们这儿。”日巡神悄声补充道。

　　千初被这冷不防逗乐了一些，三人间的因为赴职天界本来凝重的氛围也顿时轻松了些许。
　　她是愈发觉得，这俩人一直呆在这荒芜之地不离不弃地陪自己是有点可怜他们了，府里的鬼差走得几乎一干二净时，只有他俩坚定不移蹲守在这个破落门槛儿。

　　一守就是寂寞漫长的几百年。

　　千初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愿意陪自己这么久，还是在这个没出路的鬼府殿。
　　他们只道，在生前，他们是亲兄弟，俩人还曾有一个妹妹，千初像极了她的纯真无邪，他们自愿守候。
　　她也一直想回报他们些什么，奈何整个殿府早就穷酸得拿不出半点东西犒赏他人。

　　嘱托了好几句，一旁等待的神使有些不耐烦地哄散了众人，千初只得向日夜二人道别，后者们停在门栏边，离远了百余米也依稀看出还在朝她不舍挥手。
　　道别二人，千初翻身上了送驾的马车，落座后一拉门帘，就与外界彻底的隔绝。

　　神宫使者牵引马头，从幽冥入天庭，只需经过一路漫长的挂云天梯。
　　当了一辈子人后又当了半辈子鬼王的千初，自然是第一次看着灵马拉车攀登云梯的场景。马踏声紧凑有力，她在车厢内却感受不到太强烈的颠婆。
　　起初还能看着窗边偶尔飞跃的白云野鸟作乐，只消半晌，也渐渐被这漫长路程熬得有些乏了。
　　千初的眼皮逐渐沉重，耷拉一下，两眼一黑。

　　进宫的第一天，她也想不到自个儿会是睡着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