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岁岁灯

7、第七章

　　*

　　我看着谢筠牵着我的手，引着我穿过人潮，有种时空变换，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幻梦感。

　　他的手很好看，掩在云纹袖口下骨节匀称，握着我的时候，能感受到指尖因习字练剑而生出的一层薄茧。

　　今日的谢筠因为出游，所以只随意穿了件烟青色长袍，腰束月白云纹锦带。属于世家权相的锋芒和锐利皆被敛于君子如玉的皮囊之下，而这一变化恍然间让我有种重回十几二十岁恣意轻狂的少年时的错觉。

　　朱雀长街熙熙攘攘，人潮汹涌。百姓们各自穿梭，永不停歇，我看着与我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玄妙感，身处其中似是被裹挟进无尽的洪流中，身如不系舟。

　　而周遭璀璨的灯火皆落入谢筠清淡的眼眸中，成为一片星星点点，他的手紧紧握着我，仿佛是我唯一的安定。

　　“当心。”

　　我好像被谁撞了一下，脚下有些不稳。见我被挤得脚步有些踉跄，他伸手扶了我一把，帮我稳住了身形。

　　我抬头，眼前这般万灯齐明，舞衲联翩的上元盛况与我脑海中的记忆渐渐交叠重合。心跳动的越来越快，我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起来。

　　谢筠将我带到了路旁一个不那么拥挤的位置，而我还在入神地被大街中央宝马香车僮仆众多的壮观场面晃得眼花缭乱，忽然感觉手里似乎被塞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兔子灯。

　　我捧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这灯的工艺很精巧，一看就是很用心做出来的。兔子的神韵被勾勒得很好，栩栩如生。细腻的纸面纹理特别而均匀，所以光线都如此柔和。

　　我轻轻掂了掂，因为外面的灯罩是镂空的纸糊的，所以很轻巧。只不过——

　　这兔子灯应该是拿来哄女孩子的吧，为什么会买来送给我呢？

　　我被自己脑子里一些闪过的想法逗笑了。虽然这么腹诽着，不过我不想去扫谢筠的兴，所以笑着朝他道了谢。

　　他看起来似乎也很高兴。

　　我同谢筠并肩随着人潮慢慢向前走着。谢筠的气质太过出众，所以我亲眼看他被许多年轻活泼的女子团团围了起来，还被塞了很多鸳鸯图样的锦囊，而我因为脸上戴着个银色面具，被挡住了脸，免于一劫。

　　这算是上元灯节的传统了，送给心上人香囊，而那些长的好看的人往往会收到很多这种锦囊。她们的举动都是善意的。

　　我幸灾乐祸地躲在一旁，笑着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接着和谢筠遥遥对上视线。他的眼神中有些温和的无奈，接着我见他低声说了什么，那些女子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我几眼，然后互相推攘打闹着纷纷散去了。

　　我有些好奇，凑上去问谢筠怎么让这些热情的姑娘们这么快离开了。

　　“我对她们说说，我是陪心上人来逛灯会的。”谢筠闻言道。

　　我恍然，所以那时他才看向我，为了让那些追求者散去。

　　那些女子，大概是看到我手里的兔子灯了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脸有些发烫，低低地惊叹了一声，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想到你居然拿我来当挡箭牌。”我张口结舌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话。

　　谢筠笑而不语。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我抛之脑后。我继续跟着他，穿过漫漫人流，见前面的人挤着人，路两旁高处低处均挂着琳琅的花灯，来往的人凑在一起细细看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喝彩。

　　“那是在猜灯谜吗？”我猜到了什么，眼神亮了几分，朝路的那段遥望，接着去晃了晃谢筠的衣袖。

　　谢筠由着我去了。

　　我一开始想着，民间灯谜多是浅显易懂，应该不会太难，因此我很兴奋地凑了上去。

　　我很轻松地一连猜出三个，所以愈发得意起来。但是我往前再多走几步后，我就有些茫然了，后面的这些题面看得我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连题面都看不懂，更不必说猜了，我有些气馁。

　　我下意识地想去拉一旁谢筠的衣袖，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巨大的空虚和慌乱几乎在瞬间席卷而来，好在很快我就在不远处的摊位前看到那个一贯温雅的青色身影。

　　谢筠从摊主手里接过了糖人。我注意到有许多人像我一样在不动声色地偷看他，方才冷清的摊位因为他的光顾也热闹了许多，摊主笑得合不拢嘴。

　　谢筠垂眸认真道了谢。光影似乎也格外偏爱他，浅淡的暖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长睫如蝶翼般投下纤长的剪影。

　　接着他转身，正好与我对上视线。见到我略微发怔的神情，有些错愕，很快走回我的身边，将方才做好的糖人递给了我。

　　“方才不是在猜灯谜吗？我注意到这个，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就买了一个。”他笑着将糖画递给了我。

　　我一边接过糖，一边思考他的前半句话而轻轻摇了摇头：“我猜不出来，可能对我来说那些还是太难了。”

　　我咬了口糖。谢筠说的没错，我的确很喜欢这些特别的小玩意，更不必说我还很嗜甜。其实是因为小时候没吃过好的，后来变本加厉地偏爱甜食。

　　而这些我自己都不能完全察觉到的小喜好，谢筠总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甚至是当年刚认识不久时，他也能精准地切中我所有的喜好。所以当时我才会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吧。

　　一瞬间我回想到了很多。

　　谢筠看了我一会，慢声道：“没事的，你方才猜的是哪一个？我来帮你看看。”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他的话，下意识地朝我刚才站的地方指了一下，就见谢筠很自然地走过去，真的很认真地去解谜了。

　　谢筠比我强上许多，一连猜中近十个，可终究也败倒在一些和他的认知不沾边的农事题上。

　　不过术业有专攻，他真的已经很厉害了，我惊叹着。

　　“公子请留步。”摊主朝我们这边跑过来，他的身形有些微微发胖，看起来慈眉善目，小跑了几步有些喘。

　　见我们停下，顺了口气便恭敬地朝我们拱手，然后将一盏鱼灯递给谢筠。我细细看了眼，半月形的灯身，上边盘旋着蜿蜒的龙纹，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边猜灯谜的主办方是非常有名的商户，看来果真是出手阔绰。

　　“待再过半个时辰，二位便可一同去护城河旁放河灯了。”老板笑眯眯道。

　　“走吗？”谢筠端着灯，看向我问道。

　　我很期待放河灯，想了想那种盛况，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们来得已经不算早了，护城河畔已经有许多人聚集在此。在等待的时间里，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到场的上京城百姓们。

　　我看了一圈，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幸福，眼中都闪烁着对新年的祈愿和对未来的期盼。他们的幸福感染了我，毕竟这正是我和我的将士们戍守北疆的意义所在啊。我由衷地高兴。

　　我的视线在每一个热切欢欣的面孔上短暂停留着，我想，我手下将士们在京的家属也会在这里吗，也会在这里放河灯吗，和他们虽然天各一方，但同样寄予着期盼和思念。

　　这种情感如此动人。

　　平日里让人望而生畏的官兵也显得不那么冷冰冰了，甚至颇有闲情地同来放河灯的百姓有一搭没一搭地话起了家常。半晌，大致估摸了一下时间，大手一挥：“放吧放吧。”

　　几乎是瞬间，就有手快的人放下了灯，孤零零的几个灯打头飘过后，便是五彩斑斓一片灯海从上游泱泱而来，铺天盖地。

　　在谢筠点燃蜡烛后，我准备接过烛火放入灯罩中。忽然听谢筠问我：

　　“阿蘅，你有什么心愿吗？可以写下来。”

　　我这才想起来我漏了什么。但是听他这么一问，我顿时也有些茫然了起来。毕竟平心而论，我很满足于当下，没什么非要不可的野心，也并无他求。

　　沉思片刻，我借了支笔，在纸条上洋洋洒洒写下四个大字——

　　长安，常安。

　　新的一年，万事皆安。我默念道。

　　谢筠微怔。

　　“走吧。”我语气轻松，脚步轻快地朝岸边走去。

　　我知道谢筠喜好洁净，所以我暗自决定由我来放。我跪坐在岸边，双手将河灯轻轻置于淮水之上，神情专注而虔诚，接着目送它随着水流，慢慢融入万千河灯中飘向远方。

　　我无意间转头看了一眼谢筠，流光溢彩的灯光在他眼中流转，一如既往。此刻他的身影与十几年前竟微妙地重合起来，同样的上元灯节，同样的放河灯，他好像真的从未变过。

　　唯一不同的是赵旻不在了。

　　八年物是人非，但谢筠却从未变过。

　　谢筠很快察觉了我的异样，他弯下腰。

　　“还好吗？”

　　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阿蘅，你在想什么？”他很有耐心地问了一遍。

　　“赵旻。”我道，神情有些飘忽，没有注意到谢筠渐渐凝固的神情，自顾自地看着飘向远处早已消失不见的鱼灯，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互相之间再也不会见面了。”

　　闻言，身后的人久久陷入沉寂，我以为我不会听到回应了，直至半晌，才听见那声近乎于叹息的低语，轻得像是梦中的幻觉：

　　“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