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岁岁灯

5、第五章

　　我心思很乱，因而回到房中辗转反侧直至深夜才堪堪入睡。

　　翌日清晨我是被爆竹声吵醒的。今天相当热闹，阖府上下透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即便慎独园因为谢筠本人的原因，并没有大动干戈地布置，我也还是被这种热闹的气氛感染到了，整个人都焕发了几分活力。

　　今日是除夕，故白日里谢府宾客如云车流如织，府内到处红灯高挂、彩旗招展、人头攒动，我知道他们都是冲着谁来的。虽然我现在行动受限不能到处走动，但听见这些喧闹的声响也算是聊以慰藉。

　　晌午，谢筠陪着一个垂髫稚童来湖心亭，正好与我撞见，我有些怔愣。谢筠并未成婚，而且心思也并不放在男女之事上，这自然不会是他的孩子。

　　我疑惑的神情被谢筠捕捉到，他顿了一下，朝着那孩子道：“阿恪，叫叔叔。”

　　“叔叔好。”那孩子瓮声瓮气道，看着年龄不大，但却规规矩矩地朝我行了一礼。可爱得像是仙童一般。

　　我有些好笑，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让我联想到小时候的谢筠。我看着这孩子白嫩的面庞，心下柔软了几分。我身体不好，怕是此生都子息有乏，所以年纪越大便越喜欢这些可爱的小孩子。我伸手将他抱入怀中。

　　谢恪，我想起来了，是谢筠二弟的长子，这是谢筠的侄子。

　　我察觉到怀里孩子专注看着我的视线，于是也看了回去，见这孩子眼睛亮亮的。

　　“美人叔叔。”

　　我被呛了一下。倒是谢筠笑得很开心，我很少见他这么情绪外放的时候。我无奈地轻轻掐了掐这孩子的脸，见他露出委屈的神情方才罢手，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谢筠将孩子从我的怀里接了回去，语带笑意地低声教育道：“阿恪，男子是不能这么形容的。”

　　那孩子面带委屈，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不敢反驳谢筠，点了点头，但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气鼓鼓的有些可爱。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谢筠道：“岁安，府内有些贵客上门，还有我的叔父作陪，我带着阿恪先走了，晚上我晚点再来。”

　　我有些惊讶他还会向我解释一二，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府中那些热闹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坐在亭子里，每一个呼吸都显得如此清晰可闻。

　　我没想过谢府竟会如此冷清，与白天完全相反的冷清。

　　夜晚的沉静与疏离感被加深了，仿佛整个谢府都被冰封在一片清冷的银白之中。万物沉寂，除夕夜喧嚣的一切皆与这里无关。

　　其实我还是很害怕孤独的，以前还在宫里的时候，我的母妃每每除夕便蹲在小小的坟头边同我夭折的弟弟共度除夕，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看着瘆人。

　　早年间宫里凄惨冷清的经历给我造成不小的心理阴影。所以后来每年的除夕我要么在军中度过，要么是在王府同一些心腹喝酒畅聊，天南海北的聊，喝酒吃肉，虽称不上热闹非凡，但也还算温馨。

　　谢府的侍者为我端了些酒菜上来，我知道这是谢筠的安排，但是半天没见着他的身影，于是我忍不住将侍者拦住。

　　“请问谢丞相现下人在何处？”

　　“谢相公务繁忙，还在书房处理公文。”

　　我有些难以置信，谢筠竟忙碌至此，除夕夜竟也不得空闲？但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他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大概也不喜欢很多人凑到一起，工作或许也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途径罢了。而且更何况，他就算不处理公务，难道还能来这里陪我吗？

　　我被自己逗笑了，但忍不住又有些失落，毕竟他走之前说过会回来的。

　　我为自己斟了杯酒，杯中倒影出的皎洁月色晃了晃我的视线。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微叹，接着一饮而尽。

　　我没什么胃口，心中惆怅，只能借酒消愁。我也不知道自己喝到了第几杯，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疑惑地抬头，见到谢筠翩然而至的身影。

　　他走近了几步，看清我目前的情状，我注意到谢筠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怎么一个人在这喝了这么多？”

　　“你又不来陪我，自然是只能一人。”我的语气是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谢筠看起来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去校检秘书监编撰的京陵博物志，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来得有些迟了，抱歉。”

　　室内昏黄的暖光融融，光线很柔和。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轻地浮在一片暖洋洋的云中，思绪也完全放空在一片虚空中，有种飘飘欲仙的舒畅感。

　　“喝醉了吗？”谢筠问我。

　　我摇摇头，我还能认清来人是谁，自然是没有醉的。

　　“岁安，难受吗？”谢筠伸手撩起我散乱的鬓发，换了个问法低低问道。

　　我听清了，慢慢地眨眨眼，想了想：“不难受。”

　　接着我想到谢筠已经来了，不必再独酌，于是有些雀跃地朝他道：“一个人喝确实没什么意思，不如枕流陪我共饮。”

　　谢筠看了我一会，摇摇头：“你不能再喝了。”接着着人为我煮一碗醒酒汤。

　　我感到有些失落，不想再搭理他了。

　　“你之前……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我伏在桌面上，回想起那些让我耿耿于怀的往事，心有不甘。

　　他似乎被我问住了，有些疑惑：“什么时候？”

　　我低头看着桌面，也不清楚他此刻的神情，认真想了一会，补充道：“寮山雅集，我送了你一篇春时赋，我写得那么认真，但你看得很敷衍。你那时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来不及等他的回答，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对我而言答案也不甚重要了。我伏在桌面上，困意翻涌，竟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晌，我感到我好像伏在别人的身上，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我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身处一叶小舟，随着水波慢慢漂着荡漾着，正惬意地闭上眼。

　　接着我觉得自己倒在了床上，我微微撩眼，见谢筠正为我理着被角，垂下的发丝轻扫我的脸颊。原来方才的一切并不是我的梦。

　　谢筠在一旁的绿釉镂空薰炉中点上沉香，袅袅轻烟缭绕，熏走我身上带着的酒气。接着为我放下了帘子，似乎是想转身离开，我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袖角。

　　谢筠轻轻回握我的手，用温柔的动作安抚了我的不安，旋即为我点了盏灯。我放松下来，顺从地任由他将我的手放回被中。

　　“殿下，好梦。”

　　*

　　沉香安神，可我睡得却并不算好。

　　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场景光怪陆离，与现实完全相反的是，在梦里我与谢筠早早地相知相识，还以挚友相交。

　　谢筠还不似现在这般一潭死水般的淡漠，比现在多了真挚热烈、一腔赤诚，一双端正的凤眼，似乎只能映出我的身影。

　　但后来，是我亲手杀死了对方。

　　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但谢筠苍白如纸的面容和有如实质深入骨髓般的恨意，如此清晰。甚至我手中那把剑，刺入对方心脏中的手感，都如此清晰真实。好像我真的亲历过一般。

　　谢筠的嘴一张一合，我努力想去听清他在说什么，睁大眼去辨认他的口型——

　　诅咒，

　　诅咒。

　　我永远诅咒您，我的陛下。

　　我猛然惊醒。

　　冷汗涔涔。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我的腿狠狠地撞到了床板，腿骨阵阵作痛，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过于真实的梦让我心惊，我分不清是否是真实发生的事，顾不上衣着整齐，匆匆走到门口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这只是个梦啊，我在干什么。

　　我想自嘲一笑，但我发现我真的笑不出来。这个梦境的后劲太大了，我依然难以回神，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我重重喘息着，心口像被重锤击打，整个人像被拖入无间地狱，耳边是邪灵的低语。

　　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推窗一看，月上中天，猜想应该是刚睡下没多久，可我现在已经了无睡意。

　　心在一阵阵抽痛，谢筠死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循环出现。我知道自己不该为没做过的事情自责，可就是忍不住。

　　好像我真的曾经辜负过他一样。

　　可是在我回京之前，我与他的交集寥寥无几，哪怕是现在，我们也只认识了十几天而已。

　　我觉得这一切真的太荒谬了，我想喝口水，可只摸到了桌上早已凉透了的醒酒汤。

　　我怔怔地发呆，连谢筠进来了都不知道。

　　“岁安，你醒了？”他见我呆坐在案几旁，有些惊讶，接着瞥见了桌上的醒酒汤，想去让人重新煮一碗。

　　我感觉自己还像是在梦里一般，甚至来不及去问他为什么这个点出现在这里。

　　我深深地看着他，想把他刻进我的脑海里，但我看着他的脸，就会想起梦中的他眼中流露出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心中痛苦不堪，接着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来：

　　“谢筠，我做了个噩梦。”

　　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走近，用帕子为我擦了擦眼泪，我埋进他的怀中，听他轻叹了一声。

　　“都是假的，别怕。”他安慰着。

　　“我梦见我亲手杀死了你。”

　　谢筠的身体似乎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