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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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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方才流云负上季千里一路狂奔,不肯听他催促停下,他便又如不久前那般跳了马。
他跌倒在地,流云前来拱他、咬他衣服,他只摸了摸它的额头,“流云,你让我回去……他要死了。”
它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漂亮的褐色眼眸中浸出水来,又似想到主人命令,犹自踟蹰。
季千里不再管它,一瘸一拐往回走去,不多时便听它哒哒跟上,伏在他身侧,示意他上马。
正要骑上,忽然一道粗犷声音道,“小子,你说谁要死了?”
四道高矮不一的身影将他围住,正是四怪。
当日他几人趁乱逃出庄外,想大哥已死,报仇也无门,正巧群雄赶去无名庄上,便趁机改头换面、混入人群,由此亲眼见了桩桩事故。
想越东风身受重伤,便想趁机报仇,可惜这人逃出庄外后始终没得消息,其时城中又还有无数正派人士,他几人若漏了行迹,只怕也不被优待到哪里,便不敢多作声张,匆匆离了京。
熟料有心去找不见,今儿闲时喝酒反得了消息,各自计较一番,又齐入京城来。
一路上,兄弟几人吵吵嚷嚷,渐走得天昏地暗,正消停一会儿,忽闻前方马蹄声急,想那蹄声不凡,主人家必也非泛泛之辈,只不知何以如此着急?彼此一对视,躲在暗中探看,便见了季千里摔马、回程一幕。
他几人听说二人同出了城,却不知何以不见越东风人影,忽听他说什么“他要死了”,心下一喜,现身将他围住,那雷老五性子最急,已先发了一问,“小子,你说谁要死了?”
见他不答话,雷老五又道,“你再不说,老子一锤打爆你的头!”
“老五,大哥说你蠢,可真没冤枉你,你没听这小子今日是被那姓越的抢出来?谁要死了,可不就是他那姘头!”又是那叶老四。
雷老五暴怒道,“你说谁蠢!”
“谁问我说谁呗!”
虽那时害雷老五被郑世允重伤,这做四哥的险未当场自尽,发誓再不嘴贱,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雷老五伤一好,兄弟俩复又斗嘴三百个回合不停。他二人自去争执,那金刀老三瞥一眼季千里来路,“季公子,姓越的怎么个要死?他给多少人围住了?你说来,我等且去救他一救。”
雷老五道,“老三,管他多少人,我兄弟几个还怕他不成——嗯?!救他?!老三,你胡说八道!”
他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知这姓越的落难,怎么不去锤烂了他的头,反而要救了他?不知他三哥心中计较这小子是个和尚,那日郑世允羞辱于他,他还要救他一救,这时要他带他们去杀人,如何行得通?何况这二人还有那说不清的干系。倒不如说去救人,从他口中骗出消息来。
季千里闻言果真看他一眼。
那雷老五兀自叫唤,不肯答应,教那丁老二瞪了一眼,道,“季公子,你再不说,我等就算有心,只怕也迟了。”
片刻后,季千里骑马回程,四怪施展轻身功夫随在身侧,流云竟还比他们先些。
走了约莫三里地,金刀老三又问,“季公子,此去相距多远?他们有多少人马?怎么听不见人声?”
季千里一言不发,快快地走着。
又行了半里,正到小道拐弯处,隐约可闻人声,金刀老三忽觉不对,拦住马儿,“且慢!你敢骗……”
“老三!你们听!”
几人凝神细听,蓦地脸色大变。
彼此一看,雷老五恨得咬牙切齿,“好哇!原来大哥执意要入京,是这姓方的从中作梗!”
他性子最急,这一时想明白过来,再不顾他人,兀自急奔出去,那丁老二喝道,“老五!回来!姓方的武功厉害,你不是他对手!”
“他害死大哥!老子要锤烂他的头!”雷老五却不肯听话。
叶老四紧跟上去,“算我一个!”
丁老二闪身上前,两手前伸,同时按住二人肩头。所幸方兆海正自激动,未曾发现这厢动静,他望着那金刀老三,沉声道,“姓越的伤我厉害,你几人可不能冲动行事,丢命事小,报不了仇,怎有颜面去见大哥?”
金刀老三道,“二哥说的是,老四老五,不可白白送死。只是姓方的,二哥……”
若是那夜庄上,丁老二原本没把他瞧在眼里,只姓越的伤他好深,至今未复原,又逢那日在那无名山庄内得见方兆海身份大白,此人好几招藏得极深,几人身上有伤,怎敢鲁莽?
正举棋不定,忽听季千里问道,“丁先生,你的笛子还能用么?”
见众人不解,他又道,“你的笛子很厉害,我现下出去,你以笛声扰他吧。”
他不习武艺,不知这笛声不过是以内力灌注,一时扰人心曲罢了,当日能有那般威力,更有众人醉酒之故。若内力相差太大,也不过如越东风一般,非但没有片刻错乱,一阵胡敲乱打便可悉数破解。
然丁老二听他夸赞,不禁洋洋自得。他沉迷音律,自诩无人可敌,那夜《醉梦》被越东风劳什子“碎梦”破去,连日不服并着萎靡,以意通曲,又趁机作出个《悼梦》来,时常自觉另有风味。心道,这小子倒也识货。见季千里说完已驱马前去,又听方兆海声音狂乱,不作多想,笛声已起。
这曲声是他受伤后自哀自怨,又逢他今夜得知姓方的害死大哥,心中愤恨,曲音中又有许多哀、愁、怨、苦、忆,应着这悲瑟秋风,实教人肝肠寸断。
其时方兆海正想残杀这少年,好教他小师弟尝了昔日所痛,忽闻这一阵笛声,正应了心中所想,纵是他武功高强,一时也魔怔住了。怔怔便落下两行泪来。
季千里趁机扶人上马,那兄弟四人却闪身出现,“姓季的,咱们可没说要放你走!”
一人拦住他,另三人锤、斧、镖去,同时砍杀方兆海。
须臾一瞬,方兆海肩头被削一斧、心口被刺两镖,皮穿肉刺,重伤下狂喷出血。
但却也教他瞬间回神,生死间偏头一避,躲过第二锤,同时双掌齐出,变幻出一种游蛇般的阴柔手法。
似拳非拳,似掌非掌,五指并作蛇口一般,一翘高,一伏低,又快又准,紧咬住迎面锤、手。
那雷老五、丁老二齐一惊,一手抽不动,另手劈过,那方兆海重伤下动作却还甚敏感,不待二人起势,蛇口向后一拽,一吞一吐,一掌一个,各震胸腹,二人登时便鲜血狂喷。
“二哥!老五!”
那金刀老三暴喝一声,弃了季、越二人举刀便去。
方兆海正要如法杀他,蓦地肩头再吃一痛,肩上斧头已又嵌入三分。
那叶老四高壮浑厚,力大如牛,又是狂怒之中,这一斧压得更深,逼得他也一阵气血翻涌。
但他一见白马儿又趁乱奔逃,面色骤变,情急中气息猛沉,横开一脚,猛踢叶老四胸前,便将他踢出三丈之远,肋骨尽碎!
他缓缓走向那金刀老三,“金老三,快快受死,越某还要去杀我那小师弟。”
身后响声渐远,季千里勉力支撑住越东风,手指放在他鼻间,焦声催促,“流云,快些,再快些。”
指间呼吸已十分微弱。
流云奋力奔跑,可惜它这一日身负二人,早已跑了太远,方才又遭那金刀老三打伤了前蹄,这时也不过强撑一口气,想将他二人带得再远些罢了。
长夜漫漫,风声仍不停歇,月儿普照着大地,照耀着这不断逃亡的一人二马。
忽地,季千里只觉身.下一斜,越东风身子往前倾倒,他伸手去揽,却齐压得流云一个趔趄,同摔在地。
流云半跪着,雪白漂亮的身体添了许多伤痕,前蹄两处关节各有两枚六角黑钉,正是方才被丁老二所打。它不断支起前蹄,又一次次摔跪回去。
它站不起来了。
季千里跪坐在地,垂眼看着越东风。
他安静地枕在他膝上,双眸紧闭,面上血色已被衣衫吸透,月色下看来格外苍白。
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像是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像是想抚摸上去,忽然衣袖一动,竟是流云又来撕咬他,示意他上马。
他摇了摇头,“你走罢。”
流云急拉他,他抚上它额前鬃毛,“流云,你别再管我们,快些走……”
“谁也别想走!”
这会儿功夫,方兆海添伤不少。
他缓缓走来,受伤的肩膀微吊着,束发半散,满面寒光。
“天下已无你二人容身之处,你还要往哪儿逃?”
季千里看他一眼,又看着越东风,“嗯,我们不逃了。”
方兆海见他面无惧色,又见越东风阖着眼,竟是动也不动,心下一动,颤声问,“……他死了?”
季千里抬眼看着他,并不答话。
方兆海目露紧张,紧走出几步,他才道,“站住!”
其时他跪坐在地,长发披散开,身上同样血迹斑斑,已是狼狈之至。
但月光下他眼尾挑起,神色十分冷漠,一瞬间竟教方兆海止住了步子。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望向他怀中。
他似有些哽咽,“小师弟,你不能死在我手里实在可惜……师兄这便将你带回师父坟前磕头认罪……那里是个好地方,是师祖帮我选的,你去了……”
他边说边又举步靠近,季千里动了动,“我让你站住!”
他这一动,身子似是轻轻晃了一晃。
侧后风更大了,将他披散的长发吹得一阵乱舞,好似人也要随风飞起似的。
方兆海眨了眨眼,蓦地头皮一麻。
他方才眼见他二人逃走,情急下要速杀那金老三,熟料那丁老二还未死绝,竟缠了他腿脚,是以又耽搁了些时辰。
方才快马追来,一见二人,也未留意他们身侧。
此时定睛细看,再也未曾想到,那少年身后竟是一座悬崖!
——是悬崖底下的阴风刮得这样凄厉!
难怪他这般有恃无恐——
他身后有一张黑暗巨口张大,只需稍稍往后一倒,这世上便再没什么可威胁到他啦!
方兆海忙顿住脚,“季公子,你我无冤无仇,你把他尸体交给我,我不杀你便是,你快快过来。”
季千里平静地望着他。
“你年纪还小,何必枉送性命?”
方兆海渐渐靠近,“你师父是他所杀,你父母也是因此受累……他这一生罪孽太重,可也是我师父师娘的独子,你不能让他粉身碎骨……你将他交给我,方某以恩师名义起誓,事后必亲自登寺为你洗去冤屈;你若眷恋红尘,天下之大,也多得是你容身之所——江南如何?方某必保你后生衣食无……”
“方掌门……”
季千里开口打断他。
一个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闪进方兆海脑中:这少年此时那目空一切的冷漠神态,竟与他那小师弟有几分相像。
他不敢再往前,“你,你莫要冲动,你难道连你弟妹也不顾了么?你三妹与人私奔逃走,你四弟也还……”
他看见季千里张了张嘴。
“……再会啦。”
刹那间方兆海瞳孔紧缩,纵身扑去!
那两道身影却像被风卷入深渊,连一抹痕迹也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