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之外》子闻

6、第 6 章

　　01
　　大雨倾泻而下，把林冬茵从过去拉回了现实。
　　出租车向前疾驰，早已把顾炍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果然，下雨了，”林冬茵一脸愁容地望着车窗外，“到家的时候会停吗？”
　　“顾炍的为人你我都知道，你又那么聪明，应该不用我多说什么。”林若溪自顾自地说。
　　林冬茵扭头看着林若溪，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你什么想法啊？”林若溪看着林冬茵，被这莫名其妙的表情搞得有些紧张。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现在呢，只希望雨快点停，不要把我们两个浇成落汤鸡。”
　　说完，林冬茵便再次转头看向窗外，露出好看的侧脸，一头微卷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低马尾，随性又干练。
　　没过多久，车停在了林冬茵所住的小区大门前。
　　可是大雨还没停。
　　“怎么办啊，这么大的雨，出去瞬间就会被淋透的。”林若溪担忧地说。
　　“这样吧，先送你回去，一会儿雨就该停了。”林冬茵跟司机报出另一个地址。
　　林若溪惊讶，她没想到林冬茵还记得自己家的地址。
　　雨没有停，但是小了很多，出租车开到单元门口，林若溪“嗖”地一下从车里窜到大门遮雨台下，几乎没被淋湿。
　　林若溪跟林冬茵摆摆手，然后上了楼，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给对方转了20块钱。
　　林冬茵没有收钱，而是回了一个问号。
　　林若溪回：“打车钱。怕你觉得我占你便宜了。”
　　林冬茵觉得好笑，打出“你这是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然后又迅速删掉，最后发送“那就下次请我吃饭吧。”
　　林若溪回到家，发现灯居然亮着。
　　“妈？你不是跟沈叔出远门了吗？这么快回来了？”
　　“哦？溪溪啊！”赵敏迅速把茶几上的a4纸收好，“我、那个，沈诚公司那边需要人看着，我就先回来了，他还得过几天才回来。那个……你刚从你爸那儿回来？吃晚饭了吗？”
　　“哦，没吃，我们下午吃的饭，晚饭就不用了。”
　　林若溪换拖鞋进屋，赵敏把文件收到自己的卧室，然后开始打扫林若溪以前住过的小卧室。
　　看着熟悉的房子，即使回忆并不那么美好，林若溪依然有一种心安的感觉。可是，她总觉得这不是“我家”。从小，她就有很多家，爷爷奶奶家、爸爸家、妈妈家，每次提到回家，都是说具体的家，而不是“我家”。她对这些“家”没有归属感。可是，在外多年，再次回来，竟发现自己是依恋这里的。
　　前提是沈叔不在。

　　02
　　那是一个傍晚，沈诚提着好几个购物袋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若溪，这是你沈叔。”赵敏向林若溪使眼色，示意要打招呼。
　　林若溪会意道：“沈叔好。”
　　沈诚给林若溪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跟爸爸完全不同的男人。”
　　他穿着合身的浅色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左手戴着一块看起来很复杂的腕表。即使那时林若溪不懂手表，也不懂名牌和时尚，她也能感觉到这个叔叔的“贵气”。他气质儒雅，又有点不怒自威。可是，对成年男性的恐惧似乎刻在DNA里的林若溪还是忍不住想问：他会像爸爸那样暴躁吗？
　　“若溪啊，来，这个是叔叔送你的。”沈诚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手机盒子，“前几天听你妈说你手机不好使了，总是充不进去电，我看现在小孩都用这种手机，但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打开看看吧。”
　　林若溪的下巴要惊掉了。即使再尽力克制，也难掩神情慌张。这可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诶！最近电视广告天天播这个，可是她哪敢说自己想要啊，就连亲爸都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哎呀，你又乱花钱，小孩儿用这么好的手机干啥啊！能不能拿回去退了？”赵敏嘴上埋怨，但心里是高兴的。
　　“退啥呀？退不了了。让孩子看看喜不喜欢。”
　　林若溪看看手机，又看看赵敏，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快谢谢沈叔。”
　　赵敏发话了，林若溪这才敢放心接过去，连忙说：“谢谢沈叔”。
　　“不用客气。”沈诚笑呵呵地说，“孩子喜欢就好。”
　　“喜欢吗，溪溪？”赵敏引导林若溪回应。
　　“喜欢喜欢，谢谢沈叔！”林若溪再次道谢。
　　所以，林若溪对沈诚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但毕竟不熟，有沈诚在的日子，她总是觉得不自在，好在沈诚工作很忙，晚上很晚回家，甚至常常不回家，这让林若溪好过不少。
　　这天，放学后，林若溪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飘香。她把书包顺手往地上一扔，踢掉脚上的运动鞋，趿拉着拖鞋一边往厨房蒲跑一边喊：“妈！我回来啦！你做啥好吃的啦？好香啊！”
　　沈诚闻声从厨房出来，给林若溪杀了个措手不及。
　　“沈叔……”林若溪兴奋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若溪放学啦，饿了吧？你妈炖排骨了，是不是闻着了？贼香！”沈诚依然笑呵呵的。
　　“嗯。”林若溪点点头，然后一头扎进厨房看妈妈做菜。
　　“饿啦？这么着急，都没有小姑娘的矜持劲儿了。”赵敏半开玩笑地说，“想想你们教导主任说过的话，‘你的优雅哪里去了’？嗯？”
　　林若溪没说话。赵敏经常提醒她，在沈叔面前要表现好，要听话、乖巧。林若溪当然懂得寄人篱下的道理，可是，今天是妈妈没有提前告诉她沈诚会提早回来，不能全怪她自己。
　　晚饭做好了，林若溪盯着面前的豆角炖排骨发呆，她想念奶奶做的糖醋排骨了，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她很喜欢。可惜妈妈不会做。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赵敏carry全场。林若溪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索性就尽量不说话。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没有礼貌呢？但是，妈妈又说过，不用考虑沈叔的情绪，不用跟他说什么，有妈妈在。
　　真是纠结啊！
　　刚吃完饭，沈诚接了个电话，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溪溪啊，晚上在小区门口跟你说话的男生是你同学吗？”赵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啊？”林若溪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对啊，不是同学能是谁啊？怎么？你监视我啊？”
　　“谁有那功夫监视你啊！”赵敏装作嫌弃的样子。
　　这话应该是不假。作为母亲，赵敏当然很在乎林若溪的一切，但是她不想让女儿感受到太大的压力，所以经常说些玩笑话。
　　“站窗台那儿一瞅，就瞅着了。”赵敏解释道，“其实我刚开始没看着，你沈叔看着了喊我过去，问我‘你看那边儿是不是若溪？旁边儿是不是她男朋友？’”
　　“哎哎……”林若溪无奈，“怎么可能是男朋友啊！”
　　“是不是男朋友都没事，只要不影响你学习，不伤害你，就没事。你沈叔也没说啥。但是啊，你小姑娘家家的，可要小心点儿，别轻易相信那些男生的花言巧语。你沈叔很关心你的，让我一定要提醒你。”
　　“妈！”林若溪有点生气，“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赵敏安抚道：“哎呀没有，妈怎么会不相信姑娘呢？这不是好心提醒嘛！你沈叔也是好心啊！”
　　“你就是不相信我！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你总帮他说话！你跟我爸、跟我奶、跟我爷一个样！他们帮孙姨说话，你帮沈叔说话。可是，我有说过他们不好吗？我说过沈叔的坏话吗？我有跟他作对过吗？我还没怎么呢，你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开始提前铺垫了？那我还要再怎样低三下四，你才能放下对我的防备心啊！到底谁跟谁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啊！”
　　说完，林若溪就跑回卧室用力关上了门。
　　“林若溪！你又发什么疯！把门整坏了，你看沈诚会不会把你轰出去！”
　　林若溪需要冷静一下。刚刚消耗了她太多的能量，她倚坐在门边，过了半晌才缓缓起身，慢慢坐到书桌前。
　　她看着手腕内侧弯弯曲曲的青紫色血管，用另一只手摩挲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种似人非人的东西，一个只由血管组成的人，没有骨骼、没有皮肤、没有五官、没有内脏……只有数不清的血管毫无美感地交错着，从头到脚。她如行尸走肉般穿过马路。她看到整个世界的人都是由各种血管组成的，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在大街上穿梭来去。
　　只要切断一条血管就好……
　　当手腕上传来一丝痒痛时，林若溪终于回过神来，手中的美工刀掉落，她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手腕上的痕迹很浅，只有揪住的时候才能渗出一点血。
　　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把戏”，在林若溪小时候、拥有第一把属于自己的美工刀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
　　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还是有一种比伤痛更疼的窒息扑面而来。
　　没错，林若溪认为窒息是有痛感的。不是心脏被攫紧的痛，不是胸口被巨石压住的痛，不是大口呼吸时喉咙被空气撕裂的痛……而是一股类似于被叠加、压缩的气流突然穿透身体的痛。
　　她不喜欢沈诚，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她最不喜欢的是这样的自己。没有改变现状的勇气、没有控制情绪的能力，如果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那么，她的意义是什么？
　　原本她以为沈诚的出现可以填补内心的缺失，她终于发现自己错了，沈诚带来的形状跟她内心的缺失匹配不上。怎么总是出现这样的错误呢？人生的碎片散落一地，像小时候被父亲打破的玻璃，林若溪努力去拼凑完整，握着不合适的碎玻璃鲜血淋漓。
　　“出来吃点水果吧。”刷完碗的赵敏敲了敲林若溪的门。
　　林若溪没说话，悄悄把美工刀收好，扯了扯衣袖。
　　“那我进来了啊？”
　　见林若溪仍然没有回应，赵敏推开了门。不是忘记锁门，而是林若溪故意没锁。
　　赵敏装作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干嘛呢？嚎啕大哭呢？写作业呢？来，吃点水果吧。有话好好说，有事及时跟妈说，别憋着。”
　　突如其来的温柔拧开了林若溪泪水的阀门。
　　戴着脚镣的人是可以跳舞的，埋着难过和委屈的土壤，种子还是要继续发芽的。
　　无论混合了多少种情感，至少这里面还有爱。

　　也许是一起生活得久了，林若溪感觉自己的边界被不断冒犯。
　　比如，赵敏有的时候做了一大碗汤，就很随意地往碗里放了三个勺，让大家自己舀着喝。可是林若溪觉得很不卫生，她不想跟叔叔在同一个碗里交换口水。还有一次，林若溪发现自己的牙膏好像被人用过，问了赵敏。赵敏说没注意，反正她没用。后来“破案”了，赵敏没用，那肯定就是沈诚用了。
　　林若溪觉得一阵恶心，“他沈诚是神经病吗！是变态吗！自己的牙膏不用，非要用我的，他怎么那么恶心人啊！”
　　“那肯定就是不小心拿错了嘛！他总回来那么晚，着急洗漱睡觉就拿错了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至于吗？”赵敏替沈诚辩解。
　　“不是，我、我的牙膏在我自己牙缸里，你们的东西放右边儿，我的东西放左边儿，要怎么‘不小心’啊？就是故意恶心人嘛！”林若溪气极了。
　　“就那么一次用错了，能咋的？”赵敏渐渐失去耐心。
　　“不是一次了！”林若溪气得大喊，“之前我就觉得我的牙膏被人动过，这次我是特意留意了，才十分确定就是沈诚用了。他明明以前就用了！”
　　“行行行，那牙膏你别用了，再拿个新的不就得了嘛！你那些东西别往洗手台放了，拿你自己屋去，用完赶紧自己收好。”
　　事已至此，林若溪只能按照赵敏说的做，再吵下去就显得有点无理取闹了。
　　原来，不仅自己的隐私要保护好，私人物品也要收好。
　　林若溪终于明白，她从来就没有属于过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