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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十六章 北邙山的青梅竹马 ...

  •   桃萌仰着头,道:“我曾在姑苏听过小孩子玩这个游戏,要说一句话——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根小指同时向下蜷,向着各自身体内侧使了点劲,如小孩手里的斗草,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横来横去。

      “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小时候,从来没人和我玩这个。”温朔小心翼翼缩回手指,用拇指抚摸过起起伏伏的小指骨,那上面仿佛还留有人的体温,问,“你曾去过姑苏?”

      桃萌点点头,并脚往角落缩了缩,用手拍拍他身侧的门槛,“师兄,你坐下和我说话。”

      温朔坐下,把师父的匣子放在腿上。两人肩并肩,看鸡鸣山的朝日。温朔道:“姑苏是个很好听的名字,让人一听,就想去那里看看。我没去过。姑苏好吗?”

      桃萌将目光擦到近在咫尺低沉温朔脸上,一束惊讶的光在桃萌眼睛里一晃而过,“嗯,正是名儿好听,我才去。南方比北边多雨,潮湿,黏腻,水汽一起来,暖的时候比邙山更暖,冷的时候比邙山更冷。那里什么东西都是细条形的,绿树的叶子又细又长,人也婀娜多姿,点心也比洛阳城里最好的铺子更精细。”

      姑苏么?
      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有机会,真想去那里看一看啊。
      可是——
      桃子也去过洛阳吗?还有北邙山?

      温朔原本只是悄悄去瞥桃萌的脸,见他袖子没过拳头,正用袖子擦脸上的木灰,被他这样胡乱擦,脸上横撇竖捺像在写字。温朔站起来,一手把匣子托在腰际,走到木盆边,放下匣子,又拧了一条湿漉漉的巾子,蹲在桃萌面前。温朔只是想把巾子递过去,却见桃萌一味盯着他发呆,双手垂在腹前,打算盘一般拨弄手指——看起来不知所措,笨拙慌乱。

      温朔的食指抬起来,指尖顶出巾子呈一个角,借着给桃萌擦脸的机会,大大方方打量他,“桃子去过洛阳?”

      桃萌愣了一下,像被抓到鬼一般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地煽动一下长睫毛,目光移开来,落在院中地上的木匣上,磕磕巴巴道:“嗯,去过,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不太清楚。师兄你别问了。”

      温朔幽幽吐出一个“哦”字,“洛阳好吗?姑苏肯定比洛阳好吧?”

      “啪”一声,桃萌的手抓住温朔擦脸的手,两只手从温朔胸口滑了下来,悬在正中。温朔的这句话在桃萌心里引起轩然大波,他不可能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很久以前,也有个白发白须的人这么问他。
      姑苏好吗?
      肯定是比北邙山好咯?

      温朔看到桃萌脖子上的珠子上下一滚,他在咽口水,随后,夹杂潮湿鼻音的嗓音响起,像是姑苏又下了一场雨,这声音是从水那头传来的,带着水应音,“师兄,我觉得洛阳比姑苏好。姑苏的山水再秀美,我却总觉得自己是以客人的眼光去欣赏那些美人美景,看过了,也就算了。或许是旅人的心境在作祟吧。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邙山不一样——它对我来说——很特别。”

      温朔屈指捻去桃萌鼻尖上最后的一个黑点,重新坐到他身边,“可洛阳也不是你的家啊。你看——你说你不记得姑苏,你却记得那里的柳树和雨。你说你喜欢洛阳胜过姑苏,可自我认识你,你一次也没提过洛阳的景物。不过,有些时候,没说出来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越藏着不说,反倒用情越深。”

      桃萌踮起脚尖,两只膝盖就抬起来,他侧脸搁在膝盖上,双手环过双腿,却是转向了另一边,用后脑勺对着温朔,“我不提是有原因的,那里算是个伤心地。人间有个说法,把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叫做青梅竹马。我在洛阳,就有个青梅竹马。”

      温朔怔了一下,“桃子,你知道‘青梅竹马’的意思吗?”

      “你小看人,我怎么不知道?”如果温朔长了另一双眼睛,那眼睛挂在对面的门上,他就会看到桃萌兽一般咧了一下嘴,可惜他没有长那双眼睛,自然看不到,桃萌接着说,“他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他。不,应该说,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了他。怎么不是青梅竹马?”

      温朔叹一口气,“并非两人一起长大就叫青梅竹马,也有叫玩伴的。”

      桃萌的脸“啪”一下翻了个面,用晶亮的眼睛瞪着温朔,“我曾很喜欢他。他占有了我的心。现在,算不算?师兄,我只是少念了书,并不是呆的。”

      “曾?”温朔低头琢磨这个字,“他死了么?”

      桃萌把手掌抵在温朔嘴前,“你——”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温朔启开唇,感觉热滚滚的气从喉咙里升起来,哈在桃萌的手掌心,他不知道桃萌的手心痒不痒,他的脸颊像蚂蚁爬过的那种痒,随着他开口,牙齿的尖啃到掌心的肉,那丝丝缕缕的口水就挂在掌心,触风生凉,话在喉咙“呼噜”一声飞出来,又在口中打了弯,没能说出口。

      桃萌放下手掌,握紧拳头。

      有那么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温朔不死心,“他是怎么样的人?”

      桃萌用眼刀刮了温朔一眼,沉沉叹一口气,“世人眼里是最好的。在我眼里,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可爱?那就是明明稚气未脱却要充大人说话、办事的孩子最惹人笑。还记得鄢陵城外的缩小符吗?你缩成几岁的孩子,却用树枝练吕祖剑。那个时候的你,我就想笑。”

      桃萌抬起头,架起臂膀,捏诀比划了一下剑法,自顾一笑,继续道:“长大了以后,性子有些别扭,把书里的那些大道理当成人生准则。书本该为人所用,他却被书所束缚。我说这话你别笑我。笑也只许在心里暗暗地笑。终是我不读书,目光短浅。”

      “我不会这样想,你很好。”温朔柔声道,“再多说一些。”

      桃萌眼底的光暗下去,“我想告诉你,他并不好。可我思来想去,也说不出他哪一点好。可能,他始终是极好的。只是,对我——没那么偏爱。这恰恰是恼人的地方。我说他不好,没人会信的,就连我自己心里也不信。就好比史书里描写那些大义灭亲之人大为嘉尚,可那些被放弃的亲人呐?他们不会同意做那些事的是好人吧?哎,算了,我说不好,不说了。师兄,天彻底亮了,你该走了。”

      温朔站起身,凝视桃萌,“桃子,师父不在了,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师父在啊。”桃萌抬起头,用手拍拍心口,“师父在这里。做人有个好处,人与人之间相逢、重逢、交际,会产生各种各样浓烈的情感,死者将一种叫思念的东西留下来。余下的人守着思念吃饭睡觉,日子也就慢慢过去了。”他的眼睛正视温朔,“师兄,如果你想知道,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就是——那个人。”桃萌用手撑着头,“师兄,平安回来,我等你。”

      温朔轻轻答了一声:“好。”
      温朔走到院中,弯身打开匣子,把天蓬尺插进袖中,拿起天蛇索,在阳光下静心找出锁头,理清穗子,学着师父的样子系在腰间,索在后腰交替的时候又缠上了,他用手抽了抽绳子,发现解不开。

      桃萌站起来,慢吞吞走过去,弯身,为温朔理清穗子,双臂从温朔腋下穿过,凭感觉整理天蛇索。

      温朔低着头,双臂不自觉就抬起来,像是大雁展开翅膀,手臂底下伸出来的细白手腕在腰前上上下下交叠,葱白一样的手指灵巧地打转,不多会儿,一个蝴蝶结就打好了。

      桃萌说:“从前,师父的结子也是我打的。你若愿意,我以后也给你打。”

      桃萌转到前头来,仰视温朔,“师兄,真的该走了。你回来以后,我人在无极狱,但我保证,灶上的鸡汤一定是热的。”

      温朔望着桃萌。

      朝阳下,桃萌的眼珠子比泉水还要清澈,亮晶晶的,比平日里还要像女孩子的眉眼。这双眼睛不断在温朔眼前浮现,他确保自己面上绷得一丝不苟,心底的浪潮澎湃只有他自己知道。温朔的心脏“咚咚咚”像小鼓一样捶着,直到他御剑上了云头,还忘不了那双眼睛。他脖子僵着,头高昂地仰着,黑眸往下转,余光扫视下方。

      隔着蒸腾的云雾,桃萌缩成小小一个人,他好像一直仰着头,目送温朔离开。那个人越来越小,缩成一个黑点,农舍也缩得只有一掌大小,这个时候,飘来一片氤氲的白云,彻底遮住了底下的屋子和人。他舍不得收回目光,却有自然之力迫使他与他分别。

      温朔立在化出的剑意之上,从白日的光冲出,转入雾霭弥漫的黑夜,这样披星戴月御剑赶路,终于来到故地洛阳城。或许是因为接近三月初三吕祖华诞的缘故,崇鬼尚神之风从魏地吹出来,像是伤寒病一般传染了天南地北。温朔行到哪里,就看到哪里道观飘出缕缕香烟,各处的道士都在散阴骘文,嗡嗡传颂吕祖的生平事。

      吕祖是第一个以肉体凡胎飞升成仙的凡人。
      在吕祖之前,前人只求祛病消灾,资质稍好的也只修长生。
      成仙——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成仙——
      是天下修士梦寐以求之事。

      以吕祖为记事神碑,往前推演五百年,无凡人成仙,往后推演五百年,亦无第二人。成仙本是镜中花、水中月,吕祖却以身为例,告诉世人,凡人成仙是可能的。成仙,不再是水里一搅而散的月影,而成了天上至高至明之皓月,虽然遥远,却知道月是真的。嫦娥奔月,吕祖飞升,古往今来那些传说都可能是真的。

      一个可能——
      这就是吕祖带给世人最大的恩泽。

      欲界之中,论对吕祖的推崇,哪里的民众都没有魏地的信徒虔诚,更有甚至,拜神成疯魔者也不在少数,有不少荒诞的故事在流传。

      洛阳一带——尤其是吕祖飞升之地的北邙山也有众多的吕祖信徒。龙门军温氏亦尊纯阳子。不过,世家重礼法而轻才能,贵血脉传承贱自然更迭,除了自家祖宗,从不肯轻易祭拜其他什么人,哪怕是惊才绝艳的纯阳子。

      温氏子弟钻研剑法,剑又是君子之器,足以彰显用剑之人的信达雅。因此,温氏在邙山修建了南岩宫,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夜有人奉香烛灯火于台前,大祭小祭接连不断,祭的都是那柄剑——吕祖的佩剑——剑尊。

      身为温氏主脉子嗣,温朔知道南岩宫内剑尊是温氏先人复刻的模子剑器,它甚至比不上用方寸之术藏起来的甘露殿中小师妹偷偷打造的那一柄剑来得精妙、相似。

      北邙山的童谣里,四百年前吕祖飞升之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身白衣的纯阳子像是射向天际的一束光。他的身形随风消散后,滚滚乌云间金乌敛开一条光焰万丈的线,一直系在吕祖腰上的剑尊旋转着从九霄天落下,霞光顽皮地在三尺剑身弹跳闪烁。

      那柄青锋深深扎入北邙山山阴的一块悬壁,正是那个时候,乌云全都散了,天碧如洗。插入崖壁的剑反射赤金色的日光,犹如磨光了的铜镜,犹如白日里的烟火,又犹如耀星在眨眼睛,在云雾缭绕的山之巅,闪啊闪。没多久,天际飘落一条朱红的发带,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柄剑的剑柄上,一剑一带在北邙山间的云雾中飘荡。

      四百年雨打风吹,那柄真正的宝剑仍留在崖壁上,朱红发带却早已被山岚所吞没,剑身结出锈花,呈暗红色,在这柄剑上留下了日月之辉、时光之力的痕迹,剑已蒙尘,刃已钝锈,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雨水的冲刷而在剑身留下一脉脉山泥的痕轨。

      传言有神鬼守护着这柄青锋,但剑所在的山面已成绝壁,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真正瞻仰过它的风采。

      而今日——
      这柄传说中的剑就在温朔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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