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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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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长安。
贞丰十二年三月,杨柳深黄,春桃灼灼。
永安侯宋府,一处僻静小院。
窗外鳷鹊的一声新啼,惊醒了病中的丰锦衣。她略动动手脚,只觉那纤瘦的双手如枯枝般,吃力抬起又无力地垂落到榻边。
“夫人……”跪在床榻前的丫鬟子惠含着泪笑起来:“您总算醒了。”
丰锦衣的鼻尖嗅到窗外百花的馨香,得有多久没闻到如此有蓬勃生机的气息了?
她贪恋片刻,气若悬丝地撑着半坐在床上,缓缓说道:“给我梳妆,我出去透透气。”
自去岁腊月一病不起后,她就没有离开过床榻,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中,乍然清醒过来,她自知许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了。
子惠以为她要去见永安侯,高兴地道:“是,奴婢扶您下床。”
坐在梳妆镜前,满头青丝逶地,子惠一双巧手为她挽起一丛高髻,欲簪上步摇时被丰锦衣止住:“不必了。”
看着她因久病而苍白的面色,子惠取来桃红胭脂为她匀了面,遮住病气。铜镜中的人儿鬓挽乌云,明眸浅浅一睐竟灿如春华,灼若芙蕖。
一点儿都瞧不出她嫁作人妇十二年,已二十八岁了。
子惠满心欢喜:“奴婢这就让人去通传,说夫人醒了,侯爷……”
“我想荡秋千,”丰锦衣打断了她的话:“你扶我去吧。”
秋千者,千秋也。因着名头好,春日各家的女眷都在宅中以秋千嬉乐。
“夫人……”子惠嗫喏了声,见丰锦衣确实没有见永安侯的心思,这才上前搀着她走出去。
春日里阳光好,家宅中有蹴鞠的,有荡秋千的,处处飘来欢声笑语。
院中高高的两株月桂树间挂着一架秋千,上面拴着五彩绳,有些年头了,从前明丽的颜色变得灰蒙蒙的。
丰锦衣伸手去解下那五彩绳,一把掷在泥里。
“夫人。”子惠大恸,泪如雨下。
当年永安侯宋远携丰锦衣在此处荡秋千,亲手系上五彩绳,发愿与她年年得结神仙侣,一生一世一双人,叫她放心。
可转眼这后宅已抬进来五六房姨娘,原来男人的话当不得真。
丰锦衣坐在秋千上,让子惠推得高高的。
她父母早亡,出阁前跟在祖母穆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教导孙女极严,她是京中出了名守礼端庄的闺秀。
十六岁那年,祖母欢喜地告诉她,永安侯府世子宋远向她提亲了。
永安侯府门第清贵,宋远弱冠之年,是个雅雅公子,更兼文韬武略,京中世家的闺秀爱慕他,为了嫁给他明里暗里使尽手段,一度让帝京茶楼里的谈资活色生香。
可是她们心心念念的贵婿最终却落到了丰锦衣头上。丰锦衣的祖父曾两度出任江浙巡盐御史,几年前因年迈致仕,家中如今并没有什么显赫权势。
这么一桩好姻缘最终落到了丰锦衣头上,少不得叫人眼红。
那时的丰锦衣心中只有欢喜,世人都知丰家五代公侯世家,家风清白家底颇厚,永安侯府向她提亲也算是门当户对,在情理之中。
祖母穆老夫人倾丰家之财力为她置办嫁妆,怕她在婆家受轻视,光嫁衣一样,就买光了长安城中的名贵布料,又从苏州请来上百名绣娘日夜缝制,大婚那日,犀簟牙床,华服珍玩拉了十几辆马车,无比富贵风光。
然而嫁给宋远后她才知道,永安侯府从上到下都是安享尊容的主儿,一个比一个讲究排场花费,没人算计这府里的支出与进项,一年到头下来,竟有数万两银子的亏空,早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成婚的第二日,宋远的父亲老永安侯在西北边关兵败,圣上震怒怪罪,宋家无法,只好上表圣上,让宋远前往边关领兵,以赎上次的兵败之罪。
丰锦衣心疼宋远,婚后的次日便随夫一同前去边关戍守。
西北之地无比苦寒,朝中有人给永安侯府使绊子,军饷迟迟不到。到了寒冬腊月,戍边的将士连棉衣都买不起,冻死的冻死,冻伤的冻伤。
一次宋远带兵迎敌吃了败仗,逃回来时冻得浑身青紫,险些丢了命。
眼瞧着边关是守不住了。
那时候丰锦衣刚怀上孩子不足仨月,她不忍看着宋远走投无路,冰天雪地里悄悄回到长安变卖了嫁妆,筹措到几万两白银运往边关军中。有了银子,宋远采买粮草棉衣,赢得军心,两年后一鼓作气击退外敌,才让永安侯府重获圣眷,也才有了后来权势煊赫的永安侯。
然而就是那次,她在往返途中受风寒和疲累小产,之后又高烧了一个多月,军中没有好药,大夫摇摇头让准备后事,没想到她命硬,竟然自己醒过来了。虽然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一条命,但就此落下一身的病痛,她后来再没怀上过。
……
“捉住了。”一个小女娃儿跌撞着扑过来,胖乎乎的小胳膊环住了她的腿。
“你是谁?”丰锦衣看着她圆圆的脸蛋,问她。
“兕儿,我叫兕儿。”
子惠冷冷地掰开小女娃儿的手,说道:“兕儿大小姐是郑姨娘生的。”
腹中一阵绞痛袭来,丰锦衣心口痉挛,大汗淋漓不止。
当年她有孕,宋远为孩子拟了乳名“兕儿”,每次他从军营回来,都要贴在她的小腹上唤一声“兕儿”,而后将她抱在怀里,说一些情话,虽然边关的日子难熬,只要看见她,丰锦衣都会觉得如喝了蜜水一般甘甜。
谁能想到后来,连她未能出世的孩儿的乳名他都给了妾室所生的女儿。
那她算什么,她未出世的孩子又算什么。
小女娃儿的乳娘急急追过来,瞥了一眼丰锦衣,抱起她哄道:“夫人做了桃花酥,大小姐快回去尝尝。”
“夫人”二字叫子惠无比气愤,冲上去兜头扇了乳娘一巴掌:“夫人就在你眼前,一个姨娘,算哪门子的夫人?”
小女娃儿吓得哇哇大哭。
丰锦衣摆摆手让乳娘抱她离开:“罢了。”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出院子了,不怪新进府的下人不认得她。
子惠哭道:“明明您才是侯府正经的夫人,郑姨娘她……”
丰锦衣冷冷说道:“她打理侯府中馈,下人巴结她自是要往高里称呼。”
三年前妾室郑氏进门,宋远要抬举新欢,指使人在她的吃食中下药,让她精神错乱恍惚,在执掌中馈时三番五次失手出错,侯府以此为借口夺了她的掌家权,交给了郑氏。
不仅如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宋远只睡在郑氏房里,郑氏很快生下一女。
而丰锦衣既没有子嗣傍身,又不得长辈喜欢,后来失去掌家权后,更让侯府上下忘了她才是宋远三媒六聘娶进门的永安侯夫人。
后来她多方打听才知道,郑氏是宋远的远房表妹,二人一块儿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到了嫁娶之年,原本要择日成亲的,哪知道郑家一朝开罪于天颜被流放徙往北疆,郑氏成了罪臣之女,侯府也因入不敷出看上了丰家嫡女的嫁妆。宋远无法,这才改向丰锦衣求亲。
宋远前往北疆带兵,打仗不行,却顺利找到了在北疆服苦役的郑氏,并将她带回京。
想来在他心里,盲婚哑嫁的丰锦衣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郑氏去的吧。让她以妾室的身份进府,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总是会想办法把郑氏扶正的。
他要把郑氏扶正,郑氏也不安于妾室,丰锦衣就成了碍他们眼的那个人,他冷落她,郑氏掌家后便纵容下人克扣她的月例银子,他对她不闻不问,郑氏就在她生病时请来庸医,给她开虎狼之药,她喝下去后原本羸弱的身子骨更糟糕了,没日没夜腹痛,很快走到了油尽灯枯。
……
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打断了丰锦衣的思绪。
她抬眸,看见宋远朝这里走来。想都不用想,定是郑氏告状,说她吓到了兕儿,他为爱女问罪来了。
这早不是新鲜事儿了。丰锦衣见怪不怪。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了。上次还是她从丰家带来的乳娘病了,她去找他请大夫,他却找来郑氏羞辱她一番,气得丰锦衣摔了他的笔洗,骂他忘恩负义……宋远冷着脸,悻悻离去。
看见宋远,丰锦衣没有停下来,她坐于秋千架上,香袂飘空,罗袜纤纤。
宋远一怔,把郑氏拱起的火忘了个干净。
他还要走近前去,丰锦衣微蹙眉梢:“我与侯爷夫妻情断,无话可说,侯爷请回吧。”
自从三年前郑氏进门后,他们再没有过夫妇之实,她看他的目光从初嫁时的柔情变成了形同陌路的冷淡。
他也寒了心,终是走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宋远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兕儿还小……”
丰锦衣低声发笑:“侯爷想治我的罪吗?”
宋远又转过来看着她,良久不开口,似是无言以对。
丰锦衣苦笑。
宋远拂袖,要走时说道:“娇娘,你该好生养病。”去岁冬日她抱病后,郑氏跟她说丰锦衣心思过重,气血稍有亏虚,要多静养才好。
宋远听了郑氏的话,将她身边的人尽数发卖出去,只留一个子惠照料她。往日里不让人靠近她的院子,说怕扰了丰锦衣的清净……呵,无非是不给她活路,让她受尽折磨死去罢了。
娇娘是她的小字。
丰锦衣不理他,再一次把秋千荡到半空处。那秋千高高扬起,如一支利剑。
宋远大惊,似是想到什么,“娇娘……”
就看见抓住秋千的手松开了,丰锦衣自秋千架上直直坠落,如一只迎风归去的蝴蝶。
她要走了。
宋远的心霎时没来由一痛。
“娇娘。”宋远面色大变,他扑上前去,张开双臂想接住她。
可她大约是一点儿都不想再同他有一丁点儿纠葛了,瞬息间落在一旁的海棠树下,摇落的花瓣覆满了蛾眉娇靥。
宋远跪在地上,明明那么讨厌她,此刻竟觉出心如刀绞,他疯了一样去拉丰锦衣。“娇娘,你起来。”
子惠跑过来,顾不得尊卑,一把将他推坐到泥土地上:“夫人去了,请侯爷莫要再搅扰她的清净。”她护着丰锦衣,眼中流出血泪,看起来狰狞又使人无比悲恸。
宋远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尽是颓丧,他俯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猩红刺目。
不知何时卷来一阵风,刹那天空乌云密布,大雨滂沱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