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路子》白皮石斛

89、风（结局）

　　89.风

　　32号院里一片安静，风停了，树叶和秋千不再摇晃，连虫鸣鸟叫也没有一丝。
　　萦绕鼻间的也不再是往日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而是血腥味。
　　许平章看着对面笑意盈盈的“常乐”，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和动作，试图找到一点常乐还在那里的迹象。
　　然而没有。
　　明明长相和身体还是同一个，但是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面相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那尝尝面无表情但偶尔带点懵懂或狡黠的脸上，此时是一片温柔端方的微笑。
　　就像宽厚的长辈在看着胡闹的孩子一样，那带着岁月感的慈和在常乐那张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刺痛着许平章的眼睛。
　　他低下头，两指擦过眼角，将残留的血迹抹去，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
　　“……”
　　许平章声音太低，只有紧挨着他的张天师听到了，微感惊讶地转头看他一眼。
　　“我叫你滚出去！！”
　　嘶哑的喊声带着气浪，将常乐的身体推得踉跄了一下，他眼神有瞬间的变化，面上的表情也快速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复平和。
　　张天师跟黄半仙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哈哈哈哈……”
　　刘若华发出一连串笑声，很快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做得不错，真的不错~可是，我刚刚的提醒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直取要害，又忘了？”
　　她伸开双臂，将整个身体毫无防备地展示在三人面前，“还是，下不去手啊？”
　　被拿捏住的许平章和黄半仙压根紧咬，但就如刘若华所说，他们下不去手。
　　可有一个人可以。
　　“放手，我来。”张天师手臂用力想要挣脱抓着他的两人，却换来更大的抓握力度。
　　“等等等等……别急别急！”黄半仙赶紧说，一边用力抓着张天师，一边盯着“常乐”那边。
　　许平章不说话，但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两人为了按住他，用力到身体半弓着，死死抱住他两条手臂不松手，黄半仙甚至两条腿都缠在他身上了。
　　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三人，刘若华再次笑出声，“你们……”
　　她话刚出口，密密麻麻的符纸就铺天盖地，像一波黄色的海浪，翻卷着朝她扑了过来。
　　刘若华立刻出手格挡，却被那汹涌的浪潮推得连连后退，背部狠狠撞在树干上。
　　但接着背后的支撑，她将将顶住了符纸的攻势，给自己周围撑起一片空间。
　　然而符纸不断变换着排布，翻滚不停，一浪接一浪地拍下来，压得她身形渐低，支撑出来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符纸势头凶猛，但操控它们的黄半仙却并不轻松，他本来为了破开刘若华留在学校那边的阵法就花了不少法力，现在使出这一招也是几乎抽空了剩余的全部力量。
　　而除了他自己之外，张天师也在背后给他输送着法力才能完全控制住这些符纸。
　　黄色浪潮渐有合围之势，黄半仙咬破舌尖，一口舌尖血被他吐出，化成一道红光向着符纸中央急射而去。
　　红光冲入其中立刻分散出数道将每一张符纸连在一起，将他们连在一起拉得更近，彼此交叠，几乎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刘若华，只剩最后一道手掌宽的缝隙，隐隐露出里面那个被压到几乎蹲在地上的身影。
　　只要符纸合围，就能完全控制住刘若华，或者说常乐肉身的行动。
　　那样即使刘若华还在常乐躯壳之内，但可以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怎么处理她。
　　眼看着缝隙变得差不多三指宽时，符纸合围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缝隙两边的符纸和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想要接近彼此，但是却被什么力量阻拦着。
　　黄半仙暴汗如雨，脸上已然是苍白一片，而在背后托着他的张天师也不轻松，额间青筋绷起，本就棱角分明的腮骨因为牙关紧咬而更显锋利。
　　见那道缝隙渐渐竟有变宽的趋势，张天师转头看了许平章一眼，然后又转回来看着黄半仙的后心位置。
　　他现在已经无暇说话，只能用眼神示意，幸而许平章看懂了他的意思，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接近他目光所指的位置。
　　见他点头，许平章立刻将手放了上去，然后就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力量，像走过山谷时吹过的风，拂过他身体两侧，也穿过他的躯干，然后携着他的意识顺着前伸的手臂，吹进黄半仙的身体里。
　　符纸合围的速度立刻加快，几乎是瞬间就变得不足两指宽，并越来越窄。
　　一条绳索突然从缝隙中伸出来，带着弥漫的黑雾，碰触符阵的瞬间，绳索就像被点着的引线一样，迅速缩短，但不管怎么缩短，始终有一节绳头稳稳卡在符纸中间。
　　在绳索完全消失的同时，两只细瘦的手，一上一下，掌心向外，裹着浓郁的黑雾，紧紧扣住缝隙两边。
　　竟然像掰开即将合拢的电梯门一样，将那缝隙推开了一人宽，露出一张被黑雾包围，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
　　一连串哼笑声从黑雾后面传出来，笑声里尽是兴奋和疯狂。
　　与此同时，扣住符纸的手指勾起，两臂用力一扯，撕碎了符纸也扯断了彼此交织的红光。
　　排列有序的符阵瞬间崩散，带出一阵波涛般的气浪，震得落叶飞散，秋千摇荡。
　　也将对面三人震飞出去，狠狠摔倒在地。
　　三人彼此搀扶着起来，就见原本照在常乐周深上下的黑雾变得稀薄了不少，露出了常乐的小半张脸和一侧臂膀。
　　显然刚刚震开符阵的那一下，也让刘若华耗费了不少力气。
　　此时她虽然是满脸得意的笑容，但急促的呼吸和微微弓起的背脊，都显示出她并没有那么轻松。
　　她刚要张口说什么，神情却突然僵硬。
　　没被黑雾覆盖的那侧脸上，表情不断变化，眼神忽明忽暗，五官皱在一起，眉毛鼻子打架一样，激烈争夺着常乐脸上那寸许领地。
　　“常乐？常乐！”许平章想要上前，却被张天师拦住。
　　张天师神情严肃地盯着“常乐”，没有丝毫放松。
　　刘若华神色突然一整，再没了刚刚那一瞬间的僵硬，眼神也重归幽深。
　　她看了张天师一眼，带点埋怨地笑了：“偏你聪明，这么不好骗。”
　　然后活动了一下刚刚被符纸震得酸麻的右臂，眼神轻蔑地扫过眼前三个年轻人，“你们现在已经力量耗尽，但我还有备用电池，别挣扎了。”
　　不理会三人怒瞪着自己的眼神，她低头思索了一息，“我知道你给转化阵动了手脚，”她看着黄半仙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调皮小孩，“但只要你们与我定下契约，之后修复法阵并承诺余生为我所用，我今天可以饶你们不死。”
　　刘若华声音温和，那语气跟许平章小的时候，她跟他和程凯泽商量只要做好文化课作业就可以骑马的语气一模一样。
　　许平章闭上眼，不想再看她，但又立刻挣开，盯着露在黑雾外的常乐那小半张脸，想再最后多看几眼。
　　张天师沉吟片刻，上前半步，挡在黄半仙和许平章身前，“我跟你定契约。”
　　“不行！师兄！”黄半仙立刻扯住他手臂阻止，却被推开了。
　　他本就已经脱力，这一下直接向后摔去，许平章连忙上前扶他，但两人却一起踉跄着再次摔倒。
　　“我跟你定契约，你放过他们两个。”张天师再次向前两步，站得笔直，但支撑在地面上的法剑却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
　　“哦？”刘若华没有动，眼睛扫过他的法剑，“小友似乎不太有诚意啊？”
　　张天师顿了一下，握着法剑的手紧了紧，然后甩手丢在身后。
　　“师兄！不行！不行……”黄半仙想再去抓他，却脚下一软扑倒在地。
　　指尖触到了他丢过来的法剑，不自觉抖了一下，他想要握住剑柄，却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将手掌盖在上面，“师兄……”
　　他低下头发出小声的呜咽，没有看到张天师浑身正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并非因为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是失去了法剑的支撑，他早已脱力的身体几乎难以支撑他站直身体，更别提继续往前走了。
　　张天师站在原地，“怕是要劳您自己过来了。”他虽然身体在颤抖，但面上表情一片平静，看着刘若华的眼中也只有坚定和坦然。
　　刘若华挑眉，眼里似乎有嘲讽又有赞赏，神情难辨。
　　她上下打量了张天师两眼，迈着悠然的步子来到他面前。
　　刘若华抬起左手手，看着他，等他也抬起手，二人击掌。
　　连续两次，声音没有多大，却像雷一样在黄半仙耳边震响。
　　他抬起头朝张天师的方向看过去，泪眼朦胧间，那个总是保护照顾自己的人此时的背影显得格外瘦削萧索。
　　只是两次击掌的力度竟让他身体摇晃起来，待要第三次击掌时竟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刘若华面前！
　　“师兄……”黄半仙哭喊着，但声音却微弱到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那个跪倒在地的身影，略微颤抖着抬高左手。
　　而刘若华则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没有动，只是举着左手，等着他自己爬起来，与她第三次击掌完成契约。
　　张天师一掌狠狠拍下！
　　却没有拍在刘若华手上，而是重重落在地面上。
　　瞬间一条绳鞭从地下破土而出，眨眼间就将刘若华从脚到头缠了个结实，只余一只左手在外头。
　　张天师拍下那一掌后丝毫不耽误，借力就向后退走。
　　可他浑身脱力却并不是假的，刚刚那一掌已然是强弩之末，即使他已经用上了现在最快的速度，但还是被刘若华那只没被缠住的左手迅速扣住了脖子。
　　“师兄！！”
　　黄半仙惊呼，撑起身体，但立刻又脱力趴了下去，挣扎间法剑被他撞得滑到了许平章面前。
　　许平章看着眼前的法剑，再看看被缠在原地不能动弹的刘若华，以及被他死扣住脖颈的张天师。
　　深吸口气，握住了剑柄，支撑着站起身，快步向二人走去。
　　眼看着刘若华就要掐断张天师的脖子，他举起剑，朝着手臂劈砍下去。
　　剑刃被握住的瞬间，许平章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扭动着法剑调转方向。
　　这一刻似乎变得很慢很慢。
　　他能听到旁边张天师软倒在地不停咳嗽的声音。
　　能听到身后黄半仙小声喊着什么的声音。
　　但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不清。
　　只有一句话无比清晰地穿透耳膜传到他脑中：“直取要害。”
　　那声音平静中带着点清冷，不是刘若华的。
　　他对上常乐露在黑雾外的那只眼睛，看到了里面清晰的自己，满脸血污、神情茫然的自己。
　　法剑被握着它剑刃的手带着，转了个方向，直直捅进了常乐身体里，穿过胸前血红色的符文，从背后透体而出。
　　“常乐……”许平章在常乐眼中又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耳边刘若华的喊叫声分外尖锐，但他却恍若未闻，耳中只有常乐的声音：“没事，很快就结束了。”
　　黑雾从他脸上渐渐退去，露出了另外半张脸，和他略带着笑意的嘴角。
　　随着黑雾渐退，缠在常乐颈间的绳鞭也缓慢向下，紧紧跟随着黑雾。
　　看到常乐的笑脸，许平章也不自觉微微扯动嘴角，想要回他一个笑容。
　　他紧紧盯着常乐，眼神都不错一下。他不敢看那把捅穿常乐心脏的法剑，也不敢松开握着法剑的手，即使他的手其实只是颤抖着虚圈在剑柄上，但仍然不敢移动分毫。
　　许平章看到常乐对自己微笑着，口中快速而流利地念出一串咒文，然后一只冰凉的带着温热血液的手覆在自己圈在剑柄的手背上。
　　“常乐……别……”
　　他意识到常乐想要做什么，他看到常乐眼中的自己正不停地摇头，但常乐却在点头，口中咒语丝毫没有停顿，手也握紧了自己的手。
　　随着常乐的每一个咒文念出，他手腕脚踝上逐渐显现出黑色的锁链。
　　刘若华的嘶叫声更加刺耳，黑雾也剧烈地挣扎翻涌着，想要离开常乐的身体，却被法剑稳稳钉住，试图散逸开去，却被绳鞭死死缠住。
　　常乐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凉，连血都是冰凉的，冻得许平章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随着咒文逐渐完成，常乐脖颈上也隐隐出现了黑色的锁拷，并不断收紧。
　　在刘若华一声凄厉的喊声中，黑雾被全部收进了常乐心口处的符文中，许平章感觉自己的手被用力推了一下，法剑只余剑柄还在常乐胸口。
　　剑柄落入手中，只见剑刃已消失不见，在常乐胸口红色的符文上留下一道血痕，将符文自上而下贯穿，左右劈开。
　　在黑雾完全没入常乐体内的瞬间，常乐四肢与脖颈间的锁拷也闪过红光，许平章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落锁的声音。
　　而这一声之后，常乐原本清明的眼睛立刻变得空洞，紧握着自己的手也霎时松开垂落。
　　许平章死死咬住嘴，将哽咽的声音吞回喉咙深处。
　　缠在常乐身上的绳鞭松脱在地，而他的身体也因为没了支撑而立刻软倒。
　　许平章赶紧张开手臂接住他，可却站立不稳，一起倒了下去。
　　紧紧将常乐抱在怀里，许平章全力扭转身体，让自己垫在下头。
　　后背撞在地面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但许平章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躺在那，将趴在自己胸口的人抱得更紧，看着头顶被梨树枝丫劈开碎裂成一片片的夜空。
　　灰蓝色的云在碎片中轻盈穿梭，推着月光穿过枝叶披散下来。
　　有树叶从枝头飘落在身上，轻轻的，像常乐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花香钻进鼻间，淡淡的，像常乐靠在自己身边睡着时的呼吸。
　　秋千晃动间锁链彼此磕碰的声音响起……许平章好像听到常乐在叫自己的名字。
　　风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