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安[下]》枸兹

39、第 39 章

　　时间进入三月，蒙蒙雨连绵不绝，整座城市大部分时间仍是灰暗低沉的。安成下属公司承接了一场西甲与英超顶级足球俱乐部举办的友谊赛，由淀城政府给予巨额补贴，从去年中旬便开始造势。拉来两个高人气俱乐部远渡重洋落地淀城打比赛，本质是商业化，由主办方签订合同出资，吸引国内球迷消费，带动城市经济。这场比赛要是举办成功，由季见予当家的文氏家族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代文体门阀。

　　可天公不作美，雪消弭，雨不停，苏冷都不禁忧心这场比赛不能如愿顺利举办，季见予倒是自得，好像主办方背后母公司不是安成一样，也好似不知多方势力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就这场比赛各种找茬以灭安成的凶旺势头。

　　季见予自己心态平稳，反过来耐心十足安慰苏冷：“我担心有什么用，能作个法让老天停雨？既来之则安之，多少国际大赛都是冒雨进行的，真正热爱足球的观众，穿个破雨衣也能乐在其中为自己支持的球队呐喊。”

　　“万一亏了呢？政府给了你们这么多补贴，如果盈利没有达到预期，它会不会向安成发难？”

　　季见予意味深长注视她许久，忽轻笑一声：“首先，安成只是主办公司背后的势力，你大可去翻翻看，甚至连各大宣传新闻都找不到安成的大名，只不过是一知半解的人觉得功过都属于安成。其次，你自己也说了‘盈利’，这本质是场商业投资，只要涉及投资，都需要承担一定风险，如果没有冒险精神，”季见予极其轻蔑一笑，把手里抹好果酱的吐司递出去，“我看这个市政也快要玩完了。”

　　他口气还是一如既往轻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苏冷赧然，无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自己拿了一块吐司，无视他的好意，好像懒得听他说话了。

　　“别不高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把利害关系给你讲清楚，免得你为我担心。”

　　家里的各种酱都是苏冷买的，面包沾了这种东西，季见予也不会再吃了，他执意放到她面前，也不管她要不要。

　　“我才没有为你担心，是我自己想看，如果淋雨又湿又冷，从我一个观众的角度出发，体验感肯定是大打折扣的。”

　　苏冷小声辩驳，最终把两片都涂有草莓酱的吐司叠在一起，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季见予含笑凝视，皱了皱眉，疑心这真的不齁甜吗？光是看着，他牙根就有点酸了。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足球也有兴趣，不过难得你愿意出门。”季见予抻起袖口瞥了眼表，把最后一口牛奶喝了。

　　苏冷目光跟着他高大一团影子抬起来，看到他冷峻皮囊含有一抹温情笑意，咽下去的面团毫无预兆卡在了细细的食道半途。

　　“记住，你是安成总裁夫人，肯定是要在山顶包厢享受最佳视角的，我希望你能尽情享受这场比赛就行，其他的，不用想太多。”

　　走之前，季见予特意绕过来，吻了吻她额心，温柔绅士地索要一个送别礼。

　　他一走，家里静悄悄的，苏冷放了音乐，正好试一下新到的音响。季见予对音乐也兴趣寥寥，醉醺醺踢到快递盒，只稍有不耐的嫌弃她总买太多无用的小玩意儿。

　　新一季度的教学交流计划早应该提上日程了，只是这个春节兵荒马乱的，苏冷落下许多计划好的工作。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季见予又缠着她，好几天没去公司，陪她睡到自然醒，然后开车载到她周边踏春，偶尔也会拉她去打羽毛球、高尔夫。她体力不济，水平又菜，他就丢开球杆亲自上阵教学陪练，她苦不堪言，偷偷揪他手臂眨一双无辜的眼反抗。

　　季见予视而不见，这点他倒放得开手，十分冷酷坚毅，“不行，你气血太虚，就容易感冒生病，懒了一个冬天，好不容易天暖一些，你必须跟着我练体力。”说完，低下头，冲她耳窝暧昧吐气，“不然在床上，你也受不住。”

　　苏冷红着脸立马看四周有没有人，咬牙冲他鞋子一通乱踩，看她臊得不行，季见予舒朗大笑，突然抓进她扭动不安的手，摆好姿势，迅速投入，“脚岔开，杆不用握这么紧，是肩膀带动手臂，放松。”

　　好像他从前给她讲题，只要认真投入一件事，声线压得很低，但没有公事公办那种无形的压力，温和几许，耐心几许，苏冷以前就蹬鼻子上脸把自己每回听讲都昏昏欲睡归咎于他不够严苛。清澄热气就扑洒在耳边，苏冷心跳得很快，抿了抿唇，在他要放手前一刻，仰面亲到他的下巴。

　　这个时候，她又不害羞了，嘴角一抹矜持又得意的笑蛊惑人心，像最热情奔腾的花季少女。

　　在她推开他，小声抱怨“我要打球了”的那一秒，季见予扣住她后脑勺把人狠狠往怀里带，在春光明媚的绿野中给她一记绵长的深吻。

　　苏冷回神，拍了拍发烫的脸，丢开手机，暂且无视他发过来的那句“明天带你再去看一次中医”。

　　她在电脑上给方敏发消息，邀请她这周末去看球赛。赛事临近，陈弥乔劲化身舔狗，变着法想让苏冷带他们进球场，按理说，他们要看一场球赛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这场友谊赛由政府、主办方早早邀请了各界上流人士，他们想要进入山顶包厢，最直接便捷的方法就是抱紧主办方背后大佬的大腿。

　　苏冷在小群里骂他们没有骨气，明明前不久大家还一起讨伐季见予来着。

　　“一码归一码，正是因为他可恨，所以要尽可能榨干他可利用的价值。”陈弥向来没什么立场，上回她隔空把季见予骂爽了，后悔得不行，美其名曰担心苏冷的日子会不好过，这是一方面，苏冷知道她更害怕季见予公报私仇，动动手指就能让她爸的地产遭遇危机，她爸要是难过了，她挥霍自在的大小姐生活也就到头了。

　　乔劲觉着不对劲，问她：“你屈服了？”

　　“下个礼拜去相亲，祝福我吧朋友们。”

　　“那严觉景呢？”

　　“死了。”

　　……

　　苏冷知道上回她跑去上岸，陈弥骂季见予严觉景试图劝架，他俩就玩完了。

　　陈弥十分坦荡，“不是，就算我和严觉景还在一起，也不耽误我回家做乖乖女去相亲。我要再和我爸对抗下去，我和他连开房的钱都掏不出来了。”

　　乔劲又气又笑，“不是吧大姐，你是脑子有泡还是缺心眼，被男人骗得还不够啊，上杆子给人睡还要自己花钱。”

　　“你神经病啊，我和他各取所需，我俩快乐就行了呗，怎么舒服怎么来，凭什么干什么都得你们男人花钱，什么叫我给他睡，老娘乐意花钱找个优质床伴关你屁事……”

　　苏冷盯着那行“乔劲已被陈弥挪出群聊”微微笑着出神，方敏应该在忙，暂时没有回复，她默默关掉了聊天界面。

　　她注意力难能集中，也做不到像季见予那样能迅速投入，快速抽离，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浑浑噩噩就虚耗了半天光阴。

　　要是让那个男人知道，肯定又会无情讥嘲。

　　清理邮箱的时候，苏冷注意到上回没来得及点开的一封邮件，来自XX有限公司，一般苏冷都会把这种列入垃圾信件，虽然她自认为自己足够清醒，不会被骗，也没什么可骗的，但她还是习惯从根源上斩断问题发生的可能。

　　但头像有点眼熟，苏冷这次没多想，跟从一股无形力量的指引点了进去。

　　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四周静得似乎能听到外面细雨积攒成颗从窗棂砸落的声响。

　　苏冷整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手脚从末端淌过一阵接一阵的电击样刺麻感。

　　她把电脑放到手边，空空如也呆坐着，两只手无知无觉掐进肉里，浑身徒然一抖，整张死板的脸再次转过去，恨不得盯穿已经暗了一度的屏幕。

　　过了很久，她突然手忙脚乱去翻手机，嘴唇和指尖不停地抖，大海捞针一样茫茫然地浏览网上过于繁杂的信息源。

　　的确有营销号爆料，积压三年之久的一部史诗级大制作古装片已过审，马上就要定档播出了。

　　而苏冷收到的邮件里，明确告知这部电影会在三月底空降影院，各种宣传工作已经提上日程。

　　她出演了片中唯一排得上号的女性角色。

　　现在制作方试图联系上她，邀请她参与电影的宣传。

　　当初，苏冷发了无数份简历到这个邮箱，厚着脸皮自荐，最终历经上百次试镜试装争取到了大男主戏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一号。可快开拍前，制片方突然告知她的角色被替换，苏冷疯了一样找上门，对方很冷静，转着笔，把她精心改了无数遍的简历甩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也没告诉我们你四年前参加过女团选秀呀。”

　　苏冷心骨俱裂。

　　她走出高楼，淋着雨从傍晚走到天黑，从那时候起，她才真正认命，认清自己在这个行业永无出头之日的可能。有人想封杀她，就能无孔不入渗透每一个剧组、每一家公司，把凭借她努力实力赢来的所有资源轻而易举拿走，让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销声匿迹。

　　七旦的经纪人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把公司提供给苏冷的宿舍换锁，苏冷和他一路厮打公司楼顶，把人头按到出三十层窗户外，公司高层这才怕闹出人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

　　恨死当年沾上这个扫把星。

　　一个星期后，苏冷却突然接到副导演的通知，让她按时进组。

　　经纪人完全换了副嘴脸，私底下说苏冷是狐狸精转世，也是真有点本事，竟然让导演组和制片方闹翻了，导演李中年轻气盛又惜才，力排众议坚持启用苏冷，原本的投资方也因此撤资，至于剧组后续是如何善后合约问题的，无人知晓。或许是苏冷天生该吃这碗饭，蛰伏数年，终于碰上了不惧资本一切以作品为重的艺术家。

　　但电影并没能如期上映。

　　其中缘故众说纷纭。有小道消息称是男主角之一惹了事拖累剧组，也有人说先前的投资方恶意从中作梗，报仇泄愤，也有说法认为只是题材审核问题。

　　在此期间，七旦收到一封匿名信，大致内容是：如果“苏孝真”继续试图过分曝光，他们会让七旦也跟着消失在娱乐市场。

　　七旦高层吓得屁滚尿流，认定电影后续进展受阻的直接原因是苏冷得罪的资本出手了。

　　他们不敢声张，只把恐惧、愤恨都发泄在苏冷身上，但还是不甘心这么一个易燃易爆炸的疯子烂在自己手里，随时还有同归于尽的危险，于是只敢给苏冷揽一些没有流量曝光度的活计，《上海滩》那个短剧算一次试探，苏冷为公司小赚一笔，上头也没有任何动静，七旦暗中狂喜，计划把苏冷送到东南亚，拍些更小众但收益更旺的东西。

　　可谁知道如意算盘还没打响，有人为苏冷支付了巨额违约金，要替她解除与七旦的合同。七旦一方面惊讶有人肯这趟浑水，一掷千金，一方面抱着试探的心态狮子大开口。对方咬死金额，放言能让七旦所有人进监狱，他们签阴阳合同，自然心虚，也知道苏冷这是找到金主了，怕她反咬一口，而且能提早甩开这个赔钱货，从中狠赚一笔，也不错，很快见好就收了。

　　三年，苏冷离开那个地方，和那个圈子有关的过往种种，都渺如尘烟，她才刚要开始新生活，现在却突然告诉她曾经的梦想实现在即。

　　夜与白昼交替之间，是明暗交杂的破晓，适应了黑暗，要迎接黎明，也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

　　完全熄灭的黑色屏幕里，苏冷将脸埋进又凉又烫的掌心里，蜷缩成一团，柔韧的背脊在没有停息的颤意里坍圮了。

　　她突然很想听季见予的声音，想和他去打羽毛球，让他教自己高尔夫，做一切蓬勃充满生机的事。更渴望当她大汗淋漓，四肢软瘫时只用靠在他后背，听风声雨声，抬头是辽阔的天，低头是他蓬松的发和坚挺的肩。

　　让她即便昏昏欲睡，一颗心也是安稳的，知道有人会永远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