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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占卜偶尔也会出错 ...

  •   塞缪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候了。

      他仍旧在昨晚蜷缩起来躲藏的位置,身上随意盖着一件漆黑的袍子,勉强遮住从衣服里露出来的脸。

      伸手把衣服拿下去的那一刻他又后悔了,从门枢处漏进屋里的一线阳光不偏不倚照在他的脸上。他迅速扭身往阴影处躲去,此时才发现双手双脚被捆了个严严实实。

      塞缪尔的记忆没有断层,甚至此时此刻舌尖还残留着来自人类温热鲜血的甜味,同时他也记得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和摁在犬牙上的指尖。他倒也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这位为了财富而干杯的赏金猎人是大发慈悲地放过了自己,然而一早起来从四肢百骸流淌过来的暖意还是让他生不出懒散以外的其余情绪。

      无铭大踏步踩在雪上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很快传来了叮当的锁链声、衣服与衣服的摩擦声、重物突然摔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然后是车轮滚过地面的咕噜噜声。

      ——圣堂里什么时候有了辆车子?

      他分神去想的时候,无铭已经蹲在了自己的面前。

      塞缪尔还没来得及仰头去看,陡然间就被掉了个个儿,猎人单手提着手脚处特意留下的绳结,顺便用那件黑色的斗篷把塞缪尔罩得严严实实。他整个人被迫反曲到极限,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即将开口的声音通通被哽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痛呼,但显然没有人理会。

      几步之间无铭就提着自己的猎物停下了,塞缪尔努力低头去看时,陡然对上了被拴在屋外冻了一宿的、现在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瘫睡在木制的小推车上的同类。

      那张面目全非地脸依稀能辨认出为人时的五官,青紫的面色和血肉模糊的胸口让塞缪尔立刻仰头叫起来:“我劝你不要这样!”

      猎人短暂地停了一下,大约是想起昨天被这位伪装起来的神子按在雪地里洗澡的过往,犹豫了一下又很快地把塞缪尔放下,两手抓着塞缪尔的肩膀把人拽坐到那辆车里:“那你坐着。”

      塞缪尔几乎是惊惧地离那个生死不论而又血肉模糊的身体远了一些,重新回归了正常姿势的神子弓了弓脊背,让几乎错位的脊椎舒服了一些:“……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布弄好,我们谈一谈。”

      他指的是蒙在身上的这块粗糙麻布,无法自己调整角度导致睫毛硬生生地戳在布料表面,只这一小会儿时间就反刺得人泪眼朦胧。

      猎人大约也是没有遇到过和吸血鬼“谈谈”的状况,十分顺从地把袍子调整到正确的位置,贴心地把塞缪尔的脑袋从布料里刨出来裹好,顺手往下扯了扯兜帽的边沿:“谈什么?”

      塞缪尔尽力把自己的脸藏匿在帽檐遮挡下的阴影里,他看不到无铭的脸,只能揣测着询问:“你带我去哪儿?”

      显然无铭并不大算浪费这谈一谈的时间,推着两只吸血鬼往圣堂外走去:“换钱。为什么劝我不要那样?”

      这辆推车粗制滥造,还散发着树木刚被砍倒的辛辣味道,显然是无铭一早起来赶工的成果。为了不让双脚被拖行摩擦,塞缪尔不得不又把双腿蜷缩起来放在木板上:“山下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他不等无铭发问,很快地以一种平和又笃定的语气陈述着:“你这样带我下山,城里的人一定会拦住你。如果你不放开我,就只能杀了全城的人。”

      事实上塞缪尔并不能确定无铭不会这么做,但好在阔而大的帽檐把他的表情遮得严严实实,让这位一心一意推车的猎人少了许多察言观色的余地。

      “你想让我放了你?”

      圣堂外的积雪蓬松而柔软,车轮碾过时留下了一道黑而深的车辙。塞缪尔稍稍扭头回望那座你历史悠久又破败不堪的圣堂时,心情突然又安定了下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很愿意。”他发现自己从醒来开始一直没有感受到饥饿,山腰处吹过来的风虽然冷冽,然而已经能感受到一股湿润的潮气了。在这场下了半个月又陡然停了的暴雪之后,春天就要来了。他说不清此时此刻心里的安定从何而来——大约是在濒死又复生之后,他发现自己此刻的状态并非不能与人类共存,和身边这只异化完全的吸血鬼也毫不相似,“我不会伤人,也不需要很多血,和你带去能换钱的吸血鬼并不完全一样,如果你放了我的话,我会很感激。”

      无铭仿佛没有听见塞缪尔说话,他只是专心致志地推着车,他的力气极大,以至于左前方的轮子碰到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时也能状似毫无阻力地越过去。

      塞缪尔冷静地看着那双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脚,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皮开肉绽的肌肉上移开。他不确定这枚的石子是来得刚好的巧合还是猎人传达不满的讯号。但好在接下来说的话并没有那么不识好歹,他仍旧是斟酌着开口了。

      “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也请把我放开吧。”塞缪尔察觉到无铭终于停下了脚步,心情放松了一些,“我身手很差,也没有什么特殊能力,与其引起别人的敌意,不如给自己行一些方便。”

      视野里的那双脚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铭的影子。绳索摩擦的声音让塞缪尔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

      已经失去意识的吸血鬼双手高缚,无铭熟练地打了个绳结再给它扣上金属扣,然后把扣子挂在了悬崖边的绳索上。

      此时此刻塞缪尔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问过无铭是怎么在吊桥断了的情况下上山,又准备如何下山的。

      塞缪尔看见扣在自己手上的金属扣时,再一次开口了。

      “我会死的。”他说,并且重复道,“我真的会。”

      等到双脚切实落地的时候,塞缪尔的耳边还在吹着凛冽又刺骨的风。

      艾达尔的春天根本没有来,好在塞缪尔也并没有死。

      他不愿意去想与硬邦邦的同类相撞时的剧痛和被高速的空气挤压到缺氧的感觉,好在无铭接受了圣子善解人意的建议,在一手一个把两只吸血鬼从绳索上拎起来后,很快地解开了塞缪尔脚上的绳子。

      双脚重获自由时塞缪尔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选择性地忽视了猎人把那段绳子收在行囊中的选择。

      回过身来他看见无铭正从崖边把那辆推车往上拽,此时他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吸血鬼身上没有丝毫的遮蔽,正午的阳关直射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用布遮住他?”塞缪尔好学地发问。

      无铭收好金属扣后将塞缪尔手上的绳结松开一截攥在手里,推着已经没有什么生命迹象的另外一只下山。

      “遮住他他就会醒,很麻烦。你们不一样。”他说。

      见他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塞缪尔识趣地不再开口,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不会说话的猎物。

      直到快要到山脚下时,无铭才将那根绳子收紧,谨慎小心地手连同剩下的一小截绳索一起藏在塞缪尔又宽又大的袍子底下:“你太弱了,晒一会儿就会死。他不会。”

      这场雪并未给城里的人带来太多恐慌,他们对雪灾有天赋和经验双重的保险,塞缪尔一行人从城后专门为神子留的小门入城时,城中的积雪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城主夫人正在那附近给城里的老人孩子分发刚烤好的燕麦面包,老人一个孩子两个,免得心疼孙辈的老人把自己的面包再分一半出去。

      孩子们拿了面包后挨个排队,踮起脚在夫人脸上亲了一口,转眼看见角落里转出来的塞缪尔,疯了一样地尖叫起来。

      “塞缪尔大人来了!”

      这条消息的传播速度远快于城主夫人的灾后慈善,几乎是顷刻之间,钻在屋子里的大家伙儿一下子涌出来,很快将那个小小的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关切询问让人听不清只言片语,然而塞缪尔没有丝毫地不耐与急躁,他只是弯起一个柔软的微笑,然后人群很快地就安静下来等他说话。

      此时此刻人们才发现深居简出的神子身侧站了一个黑发红瞳的男人,孩子们嗅到了无铭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从大人们的腿缝间挤了出去,游鱼一般地溜走,又去挨着同样笑着的城主夫人了。

      “我没事,上次大家留给我的食物刚刚吃完,父亲的朋友的儿子就来探望我了。”塞缪尔还没有摸清无铭的脾气,只好谨慎地抓紧自己这端的绳子以防他暴起伤人,虽然这多半也没有什么用处,“密林里有一只吸血鬼,也是他帮忙解决的。现在已经没有事了。”

      人群短暂的惊慌与寂静后,陡然爆发出惊天的欢呼。

      那个经常在酒馆里用时兴小说上的语言赞美塞缪尔的红发女孩摘下自己胸口那朵碎布缝成的小花胸针塞到无铭的领口里,笑着要请他喝酒;经常将最好的那块牛腱肉留给塞缪尔的屠夫好奇地伸头去看被掩藏在后面的吸血鬼,很快被吓得大叫着跳开了;善意哄笑的人群簇拥着两个人向酒馆走去,有了那女孩子的带头,无铭满头满身都夹满了或是手工或是外来商品的装饰。

      走到一半时无铭就不得不送开了攥在手里的绳子,甚至那只可怖又可怜的吸血鬼也被人们自主地看管并押送着,更不要提已经被团团围住的塞缪尔了。

      对着发育不完全的吸血鬼,无铭尚且能杀伐果决,遇到这群热情过分又毫无恶意的人们,他只好顶着那身花花绿绿的装饰随波逐流地坐在了黑沉沉油亮亮的凳子上。

      他疑心起这是不是塞缪尔想要逃跑的把戏,用力伸长脖子企图在人群中捕捉到吸血鬼的踪迹时,在室内终于能摘掉帽子的塞缪尔已经和城主夫人一起被按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神子显然对这个酒馆很熟悉,根本不需要他开口,酒馆老板已经端来了两杯散发着热气的青色酒液。

      “这位是埃琳娜。”塞缪尔为他介绍着。

      于是无铭机械地点头致意,介招自己:“无铭。”

      事实上这样的流程已经重复过数十次,然而每一个人洋溢着笑容的脸都太过相似,无铭没有记住名字并且对号入座的时间与能力,只能囫囵地挨个认识过去。

      那位夫人也是一样的笑着,站到塞缪尔身后去帮把长发分成三股,然后十分有耐心地编起了辫子。人群便自然的分散开,为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又不愿意离开太远,于是陆续的点好自己常喝的或是新的想尝试的酒,找到位置坐了下来。

      那之后的事情其实无铭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塞缪尔温和又耐心地答复着埃琳娜的问题与疑问,而他自己喝了很多酒,从雪城远近闻名的青实酒到店主强推的布拉德,见喝不倒他,年轻人们为他点了一杯又一杯名字千奇百怪的酒,龙血佳酿、月光露酒、雾中仙饮等等数不胜数。

      喝到后来他一边听着对面两个人低声又清晰的谈话来者不拒,那些酒不论是什么名字,喝到嘴里都是一个味道。无铭知道这是年轻人灌酒的把戏,但看在他喝一杯人们陪一杯的份上也只是装作不知道。

      夜里酒馆老板帮他们铺好二楼房间里的床榻的时候还笑得睁不开眼,这场短暂的狂欢在生活平稳又安定的艾达尔并不多见,连一向只喝一杯的埃琳娜都红着脸被城主尤利安抱扶着带回家去,只有被绑着手的塞缪尔滴酒未沾。

      无铭并没有醉,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一样快乐又放松的笑意。

      塞缪尔已经关上了房门,埃琳娜帮他绑好的辫子有一些散开了,她没带多余的发带,只好松松地拿自己的发夹别住,防止塞缪尔喝酒的时候头发散到酒杯里去。此刻那头银发蓬松又柔顺地搭在后背上,像窗外浓得化不开的月光。

      “昨天晚上。”无铭突然开口。

      塞缪尔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话,茫然又谨慎地望过来。

      “你快饿死的时候,是自己松口睡过去的。”无铭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我一直捏着你的后颈,必要的时候会掐晕你。”

      对面坐着的人显然不知道无铭在说什么,只能选择沉默。

      无铭并不介意,他抓住塞缪尔手上仍旧结实的绳结,犹豫了很久才扯动了一下。

      “喝完血自己停下来的吸血鬼,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只。”

      绳结应声而开,挂在发辫末端的发夹也终于掉了下去,发辫陡然散开,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窜进屋子里。

      无铭终于对上那双映着月色的绿色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对得起今天下午白喝的这十几杯酒。

      “占卜师说这里有四只吸血鬼。”他退坐到刚铺好的松软的床上,突然之间有些困倦,“可惜他并不是从无失误的,而这次显然是这样的情况——你实在算不上是第四只吸血鬼,只够一半的数,还不到研究样本的级别。”

      ——虽然你长得很漂亮,和研究院隔了三条街的德蒙老爷说不定会买下你做他的情人。

      然而谁管呢?猎人协会并没有派发这项任务,无铭也不能带残次品回去敷衍了事。

      他想起从接到清单开始准备行囊开始,自己就没有好好的地睡过一觉了,于是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酣沉好梦。

      塞缪尔像是怔愣了很久的样子,也许是在惊讶自己的小把戏竟然如此有用?

      无铭半天都没有听到动静,终于翻坐起来想看看塞缪尔是什么表情。

      而塞缪尔终于开口了。

      “谢谢你,但是……”他说,“你还没有洗澡。”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提前发出去了| ???ω??)???最近重感冒好痛苦,有点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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