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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灰雾和血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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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雾和血雨是菲尔·帝摩尼森降临前的标志性征兆。
姬森磐牙关紧咬,指甲掐进手心,他不止一次午夜梦回祭祀日,头顶就是血盆大口。他拔足狂奔,却无法逃出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
姬森磐告诫自己必须保持冷静,灵界投影会保证他的安全。可是他也不免忧虑,灵界投影冷酷无情,她刚刚利用完姬戴维还不够,还想利用他,万一她是一个不守信用的混蛋呢?万一她打不过菲尔·帝摩尼森呢?
灰雾中还藏着一种窸窸窣窣的奇怪动静,昭示着还有一群活物正在不紧不慢地接近他们。
灵界投影不悦地皱起眉毛,她说:“怎么还有闲杂人等?这又不是超市买一送一的促销活动。”
“看来我们撞上了他们的游行。”姬森磐观察一番后解释道,“在游行月,被选中的教徒们会分批进入神降区,跟随祭司的指引,沿着神行过的轨迹徒步。这是菲门教自创的一种修行方式。”
穿着灰红色服饰的菲门教徒们远远地缀在被他们视作神明的菲尔·帝摩尼森的身后,如同阴暗角落的鼠群。其中有一道身影令姬森磐感觉似曾相识。
姬森磐疑心自己看错了,他向前迈出一步,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群人的面貌,但他越是想看清,视野反而变得越模糊,灰雾中的阴影变得扭曲起来,像是气泡破裂以后荡漾出的水波纹路。
还没等姬森磐看个分明时,他的视野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遮住。
她的指尖虚虚按在他的眼角,姬森磐的呼吸因此停滞了一下,然后他从微微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状态不对劲:“我刚刚……怎么了?”
“那些东西会迷惑你的心智,不要太沉浸其中。”她说话的腔调改变了,不再含有那种轻飘飘的玩味,鼻音完全消失了,然后变得更加低沉,像是从胸膛里传出来的震动,“另外,魏医生,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种时候轻举妄动。”
“戚檬?”姬森磐悄声问。
戚檬朝姬森磐颔首。
姬森磐意识到什么,他马上转身,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苏醒过来的魏环缙正悄无声息站在他们身后,而且距离相当近。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姬森磐顿感不妙,虽说麻醉剂效果因人而异,但他未料到它竟然失效如此快。这令人很容易推断出魏环缙的自身躯体也极有可能接受过强化改造。尽管魏环缙看起来不像典型的“赛博格”——他身上没有那种特别扎眼的义体。
伊曼诺尼公司人工智能“伊塔”为姬森磐调查过魏环缙。在魏环缙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姬森磐阅读过他的公民档案。
魏环缙算得上是社会精英。他出生于圣约翰尼城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均在当地一家义体专科私立医院工作,他在家中排行第二。魏环缙从小到大品学兼优,从圣约翰尼医学院毕业后在诺亚集团总医院参加三年规培,取得独立执业资格证后离职去往他处。
再往下,魏环缙的工作经历就变成保密,直到他若干年后再次出现在霍森斯小镇的商业街,注册了一间以他的家族姓氏命名的诊所。
姬森磐的权限密钥级别很高,他授权伊塔搜集信息并拼凑出了魏环缙简历上的那段空白期。
数据显示,魏环缙在这段时间里搬来恩瓦市独居,经人介绍认识第九机动队的军官杭觅双。同年,魏环缙通过了第六军团在霍森斯镇成立不久的一家训练基地附属医院的招聘考试,岗位是主治医师。
姬森磐对伊塔说:“魏环缙的长相和他的父母不太相似。”
伊塔回答:“他们通过合法手续领养了他。”
姬森磐了然,与此同时一个毫不相关的信息突然闪过他的脑海——其实菲门教在希因茨联邦也有一个分会,但和帝国这边的教会联系并不紧密。听说那边热衷于搞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动,比如暗杀和谍报等。姬森磐试图回忆起那些人的统一特征,但一无所获。
魏环缙一言不发,神情阴森,他周身灰雾缭绕,血雨简直像要渗进他的皮肤里面,它刻蚀出可怖的纹路。短短几秒的时间内,魏环缙的躯体就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膨胀的肌肉几乎把衣服撑裂,绷直的手指末端弹出锋利的刀片。
在灰雾和血雨中,数片薄如柳叶的刀刃上闪动着令人胆寒的银色亮光。
魏环缙冷冷说道:“姬森磐殿下,我无意伤害你。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请您让开。”
姬森磐想说些什么,但是被戚檬打断了,她说:“殿下,保护好你自己。”
她的话语似乎别有深意。姬森磐因戚檬的眼神而退后好几步给他们让开位置,但口中仍然说:“我不管你们两个之前有什么矛盾,菲尔·帝摩尼森马上就要来了,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内讧!我以为这是出发之前大家一致达成的共识……”
姬森磐说的这番话起到了一个背景音的作用。
两个人如野兽般厮打起来。
戚檬喘着粗气压制住魏环缙,居高临下俯视着陷入癫狂状态的对手。她在打斗过程中已经尽量小心谨慎,奈何拳头和手臂上仍不可避免地被对方利刃割伤。那些利刃在魏环缙的操控下灵活无比,仿佛本来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小股鲜血从她紧攥的指节处慢慢滴落。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心中翻涌,那是快感、戾气、蔑视、亢奋……难以分辨的正面或负面的情绪搅和在一起,震荡着她残余的灵魂。
魏环缙在挣扎过程中也没忘记直视着她,然后他张口对她说了一句话。
戚檬死死地盯着魏环缙,将他的口型也看得一清二楚。她高举的拳头滞空了几秒。
花梦期可以肯定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古怪的发音和颠倒的语法,她完全不能领会个中涵义。但是她的灵魂先行一步听懂了,仿佛这是一种深层的烙印,直接触发了最底层的反射。
她的耳朵在那一刻灵敏地分辨出了一种陌生的细微的嗡鸣,杀机在这一刻锋芒毕露。
但这道杀机不是冲着她来的。
姬森磐背负的外骨骼在智能识别模式下激活紧急避险功能,把被保护人裹进茧轿的内部。下一瞬,一柄高速飞行的薄刃在穿透茧轿的保护层的同时瓦解了自身,一枚体积更小、形状怪异的利器从中脱出,如同蛇终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毒牙。
毒蛇一口咬住猎物。飞镖尖端没入了某人的掌心之中。
花梦期慢慢张开手掌,毒囊中空空如也,里面盛着的神经毒素在触碰到生物组织的瞬间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发挥污染。踞于她脊椎之上的义体开始不安地闪烁起来,显然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威胁。
姬森磐睁大眼睛,和挡在他面前的人目光相接。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因背光的缘故显得深沉,在时间操控者的闪光之中朝他投去平静的一瞥。
姬森磐因这一瞥窥见了在她眼中翻涌的某种真实。在那一刻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仿佛她所面对的是比极端宗教派来的诡异杀手还要更加棘手的事物。
但花梦期很快收回目光,甚至分不出精力来安抚惊魂未定的姬森磐。她急着去处理另一件事。
在义体制造出的无限拉长的时间缝隙之中,花梦期遁入灵界找到了戚檬的残魂——她搁浅在血色泉水的边缘,一如当时两人初见。
花梦期走近了她。
戚檬直视着灵界纯白的天空,对血泉岸边那些想要把她拉回去的翻滚着的手掌无动于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她看够了,戚檬终于开口:“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我在等待。”花梦期答道,“等待你给我一个解释。”
戚檬的语气中含着怅然,仿佛来到了解脱前的最后一刻:“我没有什么要辩解的,事实就是你想的那样。”
花梦期平静地说道:“我自认一直很有耐心,并且也很宽容,尤其是对死人。尽管你之前信仰的是一个从外星文明的废弃实验室里苏醒过来的怪胎,尽管浸泡在我的灵界泉水里面的所有魂魄在生前信仰五花八门,那又如何?我并不在乎。我实现了你的愿望,让你见到你的妹妹,我做到了,但你却违背了你对我许下的誓言。你的灵魂和肉身要为我所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你现在又后悔了,为什么?”
“我当然会后悔,这就是人性。”戚檬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交易恶魔’。”
花梦期嗤笑一声,仿佛看见一个无药可救的傻子,她说:“你还不明白吗,神降区从来都没有什么‘地狱恶魔’,在你选择信仰菲尔帝摩尼森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被祂盯上了。你,以及你在第九机动队的那些同伴,你们的死亡和灵魂遭受的诅咒都是拜帝摩尼森所赐。”
“也许你是对的。”戚檬说,“但是你来得太晚了。你不应该救我。”
花梦期听出来了,关于戚檬的言外之意,她有些不可置信:“你在怨恨我?”
戚檬笑了,与此同时一缕灰色的雾气被她咳了出来:“你终于发现了。”
然后花梦期点点头,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好吧,你会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你的角度来看,我夺走了你的身体,读取你的记忆,让你在现实和灵界里死去活来,还欺骗和利用你的亲朋好友——我简直是比‘地狱恶魔’还要令人害怕一百倍的存在,不是吗?”
“魏环缙点醒了我。”戚檬又咳嗽了两声,脱离了血泉滋养后的她显得愈发虚弱,“我不得不承认和你做交易是一个错误。只怪那时候的我既恐惧又弱小。你看出了这一点,并且也利用了我的恐惧。但是我不能再贪恋这种活着的感觉,我不能一错再错。我的命运不应该被邪神左右,这是我生而为人的权利,也是我能做下的最后一个选择。现在是时候结束这个错误了。”
“在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之后,你依然认为我属于邪恶。”花梦期感到戚檬的言行真的让她有点伤心了,“我不仅喜欢你的外表,我也欣赏你闪光的灵魂,这种辉光来源于你的自知之明。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但是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我不会厌倦活着,但你看起来已经厌倦了灵界的一切。尽管我对此早有预料,但是真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也依然会觉得遗憾。”
戚檬摇头:“我和你从来不是朋友。没有哪个朋友的灵魂会占据另一个朋友的身体,这与我是否自愿无关。人类永远不会和邪神成为朋友。”
花梦期陷入沉默。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我很怀疑你有没有遗憾这种属于人类的情绪。毕竟以我浅薄的认知来看,你应该不属于人类这个物种了。”戚檬吃力地传递着自己的思想波动,“你会用何种神通广大的手段惩罚我?你会粉碎我的灵魂吗,就像粉碎巴奈特他们那样,如果你那么做的话,我是不是就无法转世投胎了?”
花梦期深深地凝视着戚檬。她逐渐认可了戚檬的想法。她和她无法成为朋友,在于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地位就不平等。
戚檬是一个身体素质强悍且拥有高级义体武装的士兵,也是一个出生于穷乡僻壤中的曾饱受饥饿和贫困之苦的菲门教徒。她的信仰比其他教徒更隐蔽,她不做那些表面功夫。
花梦期曾经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拥有超凡能力的外星来客。她不知道戚檬是怎么看待她的,一尊虚伪的邪神,热衷于摆弄人类的记忆、灵魂和肉身,爱好做趁人之危的交易。
短暂的沉默过后,花梦期对戚檬说:“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惩罚。”
戚檬轻舒一口气,这意味着她不必再回到血泉中去。她露出微笑:“谢谢你,花梦期。”
花梦期移开眼神,用脚尖碾了碾虚空:“不用谢,这不是为了显示我自己是一个多么宽容大量的人……或邪神,我只是做了你希望我做的事,那就是袖手旁观你的死亡。即使你不愿意成为我的朋友,我也依然尊重你的选择。”
花梦期认为戚檬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和魏环缙的强力干涉脱不了干系。魏环缙对戚檬的影响比花梦期预料得要大。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小瞧魏环缙的能耐了。
关于魏环缙过往的种种表现在花梦期脑海中被串联起来:他们在仁福街的第一次见面,那间手术室里他许下的关于不会泄露她死而复生的秘密的承诺,他、杭觅双和戚檬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他那双被改造过的双手里藏着的利刃和毒药……
花梦期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的命运会回归它本来要走上的道路——成为帝摩尼森的一部分。我当初从祂的黄金座下抢出了你,但祂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凭借着诅咒的残响感应着你的位置。而魏环缙的所作所为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他对你说过的话,以及在你背后安装的那个义体——时间操控者,它和菲尔帝摩尼森有相当强的关联。否则,它不会选择用帝摩尼森的诅咒气息隐藏自己。”
戚檬的神色中透着疲惫,她打断了花梦期:“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请你放我离开灵界吧。”
花梦期闻言不再拖延时间:“如你所愿。”
纯白灵界淡去以后,戚檬的残魂从中脱离。在姬森磐的视角中,戚檬身中暗器以后骤然倒下,整个人不可抑制地灰败下去。
姬森磐不顾形象扑到她身边伸手试探,她气息尚存,但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他冷静下来,抬起头对杀手说:“你的目标原本是我。”
魏环缙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端详着手中的刀刃,笑容里蔓延出真心实意的放松。他说:“这不重要。”
雨一直下,一个庞大的虚影由远及近,逐渐压缩成一道人影,然后从灰色的雾中徐徐现身。
“好久不见。”那个人看向姬森磐说,“殿下。”
姬森磐从记忆深处翻找出了此人的名字,然后他皱起眉头,说:“我以为你已经牺牲了,杭觅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