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阿宝！

2、虽然，但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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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故事。
　　2021年的最后一天，几乎到处都开始放假了，只除了一个地方。
　　——南山精神病院。
　　这里面有一位特殊的病人，她几乎没犯过病，思绪正常、口齿清晰、逻辑顺畅，穿着正常衣服走在街上的话，没人分得清她是否是精神病。
　　可根据医生的诊断来看，她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以及妄想症，她坚定地相信自己与一个女人相爱了三年，而她自己就是个女人。
　　当然，并没有歧视同性恋的意思。
　　这位病人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认为自己和一个女人谈了恋爱，而是始终坚信这个人存在，甚至定期会去探望她。
　　她说不出和女人谈恋爱的细节，连编都编不出一个字，每每要与人分享时，却只能张嘴，一个音节都没法发出。
　　直到有一天，女人大喊大叫说那个女人叫虽然，她甚至来看过她。

　　医生根据每次的探望记录翻找，根本没有找到过任何一位姓虽的女士来探望过她，甚至男士也没有。
　　但她的妄想症却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还会对着空气哭笑，握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神采奕奕乱挥，然后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没人听得清。
　　这是女人来精神病院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她等待的三个年头，她是这样告诉所有人的。
　　听说在她的家乡，那是个非常看不起、歧视甚至会放火烧死同性恋的地方。
　　女人有一个表哥，他2018年的时候带回家了一个和他行为举止亲密的男人。
　　起初他的家里人以为只是两个人哥俩好，一直非常热情地对待他。
　　直到有一天晚上，那位表哥的妈妈没打任何招呼闯进他的房间，看到自己的儿子和他的那位友人，赤裸裸地在床上。
　　她的儿子在那个男人身下。
　　年迈的、望子成龙的、蝇营狗苟一生将所有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的这位母亲，她自以为做到了这世界上她能给予最好的给她儿子的一位母亲。
　　那个灯光昏黄的夜晚，也许看到了一辈子都难以看到的最恶心的一幕。
　　因此她从厨房抄起菜刀，甚至两个正打得火热的年轻人都没注意到，房门开了一条缝隙，佝偻的身躯冲进来。
　　一刀砍上自己儿子的胸口。
　　她在最失去理智的时候保留了最后的理智，至少没有拿陌生人开刀。
　　后来那位表哥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天，而他的恋人，被其他邻居们称为不详、变态，连行李都没拿，远远离开了这里。
　　女人扯了扯嘴角。
　　“听说只是见了不少血，就害怕得连夜逃跑，这种爱情，我表哥却好像尤其甘心。”
　　给女人喂了一口水，作为照顾她的护士，我问：“那后来呢？”
　　这个女人讲话有一种魔力，驱使着人们发出疑问，然后得到结局之外的结局。
　　“我表哥自杀了。”
　　她用一种空洞和蕴藏着亘古悲伤的眼神看向他人。
　　“他从小到大都特别听话，对人和善，考试基本上都是第一名，家里也很有钱，她爸妈除了学习其它的从不要求过他些什么。”
　　“因为他是同性恋，他妈自杀，后来承受不了压力，他也自杀。”
　　“两个胆小鬼连滚带爬地离开，留他老子一个人在家里，孤孤零零。”
　　“秦护士，”女人扯了扯嘴角，指自己：“我也是同性恋。”
　　同性恋，最近频繁出现在生活中的三个词语，我其实并不感兴趣。
　　无论是爱男人也好，爱女人也好，这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大家爱他妈爱谁就爱谁。
　　但是，我看着她，这个人的棕色眼睛是浑浊的，似乎是有谁把那双眼睛挖出来，又强硬地塞进去，要她硬生生地看这个世界从白天到黑夜。
　　好奇怪，会有人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吗？
　　想要探究她。
　　“小王。”顾主任过来拍了拍肩膀，吓我一跳。
　　“该查房了。”他这样提醒，转而去看他的眼睛，也是一双棕色的，为什么但是的瞳孔更深。
　　我叫王一。
　　离开前，看到那个女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也记不得人，以为所有的护士都是最开始照顾她那个秦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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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分配去照顾但是了，因为她的情况比较复杂。
　　和其他的所有神经病们不一样。
　　其它的，家里把人扔在这，每个月打点钱来，死了就有专门的人挨个按照电话簿通知，不消多时就有人来领她们的尸体，烧成骨灰，埋或不埋，只有那些个孤魂野鬼知道。
　　但是的家人给她选的套餐却是最人性化的，最贵的。
　　这种吃死人饭的鬼地方，竟然还给神志不清的病人出套餐，美其名曰人性化。
　　可仔细想想，每天睁眼闭眼，哪里不是吃死人饭的，只是精神病面前不遮掩罢了。
　　大约是上次但是盯旁人那一眼有点伤心，又或是那个关于同性恋的故事太难听，我总觉得但是吸引人。
　　“秦护士，又来啦。”但是笑了笑，她好像一直都挺健谈。
　　“我想起来了虽然的事。”她激动地端了个板凳放在自己病床前，蓝白条纹的病服衬得她人愈来愈苍白，但看得出来她很期待。
　　三年了，也许是以为自己有好转，期待记起那位隐约存在的爱人，期待出去见她。
　　用药量过大。
　　坐到她对面，抬头看她一眼，没什么意义地记录到。
　　需减少或停止镇定剂摄入。
　　状态稳定。
　　但是很聪明，以前的资料介绍，她17岁生病以前是个成绩尤其优秀的小孩。
　　她逻辑自洽，表达能力还很强，任何一件事只要让她复述一遍，听话者立马就能明白。
　　“她好像、和我是同龄人，虽然但是，我们的关系像这对关联词一样，一直处于一种转折的状态。”但是卡卡顿顿地说。
　　“高一我不在重庆读书，后来才转学过来。”
　　但是坐在床上，弯曲一只腿放在床上，另一只自然垂落，双手放在弯曲的腿上，身体开始前后摇晃。
　　偏偏说起这个大家都不承认的人时，她的逻辑十分混乱。
　　两人相遇于酷暑，那个夏天太热了，闷热潮湿得令人徒生对重庆的厌恶。
　　虽然爸妈要加班，那时候二位仍是一家公司的小职员，没什么高收入，除了爱别的什么也给不了虽然。
　　青春期躁动，虽然变得越来越不听话，抽烟喝酒，偶尔翻墙出去上网，活脱脱一个混世大魔王。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转学进市一中。
　　一个下午，虽然悄咪咪堵住拖拉回家的但是，用那双懒洋洋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拍屁股走人。
　　后来虽然屁股后面就老是跟个女孩。
　　她捧着巨大的黑框眼镜，每天都扎双马尾，屁颠颠地跟在虽然之后，嘴里神神叨叨地念。
　　有人说那天下午但是被虽然欺负了，故意用这种方式恶心人。有人说但是想和虽然成为好朋友，但是不好意思。
　　有人说了各种各样的版本，但莫约是她们那一届的孩子都缺根筋，没说些伤害人的话。
　　但总归是众说纷纭，每个人最好奇的，还是但是神神叨叨说的是什么。
　　虽然对他们嗤之以鼻。
　　好奇，不能凑近一点么，她每天听，耳朵都起茧子了。
　　《出师表》、《离骚》、《琵琶行》……倒是来听啊。
　　“一群胆小鬼。”虽然偶尔也会和但是说两句话。
　　但是张张嘴，她就知道她吐不出象牙来。
　　虽然说：“你别回我。”
　　但是回：“哦。”
　　两个人形影不离了好些日子。
　　虽然总是作为被追随者，要求但是不要和她说话。
　　两个人维持着诡异的氛围，但是也不恼，沉默的小姑娘就这么跟在她身后。
　　“虽然说，我喜欢你，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这个时候，但是又突然狡黠聪明起来，甩出这么一句话。
　　“你听这句话，猜猜我是在复述虽然，还是复述但是？”
　　走走停停的笔尖愣了愣，抬头看她，彼时正值午时，阳光灿烂，隔着装有防护栏的高高的窗户照进来，披上但是的后背，给她穿了件暖和的新衣服。
　　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更加喘得过气。
　　因此白花花的本子上又记了一笔：记忆功能疑似正在恢复/妄想情况疑似加剧。
　　“表白了？”
　　但是点点头，但没说是谁先表白的。
　　“基本上没有沟通的情况下，怎么会心生喜欢呢？”
　　闻言，但是那双死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后立马恢复正常。
　　她总是这样安静，犯病了也不大吼大叫或是做出一些异样行为，因此这里的医生护士们都照顾她多一些，生怕人什么时候做出点不好的事还没人晓得。
　　唯一的好处就是但是的情绪非常表露。
　　她此刻非常纠结，从那张脸就能看得出。
　　“不记得了。”
　　她这样回复道。
　　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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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生的很长一段时光，或是14岁开始往后，那段一个人的独立人格开始塑造的时间，将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
　　必须不断配合、改变，把人心里那些不合群的东西通通赶出去，使得所有人身上的大部分都得是一样的。
　　迫于无奈，一些人给这个漫长的过程塑封了一个词语：成长。
　　激动、偏激、自我、懦弱、自卑、自怨自艾、贪图享乐、不求上进，我曾是这样一个人。
　　家里没什么钱，我父亲11岁丧父丧母，学历高至初中，一辈子没有谁教过他什么，浑浑噩噩摸爬滚打就这么长到二十四岁，遇见母亲。
　　母亲出生于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外公外婆从来都不喜欢她，却养育出一个毫不负责的小儿子，她的弟弟我的舅舅，而立之年兜里一分钱没存过，母亲从15岁或是更小就开始反哺那个家庭，过得甚是艰苦，学历止步小学。
　　也由着重男轻女的原因，外公外婆并不喜爱我的父亲，甚至说是厌恶。
　　可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2013年外婆去世，他匆匆打来一个电话，这个整日干着重活累活满头白发脸庞黑黝黝的男人带着哽咽告诉我，他们要去见外婆最后一面。
　　也许他这样泪目，不过是那个年迈的母亲出于情谊养育过自己女儿的女儿几年，不过是碍于闲话请年轻的两口子吃了几顿饭。
　　六七岁时我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外婆对她一同抚育的舅舅的孩子的偏爱。
　　一面墙贴不下奖状，偏偏我的二等奖被堂弟的一等奖覆盖，堂哥的三等奖，亦或是安慰奖好好地留在那。
　　为什么总是挨鞭子，为什么从一数到一百没有奖励，为什么成绩才能换夸奖平时没有。
　　她厌恶母亲，连带着母亲的家庭也一并厌恶。
　　而父亲也许知道，那个人只是要面子，暂且收留了我们。
　　也许他不知道。这个年迈的女人每一次看向他，散发另一个母亲慈爱的目光，使得他终于在另一个家庭那里圆满了自己的人生，全部是幻想。
　　一个没有过母亲的人，没有人教他性、爱和死亡，没有人在犯错的时候包容他。这样一个人的三十多岁、四十多岁、五十多岁仍然会自我欺骗。
　　何必呢，何必纠结那东西是真是假，只要牢牢握在手里就都是真的。
　　人生有无数个何必呢。
　　他不相信自己的人生是一场骗局，即使爱是骗到手的，他也要。
　　因此我的母亲像她的母亲一样爱我，可她的母亲又哪里爱她。我的父亲根本不知道爱，他所有的甜蜜都是由虚假的幻想构建而来，这样的家庭生出来的孩子也注定畸形。
　　在成长过程中也将收到来自这个世界更多的恶意。
　　幸运的是，拥有接受教育的权利，拥有接触更多人的资源，我并没有变成愤世嫉俗的反社会分子，或是苛求关爱的可怜儿。
　　逐渐像水一样柔软、包容却也容不得沙子。
　　我不愿对任何人做出评价，也拒绝任何人评价我，即使明天注定会死去，也不会改变想法一分一毫。
　　固执得像父亲那样，是因为一旦再次做出改变就必须被伤害。
　　停留在17岁，不愿再成长。
　　但是，但是，她有一种魔力，让人嗅到同类的味道，却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人。
　　她很坚硬，绝不包容。
　　这样妄下定论只是因为接手了她，与她聊过几次天罢了。
　　“秦护士，你丈夫还会对你动手吗？”
　　摇了摇头，并非是丈夫不会动手了，而是我不是秦护士。
　　那个女人现在仍然正饱受生活的苛责。
　　“那太好了。”但是眼底闪现出光亮，浑浊的眼珠又漂亮了一瞬，她是真心实意为他人高兴。
　　“那我再给你说说虽然的故事吧。”
　　自从上次突然“恢复”一些记忆，医生们就根据她的状况重新制定了治疗方案，加大药量，只希望根治她的妄想症。
　　但是说着，要讲述她那位17岁爱人的故事，实则却开始介绍她的家庭情况。
　　但是13岁独自来到重庆，父母在外打工，除了一些必要时刻，譬如开学报名、办户口本，这类必须有大人在场的地方，就没有回去看过她。
　　她一个人居住在但爸但妈曾经购买的一所小房子内，自己照顾自己。
　　孤孤零零从初中到高中，无聊的时候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后来她父母想通了，高一的时候让这么小一个孩子转学到他们打工的地方。
　　一年后，因为户口问题，但是必须留在重庆高考，她再次独自转学回来。
　　她的父母在那场青春里，总是作为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存在着，遮挡但是本应属于她的阳光。
　　但是就自己从种子里冒尖，疯狂生长，枝丫乱触，心里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她以前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成绩很优秀的一个人，擅长谈吐，交友广泛，在任何一段关系内，她与父母、亲朋之间，都站在高位，是比较强势的一方。
　　但是总觉得奇怪。
　　直到那个下午，虽然拦住她。
　　比起千金万贵被爱包围长大的娇气小姐，但是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弱下来。
　　但是希望说什么，虽然转身就走，根本不在乎她要说什么。
　　她仰视这个人，被那一眼不懈深深吸引，茅塞顿开。
　　但是迫切地需要虽然眼底的那份不在意，她居然想对一个陌生人下跪，以最卑微的姿态摇尾乞怜。
　　她像以前做过许多次那样，上网查询自己这种想法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人对她表示不理解，有人说这很奇怪，有人说有可能是心理疾病建议她去看医生……
　　最终还是一个灰色头像名字是一团乱码的人解答了这个疑问。
　　那个人说这是爱，畸形的爱，充满了占有欲，希望对方控制自己。
　　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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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有内容皆与现实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