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残里》江碎

1、月上枯梢

　　黄昏的光线晕开了远山的青黛，模糊了人影与天际，几只白鹭贴着水面缓缓飞过，划破了那倒映出来的最后一丝余晖。
　　来自两个人的脚步声共同出现在同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上。
　　走在前面的是个男人。
　　他的背影很挺拔，晚风吹起的白色衣衫，勾勒出了他清瘦的轮廓。
　　小不点儿跟在男人身后。
　　他怀里抱了一只湿漉漉的橘猫，走路因为猫的重量和方才在路上摔倒后的擦伤而摇摇晃晃。
　　直到天快彻底暗下来，蛙声也时不时从稻田里传来。
　　李予清走进屋内，随着他关门的动作。
　　在寂静的夏夜，门外小孩的抽泣声，也愈来愈明显。
　　李予清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来把人关在门外，他把小家伙抱了一路的猫放在了院子里的竹椅上。
　　随后，任凭小朋友的眼泪和身上的泥泞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他可以感受到，小家伙把自己的脖子搂地很紧，像是生怕自己不要他一般。
　　但他一眨眼之间，眼前所浮现的就是程羡与为了救两只猫，差点一头栽进坠残里的画面。
　　坠残里从西边的一座雪山起源，贯穿南徊村的始终，它张扬的美丽着，恬静的危险着。
　　今天，就差那么一点点……
　　程羡与的嗓子在路上已经哭哑了，现在就只是在他的怀里不停掉眼泪。
　　“乖乖的，不许哭了。”就是这么一句李予清哄哄他的话。
　　却让程羡与除开给伤口消毒的时候外，都没再哭一声，甚至连呜咽都没有。
　　李予清接了点热水喂给小水龙头。
　　夏天的气息炙热，李予清给程羡与的伤口贴上防水贴后，就把人放心的扔进澡盆里。
　　他倚靠在门框前。
　　浴室里热腾腾的飘着水汽，程羡与裹着浴巾，两只白嫩嫩的小手还是执着的要伸出来，紧紧的搂住了李予清。
　　月亮悄然的爬上门前的老槐树，几丝月光透过叶片，细碎的投入二楼的卧室里。
　　李予清下了面端上去的时候，小朋友已经咬自己的帕子睡着了。
　　他把柔软的布料从程羡与的嘴巴里轻轻的拿出来，又给小家伙盖好了被子才去洗澡。
　　李予清边擦头发边上楼的时候，忍不住想，其实小孩儿很乖巧，长得乖巧，性格也乖巧，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从来都没有让李予清很正经的生过气。
　　这一次，是第一次。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小题大做、草木皆兵。
　　温热的清汤面渐渐丧失了热气，凝固了的油，像是雪一般一点一点地洒落在汤面上。
　　柔软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那可爱温馨的客厅里。
　　李予清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他们的门口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警车的鸣笛声刺痛着李予清的耳膜。
　　血迹从二楼的拐角处蔓延到了客厅的正中央。
　　女人的头与躯干分离开来，被白布遮的严严实实。
　　李予清跌跌撞撞走上二楼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墙上照片里女人的笑颜。
　　白色的墙壁上有着红色的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深的错落有致的红色照映出了一种无声的狰狞。
　　第二年，他毅然决然的锁上大门，里面的灰尘与记忆，都原封不动的封存在了那一年的春季。
　　孑然一身，看似无牵无挂的来到了这里。
　　少年的脚印落在泥泞的小路上，他的背影，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隐没在那苍绿的流年之中。
　　人影越来愈远，直到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片窒息的白色。
　　李予清把眼睛睁开，很艰难地缓和自己的呼吸。
　　这些事情，这些年来，已经同他在梦中邂逅过太多次，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但也有时，依旧会陷入往事尘烟里难以自拔。
　　落地灯的光线并不刺眼，床头放着一杯水，一旁的面碗里空空如也，还剩了些汤。
　　一边的小床上已经不见程羡与的踪影，直到听见上楼的咚咚声，才让李予清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被投在墙面上的小小人影在门外，不敢再向前。
　　李予清的五官被柔和的光线柔和成了一滩水。
　　“程羡与，进来，我和你说话。”
　　这时候，小不点儿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一瞧，白里透粉的小脚丫光秃秃的踩在地板上。
　　李予清招手，示意让程羡与过来，“怎么不穿鞋？”
　　小朋友没答话。
　　李予清很轻的抱着程羡与，“错了没有？”
　　“错了。”
　　哦？
　　“怎么错了？”李予清继续追问，但是语气很柔和，似乎呢喃一般。
　　这时候小朋友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他就只低着头，不敢看李予清。
　　李予清并不生气，他也并没有指望着才四岁的程羡与能够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昨天，想要去救另一只小猫，对不对？”
　　程羡与扯着李予清的衣袖，“我真的错啦。”
　　“你先回答我，好不好？”李予清牵住程羡与的小手。
　　“好吧。”
　　“那是不是想救那只猫？”李予清继续问。
　　“是。”程羡与这个时候才抬头，直勾勾地望着李予清。
　　“那是因为你很喜欢那只猫吗？”
　　程羡与摇头，“我就是觉得它很可怜，很想救他，而且，我一开始把小猫救上来了，如果猫妈妈死了，小猫会很伤心的。”
　　李予清一怔。
　　“对，你很善良，但是，如果你掉进水里，周围没有人的话，你会消失的。就是，没有人能够再找到你，你也不再找到任何人，你和这个世界都将没有联系了，你懂吗？”
　　“而且，有的时候，能够活下来一个，都非常好了呀。”
　　程羡与迟疑地望了李予清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李予清并没有在意程羡与能否真的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爱心和善良，但是，你差一点从我眼前出了意外，让我很难过，很沮丧。”
　　“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李予清哭笑不得。
　　所以也许小朋友都有自动触发敏感词的功能。
　　“好的，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不会难过。那你作为交换，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就是以后不管是什么人需要你的帮助，如果对你有生命危险，都不要去做，甚至，包括我对你的一些要求。”
　　他看见小朋友稚嫩的小脸，郑重地点头。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流过李予清的内心。
　　从前，李予清曾多次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其中便包含着一个新的生命。他当时就想，以后自己的小孩子，除开自己对他必要的三观引导和极端的是非辨别外，自己绝对不会干涉他个体成长的任何路径。让他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的，绝对自由，对自己绝对掌控的个体。
　　但，抱歉。
　　李予清低头瞧着程羡与长长的睫毛。
　　在你这样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年纪，我要给你带上我自己的思想，从现在开始，你便注定有一部分会带上我人生的缩影，注定有某个界限在以我的思想为枷锁被束缚。
　　可是，别无他法。
　　在他的心里，一个他背对着这个世界，呆呆地望着陈默颍的尸体久久不能忘怀；一个人，似乎带着他生命中所有春季的澎湃，与旺盛的生命力在向他奔来。
　　大雨顺着天际的无边帘幕倾盆而出。
　　他不允许，自己的光线和对万物的希望。
　　李予清抱着程羡与再次安睡。
　　因为那些爱心和泛滥成灾的同情。
　　在往昔和未来的岁月里，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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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文，希望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