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他的名字 ...
-
天光乍破,和煦的光芒透过朦胧云层驱退漫长黑夜,远山的轮廓于晨曦下逐渐清晰。
毛毛虫趴于阳光普照的岸边,看着前方波光粼粼,一眨不眨。
“哦,我的天!快涨潮了,你呆在这里做什么?”飞鸟衔来树叶,催着他爬上去,“快上来,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这里太危险了,一个浪就能送你去见上帝。”
毛毛虫也不知自己爬来岸边做什么。
明明这里危机四伏又凶险非常,根本没有理由离开青草绿叶堆积的温暖小窝冒险跑来送死。
可他就是有种感觉。
就如初睁眼于石缝中艰难苟活不知坚持意义为何,只顺着冥冥中的强烈感应,觉得坚持下去定会出现奇迹那般,荒唐又执着地等待着自己都不知为何、是否会出现的什么。
执拗且固执,坚强而毫无意义。
就好像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找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借以将这狼狈可悲的结局抛给命运不公,好像这样就能够坦然接受自己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短暂一生,原谅自己骨子里的懦弱胆小。
然后……坦然去见上帝。告诉他是他的错,是他投放灵魂的地点不对,他已足够尽力,可这般开局实在无法生还。之后……于上帝手中重新落入凡尘,重来一生。
做游鱼,做飞鸟,做走兽,做山川木石……只要不是这多脚肥身的恶心模样,做什么都好。
这般想着,一滴水珠打入额心。紧接着海浪入耳,将他拉回现实。
他忽的便想起那如浸水纱衣般的尾鳍于水下摆动,游动间带起水波跟随的海神的信徒。
要不……还是做一滴水吧。
他想。
如果真的有的选,他想告诉上帝,下辈子他想做一滴水。
融入大海,可于辽阔无垠中看海中千物万景而不被找寻啃食,亦可于烈日蒸腾下化作无形水汽漂浮上天俯瞰千山万水不被发现吞噬。等看惯了四时风貌世间百态,再化作一滴滋润草木的春雨融入泥土……
海水掀起的哗啦声伴随着天旋地转,正畅想下世美好的毛毛虫睁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脸。
一如初见般,出现得出乎意料,却又恰到好处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澜礼握着玻璃瓶将他举至目光平行处,那双蓝海般的眸子弯了弯,睫羽随着动作抖落下几滴水珠,落至脸颊。
“你在想什么?那般入神,连差点被海浪拍飞都未察觉。”
他轻声说着,并未责怪他的危险举动,只当方才的千钧一发只是错觉。
“能同我分享一下吗?”
毛毛虫未应声。过了好一会儿,他道:“我在回忆昨晚的夜景,你想知道吗?”
“想。”任渝点头,眸色真诚满含期待。
“我想知道除海之外的世界是何模样。”
“我想听你讲夜色山木,草香土味。想知道山岩陡峭是何景,树木高大是何貌,山果味道多么甜,泥土之下有什么……”
“我想你将你所见的,我不曾见过的,都讲给我听。我很愿意倾听那样的美丽。”
毛毛虫被他眼中星河般的熠熠光芒所怔住,忽的便反应过来除了这与生俱来的丑陋身躯,他究竟得到了多少别的生物终其一生都无法见证的盛大璀璨。
不能翱翔蓝天,是人鱼的遗憾;无法畅游深海,是蝴蝶的无奈。
这是两种生物生而不能实现的妄想——这是人鱼与蝴蝶两类物种曾一同遗憾过的妄想。
现在,无论是人鱼嬉戏的深海还是飞鸟翱翔的天空,都不会是毛毛虫的遗憾——他已见证并经历感受过,自不必向往。
友情,旅行;上天,入海。他皆已体验见证。
可这一切的赠予者,他的朋友,却从未实现。甚至因他的缘故脱离群体孤单游荡,连最开始的伙伴都失去……
他好像……只有自己了……
“咚咚”
毛毛虫仰头,那双映满海水的瞳眸于眼前倒映出无边湛蓝,将翠绿色的他包裹于内。
任渝收回敲击的手指,继续温和地同他聊着:“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来聊聊其他的?比如你的名字?”
毛毛虫定定望着他。眼中藏着任渝看不懂的情绪。
“怎么了?是我的突然到访打扰到你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尽量减少出现的频率……”
“不。”在任渝话落前,毛毛虫便急急打断。好像再晚一刻,往后相见的时间便会真的如他所言般缩短变少。
“我从不觉得你的出现与到来是打扰。”他慢慢爬至玻璃壁,贴着透明的瓶壁轻声说着,“我很期待你的出现,每时每刻,分分秒秒都在期待着与你的见面。”
人鱼生而感知敏锐,故而这般真诚的回答比起客套的赞美,更令他舒服愉悦。
“我能感觉到你的真诚。”任渝弯了弯眸,轻柔的声音里包含着明显的欢喜,“这让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在分离的同时期待下一次的相见。”
毛毛虫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白天出现。”
最开始的开始,他在石缝里躲避海浪袭击,靠着几片树叶于浪下漂浮摇摆艰难挣扎时,是见过他的。但那时的他不知道他在找寻的是自己旁边那个他该称为“母亲”的躯体,加上生而丑陋胆小,更是不敢与那样美丽的物种搭话。
但在那仅有几次的印象里,他确实是昼伏夜出的。
“因为白天是渔民出海捕鱼与轮船渡海的时间,人类往来会很频繁。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危险的时间,所以我们很少白天出来。”任渝轻声解释。
毛毛虫:“可现在也并非夜晚。”
“当然不是,毕竟世上可没有太阳高悬的黑夜。”他笑着指了指移至头顶的烈日,复又收回,随意拨弄海水,带起串串水花。
“可我们也不是什么惧怕阳光的吸血鬼。既能呼吸花香倾听鸟鸣,又怎甘愿一生躲于漆黑的深海之下,不看看蓝天白云,星月飞鸟?”
“我们不是生来就喜欢黑暗,也会向往草木葱茏,繁花盛开的外面。如若生而不能踏足,那风花雪月的四季轮换,漫天繁星聚成的长明星河,我们总该有感受欣赏的权利。”
他说着说着,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注意的,对造成这一切的人类的憎恶。直到在以手拍打水面时,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东西,方才堪堪将冒头的愤怒收回,生怕自己方才的模样吓到朋友般欲盖弥彰地将话题生硬地往回扯:
“……所以在人迹罕至的无人之处,在人皆上岸的安全之地,我们会出现。会在警惕戒备的同时,贪婪地呼吸着海水之外的空气,看看深海之外的世界……像从人类手中偷来的时间,格外珍惜享受……”
话音未落,一道海浪打来。人鱼迅速塞上木塞翻身潜入水中,轻巧地躲过汹涌浪花,往安全的方向游去。
等自水中探出头,未等看清周围景貌如何,扑通一声,有什么自身侧砸下。
毛毛虫下意识顺着落下的方向仰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白羽自空中悠悠落下。
“是那只鸟。”他说。
任渝却是习以为常并未被这动静吓到,潜入水中接住那掉下的东西,探出水面拔出塞子,将那东西塞了一粒进瓶内,再将塞子封上。
毛毛虫看着面前这颗红透诱人的樱桃,方才的惊吓散了大半。
“看着好甜。”
任渝将另一颗塞入口中,含糊地应和:“确实挺甜,你尝尝。”
毛毛虫身子小,自然没有办法做到像任渝那般一口一个。只是爬至樱桃上,一口接一口,慢慢啃食着。
任渝也趁着此刻没有渔船,闭眼享受被阳光温暖的感觉。
在这各自享受的放松时刻,他们也会随意寻找着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来自哪里呢?”
“来自另一片草木丛生绿意葱茏的地方。也是一片鲜少人探索的森林。”
“森林没有人住,也不会被人类打扰……可他似乎很惧怕人类。”
“森林并非无人居住,也有猎户捕猎谋生。他是被猎户的子弹擦伤,被捕获,从而丧失了自由。”
“可他现在同样自由,并未被关在笼内。”
“因为他足够幸运。”任渝说,“他伤的不深,被抓后卖给了富人。某次仆人喂水忘了锁鸟笼,他便抓住机会逃了出来。”
“只是圈养太久,早已忘了家的方向,只是不知方向地飞翔着。听迁徙的雁群说这有个世外小岛,便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
“他……”毛毛虫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想了想,还是将对苦难的好奇咽了下去。
苦难者的伤口,本就不为他人知晓所存在。经历者都已选择忘却,旁人又何必去窥探他人伤疤呢……
一群飞鸟扑扇翅膀自头顶掠过,落下几片白羽。这般成群结队模样相似的物种同时出现,竟让毛毛虫一时分不清其中是否有他的朋友。
他想试着喊一声,临到嘴边又卡了喉咙:“那只鸟……我是说你的朋友,他有名字吗?”
任渝接住一片飘至眼前的羽毛,捏在手中欣赏观察,语气浅淡回道:“他么?他讨厌拥有名字,也抗拒朋友给他取名字。”
“为……”
“因为他一生中唯一的名字,是那个富人取的。”
声音依旧淡然,仿佛听不出喜怒,却让毛毛虫到嘴边的问题消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那你呢?你的名字来自什么?”
“来自海神的口中。”任渝说,“人鱼族出生的那一刻,会被父母送到海神雕塑下,谛听海神的祝福并得到海神赐予的,独属于自己的名字。”
说到海神,生而信奉其的信徒眼中有着不可撼动的虔诚与信仰。
正午阳光自头顶照射,于海面起伏波纹中折射,落至他身上,仿若圣洁的神明。可他恍若未觉,望向海面的目光柔和明亮,倒映着神明庇护的海洋。
幸运的是此刻无鸟鱼靠近,故而这番圣洁美好,只有毛毛虫看到。
他趴在玻璃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其中倒映着他的神明。
“可是我没有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毛毛虫轻声说。
不大的声音通过瓶子穿出,带着股闷闷之感。
出于安慰的心理,任渝道:“也许你有。”
“大多数物种的名字,来自他的母亲。”他说,“我想在期待你降临的时候,你的母亲曾为你想过一个动听而美好的名字,如海神垂怜信徒那般,饱含她对你的期待与祝愿。”
母亲……
那个躺于石缝中一动不动,以冷硬的躯体卡在缝隙与海水中,阻隔了他随波逐流淹死大海或葬身鱼腹的,他该称一声“母亲”的美丽生物吗?
那个他未曾见证过去与未来,不曾目睹鲜活与腐烂,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存在吗?
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她的孩子……
于是毛毛虫摇头,否定了名字的存在。
“也许她曾为她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想过名字。但很遗憾她走得太早,死神的镰刀落下的太快,以至于我没来得及听到她以任何名字或语言喊过我。”
“所以很遗憾,我没有名字。”
就算那真是他的母亲,可那已是无法挽留的过去。
那只美丽的生物坠落的太早,给不了他温暖的母爱,也无法赐予他存世的姓名。
或许只有破碎的玻璃碎片,证明着她也曾奋力拯救过自己的孩子,证明她的遗憾不舍。
可那个存在过的灵魂,已经随着破碎的瓶子碎片一同沉入了海底——没人会知晓那个未曾出口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饱含期待祝愿的虚无称呼。
小小生物望着不见边际的海平面,声音平淡如海水,任凭外界风雨如何摧残亦无惧无畏,波澜不惊。
可……
任渝身体前倾,靠近瓶壁,湛蓝如湖水般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即便外表如何伪装,好似任凭风浪如何翻卷不息亦不被撼动般的身躯,此刻却在微微发抖。一字一句语气铿锵,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故作坚强。
眼神中落寞,神色间哀伤,更是藏也藏不住。
那控制不住外散的情绪,很难不让生而敏锐的人鱼察觉。
“也许你可以为自己想一个名字。”任渝说,“比起旁人赐予,也许自己给予自己更有意义。我眼中坚强的小家伙,从来不需要他人的怜悯。”
他由心而言。可小绿虫显然不这么认为。
于漆黑缝隙见证的月下精灵,带他畅游了水下世界。那是身为陆地生物的他此生不曾见过的梦幻奇妙。
他并非对方眼中坚强不息,心如磐石。
他也想要神明的馈赠。
于是他说:“我想不出来。”
“我生而无名,苟活至今,于万事万物而言都没有存在的意义。”
“可名字不同。于我而言无论是他人口中的称呼,还是朋友间问候的代称,都是它独特而与众不同的,证明着拥有者与相同或不同外貌的物种除灵魂外,最本质的区别。”
“所以我渴望拥有名字,一如借它的存在,于某时某刻,成为某种独特于其他生物的特别存在。”
毛毛虫深深望着他,眼中有着渴望与埋藏极深的期待。似乎在借名字表达什么。
可述说对象眼神太过清澈,显然听不懂这番与直白截然相反的委婉。于是他又低下头,借以遮掩眼中失落。可话依旧没停,似乎还抱有着某种微弱的期待:
“名字赋予的意义何其重要,赠予称呼的那一刻又何其神圣。就算渴望拥有什么称呼借以证明我的独特,我浅薄的知识也无法在此时此刻现想一个,那是对名字的亵渎与冒犯。”
“况且……名字自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是伴随着取名者的某种期待,亦或包含着某种意义的。而很显然,平庸普通的我,并不能达到那种期待。”
“这伴随一生的存在,无论我赋予它何种意义,于它的存在而言都是敷衍不认真,我想我不该那么简单应付。”
毛毛虫低头,目光望着透明瓶底那托举的长着肉膜的手掌,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所以……你能像海神赐予你名字那般,给予我存世的独特证明吗?”
海面波纹起伏,金光闪烁。落于蓝发睫羽之上,平白添出一抹柔和。
一如神明聆听信徒的祈祷。安静,平和。
任渝低垂眼眸,思索很久,忽而望向碧波万顷的海面。
“澜礼。”
他垂下目光,轻声道。细碎光芒折射到他颧骨处的鱼鳞上,带着股普度众生的仁慈。
一如神明怜悯苍生降下福泽。圣洁,慈悲。
于是那一刻,澜礼有了名字,与为之存在的意义。
后来的澜礼永远记得那天。
记得那天蓝天如洗,阳光和煦。他得到了神明的赠予。
*
海浪此起彼伏,乘着风愈发放肆奔涌。
澜礼贴在玻璃瓶上,隔着透明的壁身拥抱神明的指尖。
丑态尽显,可他毫不在意。
澜礼:“为什么是这样的名字呢?”
任渝微垂眼眸,隔着玻璃与他对望。浪花卷着风声自耳边穿过,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夹杂其中的呼救。
可定睛再瞧,除了海水于风下泛起层层波纹外,再无其他存在。
就好似自那深海传来的悲鸣,淹没于海浪的呼救,皆是他的错觉。
可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真的有某个美丽的,与他一样有着大海色彩的存在,被永远埋葬在了浪花翻腾中,再不能振翅飞翔。
于是他将想象与现实剥离,回答道:“我们常用波澜壮阔形容大海。”
而你,是大海送给我的礼物。
但后面这句话,任渝没有说出来。
我希望你是礼物,可你不是。你是独立的,自由的。
你不属于我。
澜礼不懂大海和他的名字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为有了名字而欣喜雀跃。
他有了存在的意义。
哪怕他死在冬天,哪怕冬日的大雪将他掩埋,他也曾拥抱过属于他的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