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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待我化蝶 ...


  •   任渝捧着瓶子微微歪头,疑惑地盯着瓶内突然静躺不动的小生灵,似乎不能理解前一刻还好好的朋友怎么突然没了动静。

      于是他凑近脑袋,试图通过那挡在他与朋友之间的、厚厚的透明玻璃,看出晕倒的原因。

      小小的,格外脆弱的绿色朋友静静躺在瓶底的绿叶之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身躯证明着他还存有呼吸。

      他……怎么了?

      *

      一粒,两粒,三粒……粒粒珍珠被一字排开,等待什么人将它们穿插缠绕,系成圆环,制成项链。

      小小的毛毛虫趴在这比他还长的长排圆粒中,看着颗颗珍珠在日下散发光泽,引人拾取。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想到这会戴到朋友漂亮的颈项间,便是一阵愉悦激动。

      未等他寻来钻洞工具与串链的绳索,忽而身上一阵刺痛。骨骼自内增长似要捅破皮肉的疼痛使得大脑一片空白,周遭一切也因精神的波动而维持不住,开始迅速塌陷消退。

      在一切被彻底淹没前,澜礼猛然睁眼。

      一切恐惧如潮水般退去,熟悉的鸟语花香将他包围。而头顶的上方,是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脑袋,额上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澜礼盯着这近在咫尺的脸庞,怔怔出神。

      徐徐微风拂过蔚蓝海面,激起粼粼波光,雪白的浪花随着波纹翻滚着拍打岸边礁石,将沿岸的垃圾冲入石缝。

      随着浪潮向海岸漫延,飞溅的浪花惊醒那犯瞌睡的脑袋,将他自半梦半醒拉回现实。

      注意到那仰头的好友,任渝惊醒道:“我的朋友,你醒了。”

      面容清冷高贵的海洋精灵欣喜地望着他,蔚蓝如海洋般的清澈眼瞳倒映着石上的小小身影,恍然未觉自己这般靠近于仰慕他的信徒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

      澜礼猛地别开眼,强行将自己从那即将沉沦的美貌中唤回神,举目四望。

      梦中排成排的珍珠皆随梦魇破碎而崩裂消散,一切都回到原样,回到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可疼痛没有……

      那隐入骨骼的阵阵成长的疼痛,并未因梦醒而消失,反倒随着清醒而隐入骨血,蛰伏等待冲破的那一刻。

      这也意味着脱胎换骨前的结茧,很快就要到来了。

      可在此之前,他计划送出的礼物却连材料都未找齐。甚至帮他找寻材料的朋友也已命陨他乡。

      他没有帮手了。

      这不行……

      着急间,澜礼猛然想起先前潜入深海所见的一幕幕。于是他抬起头,直面他心中无所不能的神明:“我的朋友,你可以帮我拾捡一些珍珠吗?”

      珍珠,并非只有沙滩与礁石堆里有。海底,在那旁人无法到达的深处,散落着更完美漂亮的珍珠。

      那些潜藏在海底里的珍珠圆润而有光泽,无暇且美丽,其数量与质量,皆不是沙滩上遗留的那些可比。澜礼见过,更知晓这对他的朋友来说轻而易举。

      任渝并未询问他要珍珠做什么,只当举手之劳:“当然可以我的朋友。你想要什么样的,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至于样式……按你喜欢的来就好。”澜礼说。

      事实确实如此澜礼所设想的那般。对于这些生于海洋的生物而言,拾捡几枚珍珠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并无区别。

      任渝的速度很快,太阳还未落山,他便捧着满满一贝壳的珍珠回到了礁石堆。

      他手肘撑着礁石,支着下巴瞧着贝壳旁吃惊得张大嘴巴的朋友,轻抿的唇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澜礼围着贝壳小船爬了一圈,惊喜于竟有这么多堆积如山的漂亮珍珠。他欢喜着,急切地想找来工具动工完成那份计划的礼物。

      可还未等他准备找寻破洞工具实施制作,似要冲破骨骼的疼痛便将他刺得一激灵。

      他明白,在这急迫的时间里想要完成那巨大的制作,怕是来不及了……

      估计,要等到破茧后了……

      他遗憾地望向朋友。

      被夕阳染金的发梢自然的垂在额头,凌乱而别具美感,像极了人类口中那金发长翅的神明。

      而当事鱼全然不知自己无意间带来的震撼,只注视着突然焉巴巴的朋友,眸中满是不解。

      “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任渝问。

      “大概是破茧成蝶的历练吧——如果真的能成蝶的话——这应该是成蝶所必需经历的苦难。”

      “也是,毕竟美丽也需要支付代价。”任渝点头,欣然接受了朋友的分离,并且合手于胸满怀期待,“想来有海神赐福的你,一定会成长为世上最美的蝶。”

      人鱼闭目虔诚祝愿,平静的面容遮不住底下的欣喜。直至睁眼,眸中也包含着言不尽的喜悦与祝福。

      湛蓝,纯粹,欢愉,期待……

      没有一丝失落与不舍。似乎除了为朋友愿望得以实现的祝愿,再没有其他。

      澜礼望着望着,眸中渐渐涌上失落。

      他原来……并没有么……

      也是,自己这般糟糕不堪,又怎会让对方……

      澜礼深深低头。

      真不甘心啊……

      “我的朋友,你好像并不开心。”任渝望着朋友低垂的头颅,轻声道,“你不希望自己变成蝴蝶吗?”

      “倘若我涅槃重生,你会不会希望,往后余生里有一只蝴蝶陪伴?”澜礼望着他的神明,轻声问,“哪怕他不能遨游海洋,不能入海与你相伴,你也能接受他与你的天海之隔,接受他成为你的……终身伴侣?”

      “什么?”这番直白示爱来得太过突然,任渝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待大脑消化完毕,方才蹙眉望着他的朋友,疑惑道:

      “为什么?”

      懵懂不知情爱的人鱼不知,昏迷前的那一刻,毛毛虫在最深的海底看到了万蝶振翅之后,为他而来的独属于他的神明。

      不知对方已痴迷依恋,自然也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背后积攒了多久的勇气。只当对方一时头脑发热的冲动之举,并未放在心上。

      “无关情爱,只有相知。”任渝说,“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是熟知并陪伴的伙伴。”

      “伙伴?像你的人鱼同类和飞鸟朋友那样?”

      “大概是的。但比起他们,我想我们更坦然了解,也更熟悉。”

      澜礼抱着一丝期待问:“那我是不同的吗?”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人鱼几乎没有犹豫就给予了肯定,“每条生命都是独立而不同的,这是灵魂赋予的意义,也是他的独特之处。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相同并且独特于其他生灵的地方,你我也不例外。”

      澜礼亮起的目光随着他后半段的话语慢慢黯淡,再无神采。

      神明总是格外垂爱信徒。但这一次,他的信徒没有愿望成真。

      “你好像对我这个回答并不开心。”

      任渝看着朋友暗下的目光,依旧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尖利的礁石表面。

      任渝:“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果断拒绝了你,告诉你我们并无可能呢?”

      拒绝……

      真是糟糕,这可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回答了。这真的是比岔开话题谈论其他的委婉方式残忍数倍的答案。

      任渝垂着眸,目光轻轻将他锁定,盯着对方茫然的眼试探着又问了一遍:“如果我拒绝了你,我的朋友,你会怎么办?”

      澜礼盯着他,眸光渐深。在注定触不可及的距离打击下,深埋骨血的肮脏本性开始显露。

      真想他永远属于自己啊,他卑劣地想。

      哪怕对方不愿,可那又怎样呢?他不过一只虫子,连活下去都困难,早已丢弃了善恶是非之分,也抛弃了道德底线。面对喜欢的,当然是用尽手段了。

      毕竟,谁也不能指望一只虫子学会善良吧。

      更何况这般结果,本就是对方一手促成。

      我本置身黑暗,本以为世界之貌皆如潮湿阴冷的石缝,可你却如天神降临突然出现将我救赎,将我捧入海底送上鸟背,让我看过深海广阔俯瞰高山雄伟……是你先一步踏破冰冷的陌生出现,是你先以善意温暖靠近,是你先招惹我的……即是从你开始,那么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总该为这兴致使然的行为负责。

      毕竟在展露善意的那一刻,你就该清楚错信的后果。

      他这般想着,于是自然而然地将心中的卑劣念头道出:

      “我生来恶心难缠,湿暗的环境造就了我的阴暗偏执。我本就与阳光相斥。对食物尚且沾染认定便不会放手,更何况本就高洁优雅令人着迷的你?”

      “哪怕注定会令你讨厌,我也不会改变对你的恋慕。”

      “哪怕你躲入海底无法找寻,我也会日日徘徊于岸边,祈祷你老去的尸体浮出海面。然后我会用我新生的翅膀飞到你的身上,迷恋般地嗅着你的芳香。”

      “我会啃食你,用我的尖牙撕碎你,从此我们永远一起。”

      “……”

      注意到对方讶然震惊的神情,澜礼慌忙收起露骨的目光与獠牙,重新回到那副弱小可怜的模样,小声嗫嚅着道歉:

      “对不起。”

      他低垂着头,轻声说:“吓到你了。”

      时间仿佛已经凝固,若非重复的浪潮声随着日渐西斜而愈发贴近,澜礼都快要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

      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吓到他了。

      真是糟糕,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管不住嘴。这样丑陋的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想来与恶魔低语诉说想要心脏没什么分别吧……
      他一定吓坏了。

      自己真的太过急切了,实在欠缺考虑。最起码……也该在化蝶之后再谈才对。

      澜礼深深低着头几乎要与身下礁石相触,心中不住自责。但即便在仿若被拉长的时间里一遍遍懊恼忐忑,澜礼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对方的方向瞟一眼。

      在这段仿佛时间冻结的等待里,每一分每一秒于他而言都格外心惊胆战且煎熬。若非要做个对比,澜礼想,这可真是比蜕皮还要痛苦难熬。

      “这样……也挺好。”

      在逐渐靠近吵闹的海浪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段熟悉的声音。那声线温和而平淡,即便混着嘈杂的海水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也仍被注意力全放在对方身上的澜礼轻易捕捉。

      在这一如往常听不出喜怒的平和声音中,澜礼慢慢放松绷紧的身体,仰起头来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对方不知何时换了姿势,一手搭在礁石边,任凭起落的海水一遍遍拍打冲刷仍旧不为所动。稍稍仰头望向太阳的方向,湛蓝色的眼眸因此染上晚霞的橙黄。

      微微张口,温和的声线混着晚霞的温度,由穿林的风送达耳边。本该温暖柔和与暖风同入耳,却因晚间水冷,由山过海吹来便带了一丝海水的潮湿与咸腥,非但察觉不到半分暖意,反倒沾染了一丝抹不去的遗憾悲伤。

      “我在腐烂,你继续飞翔。就像你的母亲与你一样。”

      母亲……

      澜礼眼前浮现不见光的漆黑石缝中,那具早已僵硬只能靠着缝隙溜进的海风吹动翅膀,才能短暂“鲜活”的遗体。

      那般美丽,那般遗憾……

      澜礼其实一直不懂为什么他所见的鲜活自由,最后都是以死亡为归宿:那位无缘相认的母亲如是,那群翱翔天际的飞鸟如是。现在就连他面前唯一的信仰,都好像摆脱不了那不知哪位神明定下的残忍宿命。

      为什么呢?

      他不懂。

      于是他向唯一知晓原因的朋友问询那奇怪宿命的由来,试图窥探破坏那狗屁的既定命运。

      “为什么呢?”他问。

      毛毛虫的声音就与他的外形般,天生便惹人生厌。但不知是夜晚凄凉氛围渲染还是内心当真无措害怕失去,此刻粗哑难听的声音竟带着抖。

      他是真的害怕一语成谶,令方才头脑发热的胡言乱语成了现实,故而害怕得不知该如何,迫切地想要一个回答或什么证明那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的朋友,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会死呢?那不过是我的胡乱之言。你这般年轻,定会长命百岁,在海神的怀抱里幸福地畅游玩耍,度过这无病无痛,无忧无虑的一生。”

      “一定是最近的糟糕事令你变得悲观了。这样不好,必须尽快从这难受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或许你可以去海神的雕塑前唱赞歌,亦或找伙伴玩耍……去做一些能让自己变得快乐的事,这份悲伤自然会跟着烟消云散。”

      澜礼这般说着,试图说服对方,却先把自己说服了。

      抬头望见对方依旧托腮望海愁眉不展好似根本不曾听进去,不由深深叹气。

      沮丧地低下头颅,目光游移着思索哄人高兴的法子,余光瞥见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去。

      礁石被浪拍裂的缝隙间,卡着一枚枚逃离失败的莹白珠子。那是任渝受他所求,自深海拾捡而来的礼物原材料。

      澜礼望向身旁这满载珍珠的贝壳,一颗颗一粒粒堆叠摞起的足以将他掩埋的珍珠山,眼前一亮。

      梦中的珍珠早已消散,可他自己拾取的,被层层包裹藏于某处的那几颗依旧存在。那会连同面前贝壳船上的这些一起,串成一串美丽的项链。

      而其中最漂亮最圆润的那颗,会如众星捧月般被串于那串完美的珍珠项链正中,悬挂于脖颈,连同海上光辉与满身繁星一起,成为他美丽的陪衬。

      这是他送给他的礼物。

      澜礼:“待我破茧成蝶,送你一样礼物。”

      “我和大海共同送予你的。”

      “是一串珍珠项链。”

      发呆看海的某鱼这回终于有了动静,稍稍偏头,目光在那堆小山似的未成品上停留一瞬,复又将头转了回去。

      礼物也不能令他高兴么……

      澜礼无奈地趴在石上,将头搁在凸起的小小石块上,沉默着陪他望向将海天相融的夜色。

      可眼下刻不容缓的情况显然不能让他再同往常那般做到简单寻常的陪伴。

      身体的自然变化无法抑制,疼痛的忍耐也已快到极限。骨骼增长即将冲破躯壳所带来的疼痛就好像有什么在从内而外撕裂着皮肉试图从中冲破而出,那样的痛苦已不能用简单的言语形容。

      在一次次加剧的疼痛下,视觉触觉嗅觉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变得毫无用处。先是眼前模糊一片,再是皮肤逐渐感觉不到身下的沙石质感,最后就连那与海洋伴随的令人难受的咸腥也已嗅闻不到。

      唯一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是耳边那随着波纹一起一伏而拍打海岸的浪潮声。可随着意识模糊,曾嘈杂不已的浪声此刻就好似坏了的收音机,出了故障似的呲呲电流声循环不止,再听不到半分属于海浪的澎湃凶猛。

      费力眨眼,凝聚精神朝前望企图捕捉对方面容,却只看到模糊的天边那火烧似的大片晚霞。

      恍惚间,澜礼忽想起某次乘鸟翱翔,在飞过一片遮挡视线的山林,转过路的那一刹那,蓦然闯入眼的日照金山。

      震撼,温暖,熠熠生辉。

      那是连同山崖的风,深谷的花,油画的雪与高山的月一同被他铭记于心,在内心以不多的文采仔细斟酌寻找形容比喻之词,又反复修改寻找喻体将其组织成能够借以想象的字句,只待等到合适的时机将其与铭刻于心之人分享讲述的世间美景。

      是他珍藏于心只待时间便可亲口与之分享的、对方不曾见过的世界之貌。

      思及此,即将混沌的意识莫名清晰了几分,就连那震天的浪花也能隐约听到一些。

      他深吸口气,闭眼静静倾听着对方生活的海洋传递而来的声音,声如蚊蚋:

      “待我化蝶归来,我定要远渡重洋,赏尽万卷泽川,然后将所见所望,所听所感细细讲与你听。任渝,我的朋友,你将会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分享者与倾听者。”

      这声音太过微弱,像经不起拉扯一碰就断的蛛丝,方出口便被海浪掩盖,也不知是否能被听到。

      任渝只是笑着,未应。转头唤停一只路过飞鸟,恳请他帮忙将朋友送到海浪无法抵达的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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