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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刺袭惊驾·心念所至 ...

  •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四皇子怀琛,久沐圣德,长于行苑,朕亦甚念。今上承天命,下合人伦,特许迎奉入都,居处宫禁,待侍圣驾。钦此。”

      雁平山行宫绯筠馆内,申徒衍正声念完圣诏。行宫上下所有人属皆按品级高低俯跪于苑内,两侧燃奉的大青铜香炉里烟絮袅袅,像杏黄色的绫纱,轻轻网罗住更漏里行逝的辰光。无一人敢出声,整个馆苑内跪满了人却更如无人一般,只有虫嘶鸟鸣断断续续。申徒衍盯着正跪于阶前绣垫上的四皇子,眉头挤成一团,但他也不好说话,只能等。按礼制,等四皇子接旨谢恩。

      怀琛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全程始终把脸侧过一边,小嘴微微嘟起,显然是一脸极不开心的样子。此时膝头的酸胀感缓缓漫上来,一个姿势跪得有点久了。怀琛捏了捏大腿,却毫无起身的意思,之后又继续挺直身板,小脸扭到一旁,上齿紧咬着下唇,朱脂似的小嘴快要渗出血来。尹尚宫与申徒衍对视一眼,他们心里都清楚,少年这是在与皇帝赌气呢。

      宗怀琛正是这种倔强性子,和熙皇帝也曾无数次被他逼得哭笑不得。这种执拗说好听了,是坚韧,是执著;说不好听了,便是任性,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傻气。和熙历经政海沉浮二十载有余,见惯了皇朝中太多人事,他知道,这种性子的人很难生存,会活得累,活得委屈。因此他也曾有意琢磨怀琛的性子,罚过他多次。但少年犟得很,总是死性不改。

      此刻馆中上下开始飘出些微私语,甚至有胆大的宫人抬起头朝前张望,想探探到底怎么回事。天子降旨却无人应声,实属当朝一大罕事。尹尚宫朝怀琛身旁的一个青衣太监递去眼色,那太监是怀琛贴身的内侍,叫禄子的。

      禄子会意,慢慢俯身挪到怀琛右后面,四下左右探视了一圈,急急道:“主子,您得接旨啊!”过了一会儿见少年仍不睬,又屏声道:“主子您生气是一时的,万万不可误了回宫的大事。请小主子细琢磨,您一直在这僵着,回宫的车架便发动不了,您便总也见不着陛下,那这气有何可生啊?依内臣之见,”禄子又膝行几步往前靠去,直到确保无人可将其话听去时才在怀琛耳边又复道:“依内臣愚见,主子您暂且把这气儿收着,待进宫见了陛下之后再着实发作一通,这才叫‘对人对事’。陛下理亏,都说‘君无戏言’,陛下说好了亲自来接您回去,如此放了鸽子,可真叫主子您抓住了天子的把柄!到时候您就是一哭二闹…想做什么陛下也都无可奈何呀。”

      这话说得怀琛微微心动。他回头瞟了一眼,见满宫人仍都陪着俯跪于地。怀琛一时竟觉得羞赧不堪,心下又有些不忍,心道:我与爹爹赌气,却叫这么多人跟着看笑话。他们平日服侍我也都恭谨守矩,现在倒累得他们也一起长跪于此,我任性一回,却叫这么多人难做。可转念却又道:从此以后,我就真的只能做四皇子了?行止言谈皆要顾及皇家体面,不可叫外人指摘。那宗怀琛呢?那个原本上树下湖、恣肆浑闹惯了的少年郎呢?还是我吗?

      但是,最令他害怕的更有他事——怀琛在行宫中一直私下里唤和熙皇帝“爹爹”。和熙曾说过,他前半生听过太多人对他的尊称,高处不胜寒,所有的尊崇与敬服都不断将他与尘世隔绝开,果不其然便成了这世上最寂寞的人。然而,每次在雁平山听到那个向他飞也似跑来的小人儿嘴里甜甜地唤一声“爹爹”,所有的寂寥冰消雪融,他就像从神龛的阴影中一下子跌落市井,走入民间最生动、最鲜活的日色里。这时他不再是皇帝,他只是他的“爹爹”。

      可当怀琛不再是宗怀琛而只能是四皇子时,“爹爹”也不再是“爹爹”而只能是“陛下”了。

      半晌,更漏无声。怀琛轻轻吐出一口气:“儿臣接旨”。

      申徒衍以为自己听错了,挖了挖耳朵。当他看到怀琛身子一软,俯趴叩首后,确认这小祖宗是真的想通了,赶紧上前将圣诏塞进怀琛手里。说实话,少年人心绪阴晴不定,他真怕再迟一会儿小祖宗又要反悔,因而不敢耽误一刻,立时命回宫车驾发动。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切均按照此前布置好的忙碌起来。此次四皇子回宫,陛下特准使用郡王的仪制规格,车辇、伞盖、开道牙牌……雁平山恍惚间嚣杂起来,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上路而兴奋。

      但蒋无功仍站在原地,因为他看到怀琛一直保持着最后接旨的动作,趴在那儿许久未动。少年静静地俯跪着,前额抵着地面,像是睡着了,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倒圣诏。

      日近正午,太阳又往远处的天际升高,日色碎金子一般抛洒下来,溜过少年的盛装锦裳,与攲散在肩头的碎发。

      蒋无功看不到怀琛的脸,只觉得心里风一般忽的刮过一阵嬗痛,下意识地便想上前扶他起来。刚欲迈步,手腕却被人扯住,原来是尹尚宫。她没说什么,只是朝蒋无功轻轻地摇了摇头,再回过身又看了怀琛一眼,便自顾走开了。

      后来直到四皇子回宫的车驾远远驶离了行宫外城的大门,蒋无功骑在马上却仍在回想刚刚那幕景象。他不明白四皇子为何这般伤心,也不明白尹尚宫制止自己的用意。无奈之下越发觉得自己蠢笨。

      仪驾浩浩荡荡沿着山中官道向北城门进发,外围与前后均由金吾卫拱护,内中是行宫中奉旨伴驾的侍从。怀琛斜歪在后面一辆马车中,双目怔怔地盯着车内顶一束幽垂下来的流苏绦子。每次舆车晃动起来时,那流苏下摆便跳舞似的也左右摇曳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被悬吊起的流苏绦子。命运的大车即将驶向不知所以的地方,他看不见前路,唯有那接续不断的颠簸。而自己毫无办法,只能受这振荡摆布,上、下、左、右……

      一声凄厉的嘶鸣像薄而利的刀片,突然间插进悠长平和的日色里。怀琛来不及吃惊,被马车突如其来的急刹甩了一趔趄,整个人像被掷到空中又无力坠下,额头重重地磕到板壁上。此时只听舆车外申左尉震声一呼:“刺客袭驾!保护皇子!”

      听得此声,怀琛一颗心骤然吊起,惶急中也忘了额头上的伤痛。他刚想挑帘询问,但已经来不及了——舆车外,在他视无所及的地方,响起刀剑“砰砰”的摩擦、撞击声。这是冷金属间互相撕扯的尖利鸣响,如孤鹫哀唳,又像是饿狼凄嚎,听得怀琛心里一阵阵发抖,后背渗出涔涔冷汗。外面近处响声也变得纷杂起来,嘈乱间他清楚地辨识出禄子慌乱的喊声:“主子千万别下车,有刺客……”舆车外繁嚣更甚,天地间仿佛一锅煮沸的热汤,灶下柴薪烧得正旺。

      什么?刺客?为什么会有刺客?哪里来的刺客?是来杀我的吗?

      怀琛只觉得脑中混乱异常,各种疑思搅卷在一起,却一个也给不出答案。禄子、青蝉姑姑都还在外面,他们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思绪愈加弥乱之际,忽有一行清泪从少年眼角悄悄滑落。连他自己或许都意识不到:我究竟为何而哭?是临死前的怯懦吧,是对亲近之人的担忧吧,是对未知与茫然的恐惧吧,还是……对那个人的思恋吧?怀琛突然发现自己心中早先对爹爹的怨怼之气全部烟消云散,原来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人是会忘了此前所有患历的“恶”,而怀念仅有的、甚至已经破碎难圆的“善”。如果真的要去死,他好想再见他一面,再撒娇似的唤他一声“爹爹”。

      少年心一横,无论如何他要冲下车去,正面站在刺客面前,甚至死前也像民间话本里写的那样叫嚣几句男子血性的大话。他是爹爹的儿子,是统治皇朝十四载的英明君主和熙皇帝的儿子,决不能莫名其妙窝窝囊囊地被杀死在车轿内。

      急乱中他在车中四下环顾,并没有剑戟匕首等实质性的武器……然而怀琛的目光落到左边顶篷下一个装饰性的玉器上——斑玉骨璋,是皇朝宗室里惯见的礼器,贵族人家常在车轿内饰以此种玉器,上圆下尖,形似锥子,但因为只是礼器,尖端的下锋实则并不锐利。怀琛一把从左壁拽下玉骨璋,右手攥紧,尖端朝向车门。左手慢慢搭上车门的锁杈,拨开了门上的杈拴……

      怀琛深吸了两大口气,持璋的右手抖得厉害。他刚欲使劲推开车门冲出去,却见有人从外面一把拉开了门扇!

      完了!少年心底惊呼,两眼一闭,右手下意识得直刺出去……

      手腕却稳准地被人握住。这刺客力气实大,怀琛右手已然动弹不得。他不敢睁眼去看,但心里便知自己与刺客武力悬殊甚大,凭他要抓要杀简直易如反掌。可也决不能就这般束手就擒!怀琛只能虚张声势“哇哇”大叫,但语气里却掺了哭腔:“大胆刺客!我乃今朝陛下四子…你敢…你敢杀我,我爹爹一定会抓住你替我报仇的……我爹爹是皇帝,你你不怕吗……”

      “琛儿。”

      怀琛一刹那挑开眼皮,愣在当场。刚刚有一个最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无数次,现世或梦中,他都能反复听到有个人用这种低沉却浸满暖意的声音宠溺地叫他“琛儿”。

      “爹爹!”怀琛身子里陡生了弹簧一样立刻蹿起,却忘了自己还在马车里,头顶“咚”地一下撞到车内盖上,将拿左摇右晃的流苏绦子也震下来。他捂着头顶顾不上疼,一下便扑到来人怀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帝,单名讳一个“晏”字,圣号和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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