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春山》何人无事

5、此恨初起

　　几天常态，公主的人果然没再找过来，但秦倚山仍觉得最近十分不寻常。

　　先是在路边听到儿童唱出“永亲盛，承龙升，天人乐，赏其成”这样明晃晃的逆反口号，又是听说崔牧大将军进城，带了许多士兵，盔甲碰撞发出铮铮的声音，人头攒动，秦倚山一眼望不到头。

　　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了，秦倚山想，于是加快了步伐。

　　带着低矮土墙的茅草屋，这就是孙婆婆的家了，简陋，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孙婆婆家中并不富裕，却仍然在饥荒最艰难那段时间接济了秦倚山师徒二人，秦倚山心中感恩，未曾忘过。

　　“孙婆婆，秦仁来啦！”秦倚山扬声道，踏进了院门。

　　“秦大夫来了！”孙婆婆正在编草鞋——这是她谋生的营生——她把手上活计放在一边，向秦倚山走来，看到来人手上提着东西，感动地说“怎么还带了东西来？老婆子劳烦你太多了…”

　　“不麻烦，不麻烦，”秦倚山倍感亲切，她是被外婆带大的，可惜未曾尽孝，外婆就早早离去了。“您快坐，头痛之症不宜情绪激动。”

　　“好，好，”孙婆婆摸着秦倚山的手，带着她进到屋子里。

　　这屋子称得上家徒四壁了，一张铺着草席的木床，一对旧木桌椅，堆着萝卜地菜的草篮。

　　秦倚山默默地想，等她回去，在京郊置办一宅子，把孙婆婆和她孙子带过去，再派些人照料，让孙婆婆善终，也算了了她前世的心中愧疚。

　　“小来呢？又跑去南门玩了么？”小来就是孙婆婆的孙子了。

　　“是呀，太贪玩，最近不是又有外人进城了吗？听说是京城来的士兵，小来觉得有趣，常常约上隔壁狗福去那里看呢！最近竟是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柄剑回来！”孙婆婆叹气。“这孩子，从生下来起就让人心惊胆战！”

　　“小孩子调皮点好，”秦倚山笑，“只是刀剑无眼，得让小来多注意，免得伤到了。”

　　“孙婆婆，前几日您跟我说胸口疼，我给您带了些桂心，您用水煮了分三服服下，就会好些了。”秦倚山将药包放在桌子上，嘱咐孙婆婆道。

　　“秦大夫，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了……”孙婆婆性子急，总爱激动，拉着秦倚山的手不停摇动，她眼中都有泪了。

　　“不妨事的，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职，”秦倚山扶住孙婆婆，“您先躺下，我再给您详细诊断。”

　　待到秦倚山与孙婆婆诊治完成，已是日落时分了，各家各户升起炊烟，小来也回来了。

　　“秦大夫，你来啦！”小来七八岁的模样，浓眉大眼，脸颊红红的，只是营养不良显得各位瘦小。“又是给奶奶看病麽？奶奶身体很好的！”

　　“小来，不准无礼！”孙婆婆斥责道。

　　“我可不是说秦大夫不好呀，”小来跑到孙婆婆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奶奶你是有福之人，不管怎么样都能长命百岁！”

　　“别胡说！我能看到你懂事了就够好了！”孙婆婆佯装责骂，实际上对孙子的关切十分受用，亲密的祖孙关系让秦倚山十分向往。

　　“小来没说错呀，我曾学了些识相之术，孙婆婆你呀，确实是长寿之人。”秦倚山笑道。

　　孙子说的当然是玩笑话，但秦大夫怎么会诓人呢，孙婆婆越发高兴，“很晚了，秦大夫留下来吃过饭再走吧。

　　秦倚山盛情难却，留下来与祖孙两人用了晚饭，孙婆婆又拉着秦倚山说了好多好多话，秦倚山当她是自己的外婆，也安静地听了很久。

　　“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师傅还等着我呢，等之后再来吧。”秦倚山找一理由从屋子出来，已经很晚了。

　　走在街上，从祖孙热闹之中又重归寂静，秦倚山感觉空落落的，又生悲凉之感，来到这里几个月了，无人能与她诉说心事，那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寂寞，秦倚山不觉间，已泪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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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那孩子已经找到，我亲自查了几天，不会错，那人住在南门城郊，今日就可动手。”白竹凑在李昭延耳边轻声说。

　　“好，”李昭延这时正在与一伶人下棋，伶人便是数日前她在酒楼遇上的那位了。“带我去看看吧。”说着，下了最后一步棋，伶人自知已输，越发敬佩眼前人。

　　蒲州城南门城郊。

　　“便是这里么？”李昭延看着眼前的茅草屋问，还以为肃宗会好生对待些，原来只是放手不管。是不想管，还是不敢管？李昭延没有细想下去。“都安排好了吗？”

　　“南北各有暗卫三人，这屋子没有暗道，逃生后路设防过，他们祖孙只有两人，小人已查过，没有别的亲属了，城中认识的人不多，消失了也得十天半月才有人发觉。”白竹说，“但是这段时间，那个秦仁似乎来了好几次。”

　　“哪个秦仁？”李昭延疑惑。

　　“那个路边郎中。”

　　“哦，”李昭延想了一下，“要是有什么意外，把他也处理了。”

　　“进去吧。”李昭延径直走向了那屋子，叩响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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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倚山走在回程的路上，突然想到桂心与葱相克，孙婆婆做的晚饭就有小葱，好在今她天没有服药，未曾出事。得赶紧回去告诉她，秦倚山想，于是调转了方向往回走去。

　　靠近城郊，秦倚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是走得更小心了些。

　　越往孙家走，秦倚山心跳得越快，修行数年，她分明感觉到周边有人，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没有狗叫。

　　孙婆婆出事了！秦倚山心急，但也只能藏好行踪慢慢靠近，她一身潜行技艺，也未曾让永安暗卫察觉。

　　待到秦倚山能看清孙家院落，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孙婆婆的尸首倒在地上，面色挣扎，是被抹喉的。小来的尸体压在孙婆婆之上，是被剑刺死的。

　　秦倚山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猩红，她想看看是谁能对这种手无寸铁的老人与孩童痛下杀手。

　　那两人穿着黑衣，一人持剑背对着她，另一人隔的太远，夜色昏暗，她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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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昭延在抖。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暗杀过她的人多如牛毛，各种酷刑她都见过，也未曾害怕。

　　她之所以会亲自过来，就是想看看她的父亲到底还生了个怎么样的孩子。

　　她只记得说出那孩子身世时老妇人视死如归的样子，白竹将老妇人解决，那孩子拔出白竹的剑就是往自己冲过来。

　　李昭延看着这张脸，感觉海水迎面而来，就像她小时候差点被父皇溺死一般恐慌。

　　她下意识拔出剑，反应过来时那孩子已经倒地，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向了妇人尸体。

　　事情已经完成了。

　　但她无法平静。

　　她知道这孩子必须死，可是她毕竟杀了手无寸铁的妇孺。

　　可是她明白那孩子并不是真的有杀心，只是愤怒。

　　可是她看到那张和父兄无比相似的脸喷出鲜血，她突然开始害怕那一天——自己的二哥杀掉大哥的那一天。

　　白竹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中疼惜，她与李昭延一起长大，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出声安慰道，“殿下，这是他的命。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

　　李昭延闭上眼睛，睁开时就又恢复了平静，将剑丢到地上，吩咐白竹：“埋了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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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昭延“平静”了，秦倚山却震惊了。

　　今日本就安静异常，那话她听的清清楚楚。

　　那人是“殿下”。
　　那人是永安公主。

　　秦倚山怎么也得不能将眼前那黑衣人将三年前的那位温婉公子联系起来。

　　震惊之后，秦倚山只感觉无比的愤怒，喉咙像被人掐着，恨不得一口血喷出。

　　公主就能随意杀掉无辜的人？公主就能把杀人当作天命？

　　哪门子天命有合理杀人这一说？那话虽不是她亲口所说，但也是她默认的了。

　　人命如草芥，秦倚山自饥荒来又深刻感到了这一点，只是饥荒时死的都是陌生人，还是第一次，相识的人就这么草率地死在面前，只让她感到如此毛骨悚然，秦倚山瞪目哆口，一瞬间脑袋宕机了。

　　几十个呼吸后，秦倚山勉强整理好心绪，她手中无武器，打算先待在原地，等到她们走后再去看孙婆婆之尸首。

　　待在原地等待的时候，秦倚山想了好多。

　　她想到前世人们将人命看得极重，到了这里却不断面对死亡。她想到前世的外婆，外婆的样子慢慢和孙婆婆重合。

　　她想到小来，想到他的大眼睛。她想到孙婆婆没编完的草鞋，想到今日晚饭吃的野菜汤。

　　最后，她想到三年前，一袭青衣的木言。

　　木言向她走来的样子慢慢变化，最后变成了手持长剑的黑衣人。

　　秦倚山觉得好痛。比她前世火灾时快死掉了还痛。

　　再看到那人，已是她的背影。

　　秦倚山确定周围不再有人，便连忙跑去寻找孙婆婆尸首埋在哪里。

　　走到南树林处，她看到一小土包，土是刚埋上的。土包上插一木板，木板上系着一飘带，飘带面料名贵，秦倚山一看便知这件是那位公主的东西了。

　　秦倚山此时又怒极，只觉得这群人虚情假意，想必是害怕祖孙俩魂魄缠身，用来慰籍自我的东西！

　　她拔出木板，连着飘带丢到一边。一时找不到替代，又将木板插了回来，只是解下飘带，用力甩走了。

　　“孙婆婆，您安息吧。”秦倚山没有哭，眼眶发红，只有两片发青的嘴唇不停开合，喉咙好痛。

　　“今夜之事，倚山…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