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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那一年牧桓杌未满十四岁,母亲去世五年,离开父亲九年。
在离家乡千万里遥远的西藏,牧桓杌七岁的时候,成为孤儿。父亲再无音信,母亲因为执意放弃大城市公职来援藏而与家里决裂,她沦落到无处可去。最后是她父亲看不上的、她母亲家里认为没有发展前景的当地人,一起养大了她。
藏族多信佛教。虽然她是汉族,但被认为是与佛有缘,曾被活佛抚顶。于是一位当地很有名望的唐卡画师收她做学生,她幼时就开始学习唐卡。
牧桓杌依稀记得自己的老家在中部,但那不重要。在她心里,西藏是唯一的故乡。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她的亲人。
但彼时牧桓杌尚年少,母亲走得早,村民再待她视若己出也比不上真正父母,何况她有记忆中,父亲是很好的人。即使父亲找借口离异,村民们说父亲人不行,但她依旧对父亲抱有希望。她想也许是自己拖了后腿,这里本来就不好过,父亲才离开的。
她始终对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父亲有亲情的原始渴求。
所以她从未放弃过寻找父亲,十四岁那年,她终于得知父亲在沪城。
沪城啊,好大的城市。听学校老师说,那是沿海城市,大的很,到处是高楼大厦。那里的海,不是这里的海子,那是一望无际的,能通往全世界的,而不是只在这一方高原。
她能猜到父亲也许有很好的生活和工作,她不奢求太多,只想去见见她。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相处,是父亲扛着她坐在肩膀上。现在她长大了,只想让父亲再抱一抱她。
于是牧桓杌去了,孤身一人来到沪城。下了火车,一路跌跌撞撞出了站,站在柏油路上,望着面前林立高楼,来往车辆穿行不绝,她后退几步,直到脊背抵在柱子上。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多车,这么多人。
村子里只有木楼或碉楼,有牛有羊,草场漫野。她的马术已经很娴熟了,可是在这里,她发现自己寸步难行。
彼时已经是晚上,霓虹灯光辉煌,照得牧桓杌眯起眼。她怔怔地盯着,被刺激得流下眼泪。她低下头揉揉眼睛,茫然四望。这里的人衣服也都干净整洁,她低头看看自己,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也不是小孩子了,但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寻求解决办法的能力。恐慌使她想离开这里。
可是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
好心的路人发现了她的无措,问到她是来寻亲的,便送她去了派出所。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接受询问,一板一眼地说清了自己的身世和来这里的目的。警察去查证,确认了她说的都是真实的。牧桓杌才十三岁,虽然父母离异时跟着母亲,但父亲却从未支付过抚养费,已经违反法律。鉴于她没有父亲的联系方式,警察去联系了她的父亲。其间有警察给她买来了食物和水,她们感慨她的身世和勇气。从林芝到沪城,整整三千五百公里。
警察和那头的男人沟通并不顺利。好不容易叫来了他,他仍然不承认牧桓杌是她的女儿,即使系统记载都有。可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这个男人的眉眼,和牧桓杌的很相似。他拒不承认,警察无奈只能给她们做了DNA检测。
医学显示,牧立诚和牧桓杌就是父女关系。牧立诚被警方警告了,只能把牧桓杌带走。牧桓杌低着头跟着牧立诚走出派出所,走时警察还在叮嘱她,如果有什么,还可以报警。
牧桓杌不迟钝。相反,因为从小在各处人家流连,她很敏感。她能感知到这个没和自己说过两句话的男人并不想认她,只是迫于警方压力,把自己带走。
牧立诚带她去吃饭,很一般的快餐馆子。然后他也没带牧桓杌回家,而是买了部手机,找了家旅馆,让牧桓杌就住在那里等他一下,手机送给她。她当时差点以为,父亲会好好对她,她可以拥有父爱。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一天后牧立诚才回来,给了她一张卡,说里面有一百万,让她永远离开沪城,不要再来找他,也不要说是他的孩子。
牧桓杌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因为从小没有双亲,牧桓杌很早熟独立,心智也更成熟。她没有纠缠,只是问牧立诚,你不要我吗。
牧立诚没说话。良久,他说,沪城风景很好,你看一看,然后就回去吧。
牧立诚再也没出现过,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了。牧桓杌现在相信了,那些人说的是对的。捎来她父亲消息的人说,牧立诚用手上的资金来沪城搞事业,但单打独斗是不行的,所以他现在的妻子家有些资产,对他事业帮助不少。他现在过得很好,怎么会想起死在西藏的前妻,和早就被抛之脑后的女儿呢。
牧桓杌收下了那张卡。她不想在沪城待,这里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她要回林芝。
但是她半路被劫走了,摘下头套,凶神恶煞的人警告她不要来打他们家的主意。牧桓杌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牧立诚现任妻子找来的人。牧桓杌觉得好笑,牧立诚没有尽责,她只是来讨回自己那一份应有的公道,却被认为是对他们现有的生活横插一脚,要搅乱他们家。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牧桓杌想,而且她也不屑做这种事。她所抱有的希望仅仅是对于她的父亲,而不是牧立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放下了。
是牧立诚的家人不放过她。他们找关系把她卖进会所,特意叮嘱负责人好好关照她。那短短几天,牧桓杌受尽折辱。可她咬着牙,她心里存着劲,要回林芝,要回家。
会所来了大人物,据说是几位高头的少爷小姐。这是她偶然听见的。也许这是一次机会,她想。她逃过了束缚,常年干活的力气和年轻人的敏捷哪里是肾亏虚浮的中年人能比的。所以她跑出来了,却一不小心莽撞地冲到了那些大人物的聚会。
她第一次见识了纸醉金迷,酒筹交错。
是一个高挑明艳的女子注意到她,女子踩着高跟鞋,穿着看起来就很华贵的衣服。她弯下身,问她是哪里来的。
牧桓杌说,自己是被拐来的。
正好这时候反应过来抓牧桓杌的人也来了,吓得连连鞠躬。牧桓杌不知道女子什么身份,所以始终挺直着脊背,不卑不亢。
“范经理。怎么回事?”女子问。
“大小姐,这……我们这临时工,冲撞了您,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一定严加管教。”那人擦着冷汗。
“临时工?”女子嗤笑一声,问牧桓杌:“你多大了?”
“马上十四。”牧桓杌说。
“范经理。咱们能招十三岁的临时工?法律说可以招?而且这位妹妹说,她是被拐来的呢。”女子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个人。
中年男人已经战战兢兢说不出话了。
女子喊了另一个人来,神色淡淡:“去查,谁把她卖到这里来的,一条线全给我端了,尤其是源头。”
这时候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同样好看的女子凑过来,端着杯酒,笑道:“时欢你今天怎么有兴致管这些事了。”
“撞我头上了,不处理一下,烦心。”被称作时欢的女子擦了擦手,对牧桓杌说:“你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里人了。”牧桓杌说。
时欢露出了然的神色。她问:“那需要送你去哪里吗?”
牧桓杌使劲摇头。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些人是顶顶高的人物,她不敢再麻烦什么。与时欢搭话的端酒女子过来,想摸摸牧桓杌的头,被牧桓杌躲过了。但是一躲开牧桓杌就立刻意识到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马上解释道:“对不起,我们那里不能随便摸头。”
那人哟了一声:“你从西藏来?”
牧桓杌点点头。
“这么远一个人跑过来,胆子大。”那人竖起拇指。
“行了。”时欢无奈制止朋友,“我给你报警吧。”
牧桓杌又低下头不说话了。不说话是因为自卑畏惧,低下头是因为时欢的明艳,她看了便移不开视线,只能低头,怕失了礼数。
时欢领着牧桓杌出去,站在门口等警察来。其间另一个女子出来,与时欢亲密地凑在一起,问她怎么突然出来了。时欢说送一个小朋友去警察局。那女子笑着说进去等她,然后亲了时欢一下。牧桓杌一惊,赶紧低头。自那时起,牧桓杌才知道,原来女生与女生也可以谈恋爱。
警车很快来了,巧的是出警的是上次处理她那件事的警察。警察一见她就明白大概怎么回事了,与时欢交流两句,语气恭敬。牧桓杌站在警察身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姐姐。那时她文化储备还不多,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惊为天人。
女子目送她被警察带走。牧桓杌最后一步回了头,问:“姐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但是女子只是笑了笑,没答话。警察同她上了车,女子也转身进去,消失在牧桓杌视线中。
警察问清了情况,询问牧桓杌的诉求是什么。牧桓杌说她想回家。警察送她上了回去的车,让她以后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牧桓杌却想,长大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遇见那个姐姐。
彼时牧桓杌只是以为那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后来才知道不对。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情,深深根植在她心里。于当时的牧桓杌来说,那个姐姐就是她的救赎,是黑暗里透进来的光。她知道她很高贵,是自己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但她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她。月亮只需要高高悬挂,而牧桓杌面对水中月影就心满意足。
她从来都所求甚少。
牧桓杌揣着那张卡回到林芝。奇迹就在于此,那张卡一直没丢,也没被抢走,这笔钱就该属于她。后来,这笔钱成了她工作室和客栈的启动资金。
十六岁的一整个暑假,牧桓杌都在拉萨和老师学唐卡。刚好那时有个同样学美术的女生来采集灵感了解唐卡艺术,找上了老师。牧桓杌也因此见到了那名女生,当即认出来,是在沪城试图摸自己头的那个人。经此一提点,女生也想起来了,笑得开怀。老师有心让年轻人交流,于是就让牧桓杌和她讲。牧桓杌得知她叫陶辛绮,两人慢慢成为了朋友。陶辛绮是个爱玩的,离开前的一个晚上坏心眼地灌醉了牧桓杌,套出话,知道她喜欢谁。
自己的朋友,沪城豪门圈第一阶层谌家的大小姐,谌时欢。
等牧桓杌酒醒以后陶辛绮告诉了她这位她暗恋的人的信息。而且,谌时欢有女朋友。
“我知道啊,但这跟我暗恋她有什么关系。”牧桓杌还在愤愤不平陶辛绮故意灌她酒的事,不想说话。
“关系很大。”陶辛绮认真地说,“你有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她。”
“我还一辈子都摸不到月亮呢。也不妨碍我永远仰望它。”牧桓杌言简意赅。
陶辛绮笑她深情,不信她能一直喜欢。但是这个人也讲义气,给了牧桓杌一张谌时欢的照片,让她多少有个念想。
两个身份地位相距甚远年龄也差了不少的人就这么成了朋友,还关系很好。陶辛绮是看着牧桓杌一路暗恋过来的人。她曾提起过,谌时欢家里有部队背景,对军人很有好感。于是这个原因和母亲的守护希望共同构成了牧桓杌参军的意愿,当初刚知道牧桓杌要去参军时陶辛绮还吓了一跳,觉得她何至于此。但她觉得值得。如果说母亲的遗愿让她下定决心尽力守护一方土地,那么是谌时欢让她选择以军人身份实现这个遗愿。
陶辛绮说她是疯子,也说她是傻子。她都应了,却又都觉得不对。
随着年龄增长,牧桓杌越来越沉默,她更知道自己和谌时欢的距离有多遥远。她只留了一张谌时欢大提琴演出的照片,贴身带着,在喀喇昆仑驻守的那三年也带着。
回来以后,客栈也还在好好运营。刚好她当兵期间牧立诚去世了,她作为牧立诚的子女也有遗产继承权。她无心争夺,但属于她的那部分,她不会让。牧立诚续弦一家咄咄逼人想让她放弃,但她没有。那是牧桓杌第一次发火,威压镇住了在场的人,她们认识到这个年轻人的狠劲。陶辛绮顺手推了一把,牧桓杌带着她那份遗产回来。
然后她买了一把大提琴。
客栈员工不解,陶辛绮也不解。她笑着骂她浪费钱,说估计这直到放到腐朽都不会有被用的一次。
牧桓杌平静地熟练保养琴弦,说,那就放着吧。
好在两年后,它终于见了天日。
听完全过程的谌时欢沉默了很久。
牧桓杌终于坦白了一切,长呼一口气。口干舌燥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虽然知道答案,谌时欢还是忍不住问。
“暗恋是不需要另一个人知道的。”不再需要克制自己的牧桓杌手拢进宽大的藏袍袖子,“我喜欢你就够了。就正常地认识一次,相处一段,就好了。而且我很幸运啊,就这样巧,你来到这里了。”
可暗恋有多难熬,谌时欢明白,牧桓杌却只字不提。
九年。
现在谌时欢知道牧桓杌床头那张纸条什么意思了。
不辞青山万里远,江潮十年长夜灯。
那是写她自己的,写她的等待。她从不求相遇,只是等待,她就心甘情愿。所以相遇其实才是意外,牧桓杌等待九年,意外成真。
如此说开了倒也不尴尬,谌时欢本身就说过喜欢牧桓杌。但谁都没说要在一起,大家心照不宣。
又待了一阵子,等陶辛绮在拉萨转了一圈又回来看牧桓杌完成了那副唐卡,这段缘分也到了尾声。那天晚上三个人坐在一起喝茶,陶辛绮喝尽一杯,整肃了神色,说:“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件事已经完成了,就是看唐卡。第二件事,”她看向谌时欢,“你应该跟着我回去了。”
谌时欢沉默着,她看了一眼牧桓杌,牧桓杌神色淡定。
“当然,我要带你回去,只是我知道我肯定说不动你。这要你自己做决定。”陶辛绮说完,就起身离开,留谌时欢和牧桓杌对坐。
“你希望我离开吗?”谌时欢问。
“你应该回去。”牧桓杌说。
“我只问你。你的意思。”谌时欢执着道。
牧桓杌笑道:“我的意思不重要。我早就说了,我希望你更好。你要走得更高,更远,你依然是我仰望的月亮。”
谌时欢欲言又止。
牧桓杌三指托住茶杯微微转,悠悠道:“你知道我这个客栈为什么叫寻途路渚吗?渚是小岛的意思,我这个客栈,就是大家追寻道路上一个落脚的小岛。不管追寻的是什么。但我这里也只是一个小岛,没有能实现更高价值的条件。谌时欢,你的人生是一整条浩瀚的银河。我能是其中的一个星渚,已经是莫大荣幸。”
“你来的时候问我心里是不是有人,我说有。虽然遥远,但现在我已经追到了。足够了。”
“谌时欢,你总要回去的。”
“所以,回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那你呢?”谌时欢略微红了眼眶。
“我?”牧桓杌笑了一下,肃了神色,温和道,“愿我如同虚空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
谌时欢离开前一天牧桓杌终于带她去看了南迦巴瓦峰,谌时欢也如她来时所自信的,一定能看见日照金山。
日照金山代表幸运,看见的人可以好运一辈子。她们都可以。
那是一个好天气。蓝天上挂着晴日,积雪覆盖大地,谌时欢看见她来时的路其实很平坦。
“四眼天珠带上了吗?”牧桓杌问。
“带上了。”谌时欢摸摸脖子上的挂坠。
“那套藏袍我也给你放车上了。”牧桓杌说。
“嗯,好。”谌时欢说。
桑晗刚刚好倒上茶水,但也到了她们该动身的时候。牧桓杌说没关系,等送走她们自己回来喝。
四个人走在路上,车早已经拜托人开到前面。一路上还在闲聊,陶辛绮勾着牧桓杌的脖子,说下次来的时候她应该再扩建一个大工作室,客栈规模也得大了,实在不行自己也可以投资。
到了路边,应该分别的时候了。桑晗想起一句话,“斜晖脉脉水悠悠”。但这不是她该伤心的时候,悲伤的另有其人。
但两位当事人好像很平和,牧桓杌还温煦地笑着。
“永远不被任何绊住脚步,以期功成。”牧桓杌再次说,“要走到更高的位置。”
“好。”谌时欢点头。
谌时欢突然问:“牧老板能给一个离别吻吗?”
牧桓杌抿唇笑了笑,上前,低下头,轻轻地触碰,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意。
走出两步,谌时欢回头又问:“那牧老板想要什么吗?”
牧桓杌没说话,但向前两步,抱住了谌时欢。紧紧收住了手臂。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这么用力地抱过她。
“阿桥劳巴格。”
牧桓杌在她耳边说。
“我以为你会说阿却拉嘎。所以这句是什么意思?”谌时欢问。
牧桓杌笑而不语。
谌时欢也没了再问的心思,最后招招手,上了车。驾驶座的陶辛绮向她点点头,升起车窗,车很快远去了。
牧桓杌负手立在那里,桑晗站在她身边。
“老板。”
“嗯?”
“你今天穿的是迎送贵客才用的藏袍啊。”
“对啊。”
“你送出去那套藏袍不是阿妈她们给你准备的你出嫁穿的吗?”
“那我不是也没机会出嫁嘛。”
“你说谌姐会知道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呢。也许吧。”
日头上升了。车也远去很久了。牧桓杌这才收回视线,说走吧,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牧桓杌突然问桑晗:“刚出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倒了茶?”
桑晗说是。
牧桓杌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那大概凉了吧。”
我回沪城后,很快重新开始忙自己的事业。重心应该转移了,但当然,我也不会放弃大提琴。为了防止再受父母掣肘但又能合理利用他们的资源,我去了德国。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凭借现有的东西和漂亮的履历立足。
同时我重新拉大提琴的消息也传出去,在考核了实力以后,多个乐团向我发来邀请,我慢慢攒够了资格。德国柏林艺术大学向我发来客座教授的聘请,我欣然接受,此后经常在柏林。
德国的基础打下以后,我开始回流国内。那时我父母已经不能随意指点我安排我,谌家的主事人逐渐变更。我有在好好的,一步一步往上走。当然有人向我发出联姻的信号,但是我都拒绝了。我就是想试试,不联姻,不靠这个纽带,能不能在洪流中立足。
我也没有再包养过谁,没有再谈过恋爱了。倒不是有为了谁收心的念头,只是我也终于厌倦了这样酒筹美女的生活,不再整天沉浸在玩乐里。陶辛绮那家伙依然四处流浪,听说这次跟着国家地理团队去南极科考,够潇洒的。
在我的运作下谌家不衰反盛,我也有了时间去进修音乐,然后开巡演。这是我从西藏回来的第五年。巡演越开越远,名气越来越大,不可否认,我还是想让她看见。
其间我去了一次寺庙,是陶辛绮拖着我去的,说是求事业特别灵验,让我去拜拜,好更上一层楼。
内地佛教寺院和藏传佛教是有很大区别的。站在庄严宝殿内,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去过的桑耶寺,辉煌的金顶,红色为底的小窗上的帘,殿内金碧辉煌的佛身,昏暗的氛围,垂头的红衣喇嘛,繁复花纹的雕梁画柱。走过转经筒时,是牧桓杌走在我面前。而今我一个人来烧香,面对大雄宝殿内的大佛,僧人低声诵经,我无端想起一句话。
忽然梦断再难逢,空记说法声如钟。
离开西藏第七年,我去了阿尔卑斯山。其实之前也去过,但这次去心境就不一样了。我想牧桓杌说的对,确实是不一样的。
我还是想念西藏的群峰。
离开的前一天,亲眼见证的日照金山。
谌时欢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牧桓杌。
牧桓杌十三岁之前基本都在西藏。十三岁时去了一趟沪城,回来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出去。此后她永远在西藏境内,除了在喀喇昆仑驻守的三年。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愿意踏出西藏的人,在二十五岁那年,孤身一人去了德国。
她一直在关注谌时欢的信息,看她的演出信息,直到等到了她的巡演第一站,柏林。
陶辛绮不愧是她不着调但了解她的朋友,把票务信息发给她,问她去不去。牧桓杌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反复打字删字。直到对面陶辛绮受不了了,敲字轰炸她说显示输入十分钟了你到底想好没有这个东西有这么难思考吗你别装了我知道你还爱既然这样干嘛不去以后都不一定有机会了!
牧桓杌:「去。」
陶辛绮:「票务已经给你安排好,机票也准备好了,你来就行。」
牧桓杌:「……你都准备好了你还问我干什么。」
陶辛绮:「那是因为我了解你啊。走个过场而已,仪式感嘛。」
牧桓杌关静音反扣了手机,抬起手臂遮住眼长叹一声。
然后起来收拾行李,告诉桑晗自己出去几天。桑晗哦了一声,以为她是去拉萨或者其他地方。例行询问了一句,没过脑子就说了句老板注意安全,等她快出门了才反应过来:“你说你去哪儿?!”
“德国柏林。”牧桓杌说着,人已经出去了。
“柏林?!!”桑晗更震惊了。“老板你不是说了不出西藏吗?你这……”
“我去看巡演。”牧桓杌平静地打断她。
“巡演?巡演?噢……巡演。谌姐的巡演吧?”桑晗试探着问。
“嗯。”牧桓杌简短的一个音节。
第二天桑晗目送着牧桓杌出门。
这是牧桓杌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虽然陶辛绮贴心地替她打理好了机票住宿票务,但毕竟是一个人出行。难免会有不熟悉的地方和紧张,但牧桓杌性格帮了她很大忙。
所以还算相安无事地降落了,下飞机以后有车来接,陶辛绮在酒店那边等她。看见她到了,哟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遇到点麻烦。”
“英语不是通用语言吗,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牧桓杌放下简易的行李,“反正遇事冷静就对了。”
“我可觉得你飞来德国这件事一点都不冷静。”陶辛绮调侃道。
“算是最冲动的一件事了。”牧桓杌没有反驳。
念在旅途遥远,陶辛绮没再折腾她,让她休息。第二天晚上来接她去巡演场地。
“今晚我和你分开坐,免得她注意到了。”陶辛绮跟她说。
“你很担心她看到我?”牧桓杌反问。
“呃……倒也不是。”陶辛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牧桓杌主动摆摆手:“放心。我这一趟来,没打算见她。只是……看看。”
牧桓杌心如止水。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台上,她的心里终于掀起波澜。谌时欢一袭华贵的黑色长裙,点缀碎钻,修身版型,长长裙摆曳地。她向观众席鞠了一躬,然后坐下开始演奏。
其实牧桓杌听不懂大提琴,也不会欣赏。她只是看着台上的人,看她运转灵活,音符跳跃倾泻。
她是有在向上走。
牧桓杌抿着唇,舒心地笑了。散场以后陶辛绮来找她,问什么事要专门发消息让自己过来,她还赶着去后台。
“刚好,你要去后台,把这束花给她。”牧桓杌把一束花递给她。花中簇拥着玫瑰,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花?”陶辛绮惊了。
牧桓杌笑了笑没说话,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可以,车在门口接你了。然后司机会接应你过去。好好玩。回程的时候跟我说。”陶辛绮点头,接过花。
牧桓杌道谢,走出剧院。找到陶辛绮安排的车,拉开车门坐上去,呼出一口气。她已经没有遗憾了。现在,她要去阿尔卑斯山看看。
那天陶辛绮问她看完巡演是不是就要回了,牧桓杌沉默了一下,说她想去阿尔卑斯山。
“雪山你在西藏没看够?”陶辛绮诧异道。
“想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牧桓杌很平静。
雷厉风行有求必应的陶辛绮满口答应,转头就安排好。
牧桓杌站在阿尔卑斯山下。她没有再往上的念头,只是在山下草坪观望。
这里的雪山,和西藏的雪山,是不一样的。
地理角度来说,阿尔卑斯山离海洋近,生态好,而且轮廓相对平缓,柔和温暖。西藏远离海洋,气候恶劣,生态环境非常脆弱,山峰也刀削斧斫,棱角分明。好像怎么看,都是阿尔卑斯山更胜一筹,更适合居住。
但是终究不一样。西藏环境不好,但人信仰深厚,当地人愿意守护。那里的山都有神性,是无数人心中的圣地,不惜一切去朝拜。众生魂归地,信仰的高峰。最重要的是,那里是她的家,是她的故乡。南迦巴瓦峰,是她守望一生的圣山。
牧桓杌想,她果然还是愿意留在西藏。
所以她回到林芝,终此一生,再也没离开过。
第一场巡演就圆满落幕,谌时欢很满意,也对接下来更有信心。陶辛绮作为好友,也作为她在德国的重要人脉,自然来参加。全程她都在,帮了她不少,谌时欢自然是要感谢她的,要请她吃饭。
“你怎么现在才来?”谌时欢对镜卸着妆,透过镜子看陶辛绮。
“散场人多呗,你的热度可高,继续开下去吧,我相信你。”陶辛绮说。
等卸完妆,谌时欢站起来,才看到陶辛绮手里抱了两束花。
“怎么送两束?”谌时欢接过来,问。
“收着呗,都是心意。”陶辛绮说。
有一束很华丽,一看就是陶辛绮的手笔,明明是学艺术的人,可以好好搭配,却总是在这种时候能搞多奢华就搞多奢华。虽然见过多次,但谌时欢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另一束就要简洁得多,只是中间的玫瑰花很亮眼。谌时欢看见夹在花间的纸条,取出来,只写了八个字。
寒灯纸上,梨花雨凉。
谌时欢脑中一瞬间很多东西闪过。
“总有人送你玫瑰花的。寒灯纸上,梨花雨凉。”
她缓缓拆开花束。陶辛绮见了,想阻止她:“别啊,好歹一份心意,你……”
陶辛绮卡壳了。因为她看见,里面还藏了一封信。
“这花是她送的吧?”谌时欢两指夹着信,问陶辛绮。
“这么好猜?”陶辛绮问,“我以为你会觉得是哪个追求者或粉丝送的。”
“她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寒灯纸上,梨花雨凉。”谌时欢低眸。
“什么意思?”陶辛绮不解。
“后半句是,我等风雪又一年。”
陶辛绮顿时懂了。她看着谌时欢指间夹着的信,问:“你不拆开看看吗?”
“晚上吧。”谌时欢含糊道。
主办方吃了顿饭,谌时欢婉拒了大部分的酒。她始终惦念着那封信,想着自己至少不能不清醒地去看。
出了餐厅,风一吹,她就清醒了。回到住处,看了信封良久,才慢慢拆开。
信不算特别长,但她读了很久,一字一句仔细看,像是要看出那人写信时的落笔和神态。
看完以后她放下信,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繁华世界,她笑了笑。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低下头,肩膀耸动。最后手臂遮住眼睛,再也忍不住哽咽,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柏林已到冬天,林芝呢?
你在那边,还好吗?
「启信安。
我就不写开头的话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如果是全名,总觉得有些怪异,其他的我也想不出来,那就这样吧。
这封信是我在来了柏林以后写的,一晚上的产物,可能不太精致,而我学历有限,也写不出来什么好词好句,见谅。
我曾说过,与你相遇实在是意外,其实我当时还想说,这也是一场恩赐。我用陌生人的身份和你相处,那时我才觉得,我们在同一条线上。
我一直都很自卑,我的出身低微,经历也惨淡,十三岁鼓起勇气远走三千五百公里寻亲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你为我解围。那时只道是朦胧,后来才晓得,我早就对你心动了。我从未见过你那样明艳骄傲的人,我在暗处,悄悄瞧了你好多年。
其实我直到提起笔时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只有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言语,但我的生活本就如此,没什么大事,唯一可以说道的经历就是那三年驻守,我也全都告诉你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给我参军的勇气,让我成为更好的人。
纳金山垭口挂经幡,我祈祷你无病无痛无灾福寿双全,希望上天能听见我的祈愿。坐在山顶上我同你谈过关于爱的话题,那时你说喜欢,其实我信了,但我扯开了话题,我想那样你就不会对我心动,结果我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不过我也没什么想法,我一向坦然,爱就是爱,没必要在暴露以后还遮遮掩掩。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说一万次我爱你。可是在你面前,我只是沉默的牧桓杌。
其实我不算很好的人,我性子沉闷,不爱说话,不善表达,有点心狠,能得你青睐,已经是幸事。那些日子,其实我很开心。
不管是纳金山垭口还是争吵的那一次,我都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不应该拘泥于某一个小事。当然我也想你遇到更好的人,我说过,人生在世,就是一场漫长的修行。你要找更完整的自己。
别再想在西藏的事了,路要往前走。
讲了这么多,那说说我吧。
我这一生,原本还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讲。
我守过春夏秋冬,但我沉寂的一切在你来以后才鲜活。你喜欢春天,你也在春天离开。你去向更好的地方,我笑着道别。但从那时候起,我也喜欢春天了。我这一生,优点不多,唯独很有耐心,更擅长守候。在喀喇昆仑的三年是,在感情朦胧的九年也是。
不辞青山万里远,江潮十年长夜灯。
我会一直守候下去。你问我我怎么办,我说愿我如同虚空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我永远相信。
这束玫瑰花,祝你巡演顺利。四眼天珠,保你永远平安。其实那串手摇铃我也悄悄放在叠好的藏袍里了,不知道你看到没有。我曾带着它转山,徒步冈仁波齐,想来神山也会带给它福量。愿你也永受嘉福。
来柏林是我最冲动的决定,我目的不大,只是想看看你。然后再去看看阿尔卑斯山。我知道那也是雪山,但我想,终归和我们那里的雪山不一样。看完雪山,我就回去了,也永远不再出来,专心做我的唐卡画师。
我是南迦巴瓦峰下虔诚永恒的守望者。
南迦巴瓦会落下全世界的雪,你不必担心我会孤独。
而你,我平凡长路上璀璨的流光。倒影在我眼里,笑颜在我心里。在我漫漫遥远的旅途中,已经是安心之处。
林芝从来不枯萎。你走时,漫山遍野桃花正开着。那是我梦里的,浮生朝暮。我看着你走远,想起来曾经读到的一句话。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林芝的春天,绵延五百里,在我荒茫的生命里。 」
「注:“愿我如同虚空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出自青海省藏文化博物馆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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