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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01/引里

      天边时不时滚来几声闷雷声,又被风声活生生吹散了去。

      易程从饭馆出走出酒楼,空调吹来的凉爽瞬间被外界的潮湿闷热掩盖的没了踪影。

      这次项目甲方的态度实在是有些不好,三番五次的往易程身上“泼冷水”,产品介绍在方案里写得那么清楚,客户不太能看得起他,净用些刁钻的问题问住易程。

      他也并非研发部门的员工,产品介绍全看他们怎么写,他只需要解释一些方案特点就好。

      随意吧,反正现在生意谈拢了,其余的多说无益。

      行人加快了脚步,易程也是行人中的一粒。

      今天是七夕节,满大街的餐馆都换成了“限定粉色系列”。街角一家餐馆很是出众,因为那家有一个特别大的玻璃窗,内部装修也是跟着互联网的审美走的,早些年易程来过,和他的男朋友一起。

      一想到他的男朋友,易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和他的顾方在一起七年,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和他过这个节日了吧,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一起吃顿饭。

      易程往餐馆的橱窗看去,橱窗里有对情侣,在正中央。两人正在亲昵,过路的人都会望上两眼然后发言到:“这是我们羡慕不来的爱情……”

      其实易程没奢望那么多爱情什么的,他不太懂什么是爱情——在他的生活历程里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爱情。

      易程没有父母,好心的张奶奶一手把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一同拉扯大。

      在那时,家里没有那么好的生活条件,孩子又多,读书这种事都需要自己付出十分努力才换的来,谁会在这种家庭得到关于“爱”的注解?

      他和他已经在一起十年了,一直是没有公开的。因为他知道——这种恋情,是没办法暴露在日光下的。况且他的男朋友是他的上司,他怕他在生意上有影响,他要维护他的劳动成果。

      橱窗里的那一对正笑着,打情骂俏。

      正看得出神,男人转过头了。

      男人转过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男人的脸。

      倏忽,易程心尖微微一颤,他又虚着眼睛看了好一半天,摸了摸鼻梁,眼镜正规规矩矩的架在上面。

      橱窗中的那位男人扶着女士的腰,可那个男人正是和他过了七年的男朋友。

      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即将暴雨倾盆的乌云还在向大地汲取最后的水汽,周遭像热气腾腾的蒸笼揭开盖子的那一瞬间,显得这个人好模糊,又感觉长得好生疏。

      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就拨通了他爱人的号码。

      电话拨过去响了六七秒,那头就发出了声音。

      “喂。”

      橱窗里的顾方眉头不耐烦地皱着,一只手还依依不舍地扣着女士窄窄的腰肢。

      易程声音微不可查地打颤:“你在干嘛?”

      “我在开会,有事快说。”

      男人冷冽立体的脸上多了几分烦躁。

      “今天是七夕,你知不知道?”他强颜欢笑地盯着橱窗,生怕错过男人的动作细节。

      “哦,忙忘记了,不知道。”

      他心里的失望一层层累积,就在两分钟以前,他还在想他的男朋友会怎样陪他过这个情人节。反转来得就有这么快,他的情人节一不小心被偷到别人那里了。

      “对了,晚饭你自己吃,我忙。”他说。

      “……顾方。”易程低喃着,指节由于太用力握着手机而微微泛白,“祝你情人节快乐。”

      “你在说什么……”

      顾方转头,易程举着手机很木讷的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你听我说……”顾方拿上外套走出去,易程的反应可比他快多了,等到他冷汗涔涔地从饭店追出来时,那人早就没了踪影。

      易程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跑,他没有别的地方去了。

      秋雨不如夏天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秋雨狂躁,掀起的风裹着雨,劈头盖脸的朝路人砸去。
      ……

      “嘿,你快上啊你!!!”

      “咚咚咚……”

      “谁啊?”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敲门。

      “咚咚咚……”

      “啧,来啦。”

      一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水汽把陈晨逼退了几步。

      “你怎么……”

      “可以在你家借住几天吗?”易程被淋得狼狈不堪,像一只被淹在水里的雏鸟,他的声音却没有什么起伏,“我不想回去。”

      陈晨拿了毛巾,递给易程。

      “谢谢。”

      “跟我客气啥?浴室在左侧,浴盆的水我给你放好了,沐浴露在墙上挂着的小篮子里。”

      话毕,易程踏趿着拖鞋走到浴室。

      站在浴盆前,今日发生的种种都浮现在他眼前。顾方和那个女人拥抱的画面在他面前显得越发清晰。

      一种莫名的难受冲上脑袋。

      “说,顾方那个傻逼把你怎么了?”

      浴室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网络上都说,没有官宣、发朋友圈的感情就是一张纸。”

      水声停了,换来一些悄寂。

      “还有啊,我之前说了的,顾方这人不行,你不信,偏要……”

      淅淅沥沥水声停下,没了白噪音的遮掩,他断断续续的泣声无可抑制的从浴室间穿出。

      “诶……好了,到我这里来了,没事了。”陈晨像是娘家一样。

      陈晨的宅子确实大,但这是易程唯一感觉到又一丝安全感的地方。

      易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布满了红点,都是哭的。

      “洗完了?”浴室间的门啪嗒一下打开,迎面而来的热气让陈晨下意识退后半步,“我去给你找吹风机。”

      “不用了。”

      易程找了一个垫子铺在地上,面无表情。他已经哭成了面瘫了。陈晨又一次问了他的情况,他红着眼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

      “你这……我真心觉得顾方恶心。”

      易程说:“我想冷静一下。”他有气无力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发尾,苦笑一声道,“有的时候我难免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哪里没做好。”

      有什么好冷静的?!该冷静反思的是顾方那个逼,自己出轨了,好好想自己该怎样解释。

      其实对于易程来说,这段感情肯定是重要的。因为在那段最深不见底的深渊中,他借了把力,被顾方带到日光下。

      昏昏不明的路灯摇曳着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的影子张牙舞爪,像是黑色深渊里的恶鬼。

      “娘炮!”

      一群男生吐朝一个男生身上吐口水。

      “恶心,男的喜欢男的。”

      说实话,易程高中之前一直在憧憬高中。

      少年们的热烈,灿烂而又盛大。

      但是直到上了高中之后,他才知道,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可以熠熠生辉,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可以站在光照耀的地方。

      他的青春不平凡,是存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里,如同天外来物一样,给他们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议论的乐趣。

      曾经他喜欢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因为经常往楼上跑,易程五官长得很精巧,自然有人注意到他。

      晚自习下课后,易程就和高年级的那个男生一起回宿舍。

      最终是被一个同学发现的。

      当时是在卫生间,两人趁着黑灯瞎火,一个冲动,易程在十七岁献出了自己的吻。

      巧的不能再巧了,这时候刚好有人起夜。

      两人唇齿交缠,根本没有听到有人来了。

      那个学生还很变态,他的手机从隔间递过去,把一切的一切都拍了下来,上传到学校群。

      第二天学校群里炸了,有的手快的就马上保存,上传到其他更为过分的网站上去了。

      老师把上传视频的人喊道办公室里,都最多不过是批评了一下。但是对易程和那个高年级的学生就直接给予处分。

      再到后来,事态愈发严重,每个见到易程的人都会走到他面前,一通编排。

      那个高年级的最终也投奔到校园暴力大军中。

      “哟,你就这么喜欢往□□上c东西啊?”

      “那就让你玩个爽快……”

      也就是那些人,拿着某一些人定义的“正常”去评判别人的“不正常”,用那些乌泱泱的心思去追问别人的错误与否。

      周五下课,一群男生把他拦住,把他“教训”了两个钟头。

      他的屁股已经是火辣辣的疼,回去擦药也会更疼。

      他好想死,他以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日子了,看到的一切都是黑的。

      脑子里已经是空白,远远的听见有人大吼了一句。

      “你们在干什么?”

      那群人下面的动作依旧不停,反倒在这个时候还更重了。

      易程感受到一阵酸疼,声音不自发的蹦出来。

      “你谁啊你?不要打扰哥几个的好事。”

      “我报警了。”男生平静的举起手机上即将拨出的号码,冷静凛冽地表情压迫感十足,“让警察来打扰,是不是更好些?”

      那几个也是怂比,顾方得于身高优势,再加上晚上路灯昏昏不明,他没穿校服,显得不是很好惹。

      于是一个二个提着裤子灰溜溜的跑了。

      “你还好吗?”

      易程非常不好。

      顾方看了看他,易程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不自在,脸上烧热的,匆忙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对不起……”

      他咳嗽一声,伸手扶稳单手提裤子摇摇欲坠的易程:“没事。”

      “可以帮忙把今天的事保密吗?”

      尽管这一切都无关于他,少年脸上红扑扑的,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他会承担这一切。

      顾方愣了一瞬,随即答到:“需要帮助就来找我。”

      在他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一束藤蔓伸展到他的手腕边,少年人晦暗枯燥的青春才得以滋润。

      顾方毕业的时候,对易程说,他在z大等他。易程笑眯眯的说:“那你一定要等我。”

      一定。

      易程争气,考上了z大。

      两人大学开始慢慢交流,深入交往。

      其实当时易程所遭到的暴力,顾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之后在大学再到工作,他们的恋情从未公开,这算的上是变相保护了。

      大学生活里顾方也是一个耀眼的存在,毕业前夕被人告白过。

      但是顾方没有拒绝,他似乎不会拒绝,只能保持一种生硬的暧昧关系。

      顾方也怕,怕一旦向外人说明了两人的关系之后,一切的美好荣誉都会不复存在。

      可能在这种没有碰到真正想要过一辈子的人之前,他都是在事业上奋斗。

      易程当时说不出来的委屈,但是没办法,他真的是很爱他。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易程也习惯了,也选择包容他。

      纵容的惯了,才会想着出格。

      02.

      “好了,别想多了。”

      又怎么可能不去想?

      “这样吧,”陈晨拿出了手机,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我们去散散心,我带你去旅游。”

      易程不语,陈晨也看破了他的心思。

      “你就别管他了,要是当时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现在疼你都来不及。”

      是啊,其实当时陈晨是喜欢过易程的,是在大学。

      但是陈晨比顾方那个混蛋要大方的多,从来不扭扭捏捏,追的轰轰烈烈。

      有人来质问陈晨是不是有病,陈晨从座位上站起来,面色平和说:

      “2008年,世卫组织就把同性恋从心理疾病名单上移除了,所以,这不是病。不要拿你的有色眼镜来看待我们。”

      陈晨公开出柜这事在学校疯传,长相出众便更容易被人盯上抓住把柄。而当时顾方知道后警告陈晨:“别装得你很伟大。”

      他的衣领被顾方提溜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方青筋暴起面部狰狞,像两头雄狮争夺同一只羸弱的羚羊。他失声一笑,眉眼里渗出寒气:“总比你见不得光好吧。”

      在那时顾方已经被大二的学妹告白过了。

      他倚在玄关边,看坐在马扎上换鞋的易程:“不用回去整理衣物,这些我带你重新买。”

      陈大少爷有钱,况且他比顾方更会疼易程。

      易程干笑一下:“不用了吧?”

      “易程,我告诉你,我做不了你爱的人,那我就一直□□你的人。单向爱恋也无妨,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

      易程一脸懵逼。

      “还有,你看顾方,他一天天关心过你的吃穿吗?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就一桶泡面解决,他在家的时候你就大鱼大肉。”

      易程垂下了头,看到了裤脚处有抽丝。

      “你不要管太多,爱好自己才会爱好别人。”

      陈晨轻轻拽着他的胳膊,带他出门。开车上车时,他很贴心的帮他打开车门,一手护着他头顶。

      车上两人聊起去哪个地方,易程叫陈晨安排便好,他只要求了一点:夏天才过,他不想去太热的地方。

      “你有护照吗?”

      易程:“我有的,但是我要回家拿。”

      “好,我们先去买东西,然后回家拿护照。”

      大概是少年感一直存在再他们的记忆当中,所以依稀可以看到易程身上没有完全褪去的年少,他比同龄人看上去要懵懂很多,还像是个高中生。

      “这几套都包起来吧,刷卡。”

      某商场里,陈晨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易程试的几套套装,有通勤的,也有日常的休闲装。

      易程有些犹犹豫豫的说:“这有些……多了。”

      “好看,很适合你。”

      这时候店员特别不懂事的插了一句:“这位先生应该是你男朋友吧?”

      不是,他们只是暧了五六年的兄弟。

      店员:“不好意思啊。”

      没有眼力见,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店员把衣服折得整整齐齐的,打包好递给了易程,陈晨微微瞥眉,随后朝店员使了一个眼色,店员马上把购物袋递到他面前。

      今天这个店员运气不太好,见到两个大帅哥。刚开始以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随口一问便说错了话,人家的脸像是一团乌云一样;当客人要走的时候,打包好的东西递错了人,最终被使了个眼色。

      估摸着这名店员业绩一直不怎么好。

      到家了。易程一直喜欢简单,家里的家居基本上是素白的,透着一股自然的冷清。

      房间里的东西还是原封不动,顾方不回家,东西当然不会有一丝动过的痕迹。

      易程打开床头柜,那里面都是一些证件,和这个家一样,整洁干净。

      “找到了……”

      “砰!”

      门口的巨响打断了他的声音。

      是顾方回来了。

      实话说,如果易程现在是一个人在家,他完全没必要躲避;现在不一样,陈晨还在卧室的门背后站着呢!

      他不由得打了个颤,愣愣的站在原地细听外面人的动静。

      顾方一进门就看见了摆在鞋架上的拖鞋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双男士皮鞋。一双是易程的,还有一双……

      “易程!”顾方懒洋洋的大声一吼。

      后者闭了闭眼,稍微叹息一声:“……我在”

      他没有换鞋,踩着一点泥星子都不带的皮鞋就走到客厅倒水,“昨天那个就是我客户,你不要在意啊。”

      易程半晌没有答话,陈晨在门背后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渐渐绷紧的嘴唇。

      “你说说话啊?”

      “易程?”

      顾方“哐当”把水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带着宿醉的懒散走向卧室。

      进到卧室看到易程手里攥着一个顾方猜到了是什么。

      “你想走啊?你能走到哪里去?”

      说完就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护照,但他这次想崛起一回。

      顾方没有再抢了。

      而是他献上了他廉价的吻。

      易程还是屈于吻痕之下。

      他的眼色逐渐涣散,眼角也挤出几滴泪珠。

      “……不要,不要这样。”

      顾方装聋,他依旧以为易程的心是软的,会给他无数次去犯错、求得原谅的机会。

      03.

      “他都说了不要,你没听见吗?”

      陈晨没有躲起来,只是一直都靠在门后,目睹了所有。

      顾方眼瞎,没看见而已。

      顾方:“你是哪位?嘶,见过你。”

      “我是谁不重要,你要是听不见易程说什么,你就早些把耳膜捐献了,也好为社会做一点贡献。”

      “你少管闲事。”

      “那你就自娱自乐便好。”

      陈晨走上前拉走易程,顾方那个不知趣的又拦着。

      易程前面被陈晨拉着,后面被顾方拽着,被拽的生疼,哼了一声。

      陈晨马上松手,易程又到了顾方那里。

      绝望已经爬满了易程脸上。

      “顾方,我……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想出去走走。”

      “走,走到哪里去?我陪你。”

      陈晨:“用不着,你去陪你的客户去吧。”

      接着顾方说出了每个渣男分手时都会问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乐意。”

      就这样,易程带着护照,暂时离开了这个无数次想要逃离的恶梦。

      “听说过北极不冻港吗?”

      陈晨掠过易程的肩膀,为他系上安全带。

      “知道,摩尔曼斯克港。”

      大概也只是在地理书上见过。

      大学的时候,顾方说过,以后他们要在那里举办婚礼。

      可是一切都被所谓的现实给打回到梦境里去实现了。

      “机票定好了,明天下午的。”

      走的很匆忙,但是又很轻松。

      倏忽,放在易程衣兜的手机震动了。

      打开就是顾方的讯息。

      顾总:你他妈去哪里了?

      顾总:我说了,那是客户。

      顾总: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在两天前,易程就已经把给顾方备注的“我最最最亲爱的”换成了“顾总”。

      陈晨开车,没有看见易程输入方框已经打出一行“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这是易程自己在原谅自己。

      但又马上删掉那句话,因为他想放过自己。

      马上,一个电话就拨过来了。

      “……喂。”

      “你他妈给老子回来!”

      突然传来的声响打乱了车内舒缓音乐带来的舒适感。

      陈晨的耐心彻底没有了,把车靠边停下,夺过手机,直接开干。

      “你别‘你他妈你他妈’的,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死不要脸!”

      “你……”

      电话那头还没说完,陈晨不会惯着他,懒得听。

      易程觉得陈晨这样太简单粗暴了。

      “这种人不需要废话,要是他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不会连一声道歉都没有。他太看得起自己了,做个生意连个家都顾不了了。”

      易程以为,生意人顾不上家庭很正常。

      “正常?我看你是被恋爱冲昏了头,‘恋爱脑’。”

      “我看他就是不知好歹。”

      第二天两人吃完午饭后,司机把他俩送到机场,行李已经托运了。

      走之前他给奶奶通了一个电话。

      “哎呦,受委屈了,出去走走也好。”

      “奶奶,入秋了,一定要注意保暖了,这段时间流感爆发,要注意防护,不要中招了。”

      “好好好,你也是。程程,真的有人陪你去吧?你不要哄奶奶,不要做傻事。”

      “真的有人陪我去,陈晨,大学同学,之前来过我们这儿的。”

      易程把手机递给了陈晨,发言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陈晨结果手机还没反应过来,低低问了一下这是哪位。

      “这是我奶奶。”

      “哦,奶奶啊,是我,陈晨……啊对,是我和他一起……”

      04.

      云层上的光晕虹波四散,金色的光圈将一块块云团勾勒上漂亮至极的边线。

      易程已经很久没有坐上一架为了自己而飞的飞机了。因为之前每一次飞行都是顾方要出差,顺带上了他。

      前几天都是阴雨缠绵,只有今天天气好了许多,连日落都好看了许多。

      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也没有山的阻隔。

      那绯红挂在天际边缘,美的失去了神色。

      飞机飞了好久好久,易程觉得漫长而又舒心。

      陈晨带了平板,在飞机上都在加紧时间处理公司那点奇葩事。

      事实上,富家公子哥并没有那么爽,在继承过程中是要周转一阵子,公司上下都需要理解,并且以最快的时间去适应。

      像从小接受这方面培养的那就比较轻松,但是陈晨没有。

      本来最开始他爸是专心培养他哥的,他哥体弱多病,他爸也心疼,不忍心让他来接手这样的重活,哥哥呢,也不介意。

      他家里人其实教育过他的,但是这种纨绔,他不接受。

      直到父亲真的站不起来了,他才真的开始去做这方面的工作。

      易程上下眼皮已经打了好一会儿架了,他遭不住了,睫毛帘子一放,做梦去了。

      身体也瘫软下来,化成一滩水,滑到了陈晨的肘子上。

      陈晨一愣,也不敢动,微微转头看了看,睡熟了。还打着小呼噜。

      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些,喊来了空姐,把座椅放倒,让他躺着,还贴心的盖上了小毯子。

      ——

      下飞机以前,陈晨轻声叫醒了易程,然后给他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

      陈晨递过去一个小包。

      “擦眼睛的,防起雾的。”

      “哦哦,谢谢了。”

      陈晨不知道对易程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对我说谢谢。”

      飞机降落了,陈晨也收好了平板。

      离开飞机场以前一切都正常,出来后寒冷簇拥上来,相比起刚刚飞机场的暖和,这样的寒冷一下子被放大了几十倍,易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陈晨问他冷吗。

      当然冷啊,大陆还阳光明媚,这里还有雪花纷飞。

      不过让陈晨不解的是,为什么就一定不要去炎热的地方。

      “因为我和他相爱在夏天,相识于夏天。”

      不想去就不去了。在这边也好,十月份刚好可以看到极光。

      两人没有磨蹭,赶快上了出租车,回到酒店。

      ——

      “你见过极光吗?”

      陈晨头也不抬,还在敲着键盘处理公务。

      “没有。”

      “我也没有。憧憬吗?”

      这是必然,极光,多浪漫。

      陈晨应了声:“那看看这几天天气怎么样,天气好,我们就去洛夫泽洛看极光。”

      易程看着窗外雪花在空中盘旋着,室内空调吹着暖风,发出细响。

      “唉,”陈晨关了平板,“终于把接下来半个月的东西整理完了。”

      陈晨走到窗边,也看着雪花,只是和他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姿态。

      “不出意外,我们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旅行。”

      这里的夜晚比较长,易程基本上是在被窝里度过。

      陈晨就要稍微勤劳一点,基本上是跟着北京时间走的。

      陈晨躺在床上,拨弄着手机,查阅当地这几天的天气状况。

      两人睡的标间,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都背对着彼此。

      “睡了吗?”

      “还没,我想奶奶了,她刚才来电话给我说她发烧了。”

      陈晨:“那我们早点回去好吗?”

      “……好。”易程在回答的时候,鼻音明显加重了几番。

      “易程?”

      “嗯。”

      “我看了一下,明天天气不错,明天我们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极光。”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好久:“好。”

      “易程。”

      “……嗯。”

      “易程……”

      “我很累了,我睡了。”易程的声音逐渐淡下去。

      05.

      天蒙蒙亮,洗手间就已经有窸窸窣窣的水声了。

      在冬天的时候,都多多少少会赖床,易程连梦境都不想退出,还是陈晨强制性给他开机。

      被陈晨推到洗手间洗漱,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变了。变得憔悴了,病恹恹的,唇边也长出了胡渣。

      陈晨在喝水,易程喊了他一声。

      “有刮胡刀吗?”

      陈晨愣了半拍,他没有想到,平常把自己打理的那样干净的易程也会有这样“接地气”的时候。

      陈晨翻箱倒柜,在洗漱台下面的柜子里找到了。

      陈晨问他:“你会刮吗?”

      “你把我想得太那啥了,我不可能连胡子都不会刮。”

      说着,指尖轻触陈晨的鼻尖,留下了白白的一小块。

      易程笑了。

      陈晨在找,找易程少年时候才会流露出的会心笑容,如今找到了。虽然是一刹那的。

      陈晨没有奢求什么,只是希望他比他更快乐。

      但是从来没有。

      易程其实想凭借着自己的笑容,让周围的人不要担心,这几天确实陈晨确实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处理,还要去照顾易程的心情。

      这样一对比,顾方好像屁都不是。

      算了,没得比,陈晨是他的朋友,顾方是他的恋人。

      酒店离洛夫泽夫比较远,要坐专班列车。

      去酒店里的自助餐厅吃了早餐,坐上了去洛夫泽洛的列车。

      一路上易程全是兴奋和激动,坐在座位上的脚丫子都按捺不住,急切的想要去踩踏上那片土地。

      他想打开手机记录一下,虽然这只是他去往目的地的路上。

      手机刚刚开机就跳出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顾方的。短信也是。

      陈晨瞥见了他手机上的东西,掏出了手机,碰了碰他的手肘。

      “来,看这里。”

      易程比了一个拍照通用手势——“剪刀手”。

      但是拍出来极好看。

      易程生的白净,就和他的性子一样。窗外雪景下的映衬非常养眼。

      列车行驶的不快,陈晨的拍照技术在那里,照片出来自然是不糊的。

      他们的运气是真的很好,还在列车上便看到天边远远地挂着那一抹紫红色,像一条丝带,染上了绚烂。

      极地地区极光的产生是太阳风与地球磁场相互作用的结果。太阳风是太阳发出的高速带电粒子,它们到达地球时收到地球磁场的偏转作用向两极运动,在两极上空使稀薄的大气电离后便发出美丽的极光。

      在地球的极端地区,极光是世界给予人类最浪漫的礼花。

      极光幻化成一条极光带,一对情侣在这样世界奇观之下的浪漫相拥吻。

      好些人在一旁起哄,易程也不禁惊讶了出来。

      就在这种时候,易程的手机响了。他刚刚在拍完照后忘记关机了。

      “易程,你回来,我公司出了问题。”

      事实上,这几天顾方就一直在鼓捣公司的经济,这方面之前易程帮忙打理。

      顾方这几天打的电话也就只是想要易程回来打理经济,打不通,公司倒闭就是在昨天。

      从顾方的语气中可以听到,全部是颓丧。

      “你等着……”

      易程话还是没有说完,手机又转移到陈晨手上了。

      易程叫陈晨说。

      “那你想不想回去?”陈晨问他。

      易程不太想回去。

      他失望。

      但却又是那么十年,一下子就勾动了他。

      “……我想。”

      陈晨听到后马上怒了:“想你妈呢?顾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叫易程回去是干什么,你那点公司的破事你自己担着,别想让他回去和你一起分担。”

      陈晨还是一气呵成,挂电话,手机关机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易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陈晨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嗨哟,下次不能这样冲动了。”

      易程依旧保持着温柔。

      “你没听到,他那阴阳怪气……”

      “好了好了。”

      06.

      回到酒店已经是傍晚了,吃过饭后,易程叫来酒店的服务人员把床单换了。

      易程看了看桌上的平板,问陈晨能不能借用一下。

      “密码,0619。”

      是易程生日。

      易程打开后先是登录了微博,看了看微博上的一些私信。

      有点无聊,干脆跑去刷热点。

      微博上的热搜不是“xxx明星塌房了”就是“xxx明星回应xxx事件”,比读私信更无聊。

      平板顶端跳出来一跳短讯:“国内新增感染者六百八十五万人。”

      疫情?什么疫情?

      他又赶快搜了一下。

      “十月二十三号最近,多地出现肺炎患者。”

      “十月二十八号死亡人数已达到xxx万人。均因为肺炎呼吸道感染死亡,具体原因正在查明。请广大居民出门戴好口罩,勤洗手,勤通风……”

      “十一月六号,死亡人数已达六百八十五万人。经检测,该肺炎是由新型冠状病毒所引起的呼吸道感染疾病,传染率极大,请广大居民做好防护。”

      易程看到这些马上就魔怔了。

      陈晨看他看得这样认真且入迷便觉得好玩,举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易程反应过来了,他没有犹豫,翻出手机马上开机。

      陈晨被他这一应激动作吓到了。

      “反应也没必要这么大吧?”

      手机开机十几秒,易程感觉过去了好多年。

      电话拨了过去,但手机还没有反应过来,马上就闪退。

      “这是个什么破手机!!!”

      易程头一次对自己的手机发火。

      陈晨还以为是他的那双手惹了他:“啊,对不起啊,我这贱手……”

      “没有这回事的,只是现在我有些急,得会儿再说,好吗?”

      陈晨没有在打扰他。

      电话那头一直是“嘟……”,打了好几遍还是无人接听。

      他支着头,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过去。

      “喂,是程程吧?诶哟,你看奶奶,刚刚忙着去浇花了,没听到你来电话了。”

      易程的眼泪又是毫无征兆的掉落,弄湿了桌布上的一小块。

      “奶奶,你还好吗?”

      奶奶听到易程哭了,顿时心疼起来:“哎呦呦,怎么哭了?奶奶这边很好。”

      易程问奶奶知不知道国内的疫情。

      “奶奶知道呢,程程在外一定要注意防护啊。”

      “好……奶奶。你也是。”

      陈晨给他递了一张纸。

      “奶奶,你知不知道……刚刚电话一直没通的时候我好害怕。”

      易程“哇”的一下,情绪终于大爆发。

      陈晨递纸的速度赶不上易程眼泪掉落的频率。

      突如其来的爆发也让陈晨手足无措,他只有抽出来一只手,轻拍着易程的后背安慰他。安慰的话从嘴里一窝蜂的蹦出来,语句已经失去了语序。

      “哎呦,害怕什么?”奶奶柔声道:“奶奶每天晚上去跳的‘老年健身操’绝对不是白跳的!”

      易程笑了,鼻涕泡泡都笑出来了。

      易程的情绪太难收放了,陈晨也很难。但是看到了这个鼻涕泡泡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晨:“好了好了,鼻涕泡泡都出来了。”

      易程笑的更加灿烂了。可是转眼间他哭的更加厉害了。

      “怎么越哭越厉害了呢?程程别哭了昂,奶奶这不是好好的嘛?”

      陈晨见到场面一度失控,他给了易程一个拥抱。

      他哥对他说过,拥抱可以化解人类情绪失控或崩溃的一瞬间。

      果然,他哥没有骗他。

      奶奶听到那头声音减弱了:“好了,你在外面就好好玩吧,不用担心奶奶这边。”

      易程应了声。

      “只是奶奶想告诉你,有的东西,到了一定限度是会变质的,靠仅有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是没有办法复原的。”

      所以新鲜感一旦失去了,就等于VIP永久到期了,所有的特权全部归属于版权方。

      不管是再珍贵的少时惊艳也都只是过去时了。

      原来,童话都是骗人的,公主和王子不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更何况,是两个“王子”呢?

      “有的时候,该释怀。把那些稀碎留在过往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啊,不要去想太多,为自己活就好了,你不是人工智能,你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

      也无法揣测每个人的心思。

      奶奶说的不错,可是总是会有那样死性不改的。

      陈晨给奶奶打了一个招呼,相互寒暄了一下。

      易程又和奶奶分享了一些旅途中的一些趣事,奶奶被逗得哈哈大笑。

      陈晨提醒了一下他:“打断一下,易程同学,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三十八分。”

      “哦哦哦,奶奶你快休息吧。对了,你去医院找医师开药了吗?”

      “开了的,早就开了。”奶奶语气加重,好让他放心。

      易程最后叮嘱她,一定要按时服药。

      “好,一定!”

      待到易程那边先挂了电话,奶奶念念不舍的望着座机,最后将听筒放下。

      听到电视里放着新闻:

      “现在插播一条消息,现市场上的所有感冒药以及治疗发热药物全面停止销售,请出现症状的居民立刻上报社区……”

      在电视柜的旁边,还放着所剩无几的退烧药……

      后面几天他们又去了基洛夫斯克,到那里去滑了两天雪。

      陈晨说他想去莫斯科参观凯旋门,易程说:

      “去,我出路费!”

      怎么能要他出路费?他空手而来,也不能凭空生钱啊。

      这样一说,易程也没办法接话。还把“失意”二字刻在了脸上。

      “好啦好啦,本来就是我带你出来玩,还要你请客,我这多少不太道义啊。”

      况且,他爸给了他足够的钱去自由发挥。

      07.

      这次开机后,易程的手机里再也没有顾方打扰的讯息。

      相对与之前,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可现在情况太特殊,说不关心之类的话语都是假的。

      “易程,要不然……我们回去吧。现在国内太严峻了,多地已经封城了。”

      手机上的数据上升速度快的惊人。

      易程低头翻着顾方给他发的那些短信,越看越觉得心疼。

      “什么时候,明天上午可以吗?”

      他翻了翻手机,明天上午的机票除了飞米国的还有剩余,回国的已经售空了。

      陈晨那边也摇了摇头,把“机票已售空”页面展示给他。

      反正现在是没了,全没了。

      一个念头在关键时候从易程脑子里冒出来——去大使馆。

      坐在对面的猛地拍了大腿:“对吼,我们可以去大使馆。”

      两人收拾东西,马上动身。

      易程突然停下了,他叫陈晨先去退房。

      剩下的一切就交给易程整理了。

      楼下的陈晨搞好了一切,正准备按电梯上行键,电梯门“叮”一声开了。

      易程塞给他一个口罩,拽着俩行李箱。

      “都处理好了吧?”

      他点头。

      易程也懒得听他废话,拉着他就赶快跑。

      到了大使馆,果然不出所料。

      小小的厅堂挤满了等待自己祖国来接回自己的旅人。

      这个时候也不用急,因为和大多数华人想的一样,都知道自己的祖国会在危难时刻第一时间派人来接他们回到祖国的怀抱。

      “我们的护照不一定能把你带到世界各地,但一定能从世界各地把你带回家。”

      看到有好些人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地上,当个倚靠。

      易程也干脆把行李箱放倒,坐在了离人群较远的地方。

      大概过了两个钟头,远远的听见有人说飞机来了,在那两架飞机上刻着汉字,分别是“东航”和“南航”。

      一群人冲上去。

      但又被几个穿着像“大白”一样的工作人员给拦下了。

      “请到使馆窗口处登记,有序登机,接各位回家。”

      易程摸了摸口袋,并没有摸到护照;又拉开包,手在里面找了一圈没找到。

      他叫陈晨帮忙找一下。

      两人停在人流中,在成堆的东西里翻找护照。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都没有影子,现下就只差把箱子拆开了。

      看着地上那一摊子,易程内心很不是滋味。

      陈晨:“是不是落在酒店了?”

      又匆匆回到酒店。

      “先生你好,很抱歉,我们没有找到您的护照。”

      易程很崩溃,他马上又要哭了。

      工作人员告诉他别急,想想是不是翻找东西的时候掉落了。

      或许是来的时候,拿出手机不知不觉就把它顺出来了。

      “别急,我们先去报案挂失。”

      警察局里干燥又暖和,但是易程的心拔凉拔凉的。

      他坐在长椅上,垂着头,耷拉着耳朵。像一个做错事了小朋友。

      远远的听见陈晨和那些警察叽里呱啦一大通,特别像英语听力考试。

      “Спасибо, хлопоты.”(谢谢,麻烦了。)

      陈晨手里拿着一垛证件走来,对“犯了错的小朋友”说:“没事啦,这样的事我也经常搞。”

      “我哥身体还好的时候,经常带我出来玩,带着我满世界飞。”说到这儿,陈晨笑了一下:“我爸呢,就拿着棒槌在后面追,我们飞到哪里,他追到哪里。等到我爸懒得追了,我们也玩够了,准备回去的时候发现护照不见了。”

      易程:“那你有没有哭呢?”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小哭包!”

      陈晨轻勾了他的鼻子。

      “我哥给我爸打电话,我就在网上查。你别说,互联网这玩意儿真的好使。”

      “回去之后,我把说我哥不行,让我一旁跪着。他把哥训得差不多了,就去楼上取下竹条,请我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他笑的很爽朗。

      或许当时是有记恨过父亲的,但是或许当一个生活中习惯性的人物真正消失了,才觉得恨也罢,爱也好。

      他又觉得惋惜:“只是,哥现在站不起来了,每天都是各种一起围着他,就再也没有人带着我满世界飞了。”

      也没有人帮他兜着事儿了。

      “你好,易先生,请随我来。”

      工作人员叫他去确认信息。

      ……

      工作人员向他们说明了一下:

      如果在当地补办护照,签发时间为自然受理申请之日起十五个工作日,等待时间较长。

      也可以选择回国补办护照,可以回户口所在地区的出入境□□提供证件遗失时在当地的警察局证明。

      事态紧急,他们选择后者。

      归途总是和来时不一样的,现在窗外的天是灰色的。

      易程靠着窗,想着登记前和顾方的通话。

      “喂……顾方。”

      “嗯。旅途还顺利吗?”

      他怎么都想不到顾方会这样回答。

      “挺好的,就是……我把护照弄丢了。不过已经挂失了。”

      “是准备返程了吗?”

      已经在准备登机了。

      易程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但是又不好开口。

      他问他还好吗。

      他答道:“安然无恙。”

      两边都陷入了静默。

      顾方:“你呢?”

      易程:“我也还好。”

      两人同时说出口。

      “听着,我现在不管别的,只希望你平安。”

      也祈祷所有人都可以挺过这一关。

      顾方:“你把口罩给我戴好了,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我说的你能记住吗?”

      能。

      外面有人喊道,准备登机。

      两人匆匆告别。

      “祝你好运。”顾方的音色变得沙哑了。

      “你也是。”

      “我等你。”

      “……嗯。”

      08.

      返程很顺利,但是飞机降落后,工作人员通知大家暂时不要动,然后来了好几只“大白”把他们带走。

      他们都坐上了同一辆大巴车,被送到了隔离点。

      下车后进行全面消杀。

      有的人还是懵的,先前医护人员似乎没有对他们解释清楚。

      “奶奶,您听我们说,您现在是从外地飞回来的,不在我们境内,根据疫情防控要求,您需要配合我们接受十四天隔离。”

      那老奶奶不讲道理:“谁让你们把我拉到这里来的,我才不管什么隔离还是不隔离,我反正就是要见我儿子。”

      “你们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那你们就要带我去见我儿子。”老年人看到了他们胸口上别的徽章。

      站在一旁的护士看不下去了:“奶奶,您这不配合我们疫情防控工作是违法的。”

      老年人不懂什么法不法的,死活要见她儿子。

      护士彻底失去耐心了,毕竟二十四个小时无间歇极强的工作幅度下不是谁都能保持一个很好的心情。

      护士又把刚才在大巴车上说的东西说了一遍。

      “你又没有检查,你怎么知道我有,你就是不想让我见到我儿子!!!”

      护士把持不住了,叫来了值班医生。

      医生:“奶奶,您说,是怎么一个情况?”

      奶奶说医护人员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的儿子。

      陈晨看不下去了:“诶,奶奶,您这就扯得远了。人家护士又不是迷恋你儿子,她不让您和您儿子见面她图啥啊?”

      老年人答不上来。

      “奶奶,您想见您儿子,可是在场的哪位不想回家看看自己的亲人?”

      一个男人接话:“对呀对呀,我媳妇儿还在一线前沿呢,为了他们能够轻松一点,我可不能给她的同事添麻烦。”

      “咱们这个时候,要众志成城!”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劝导奶奶。

      易程小声对陈晨说:“大概都是想要见到自己的家人,才会把这些大道理放出来。”

      ……

      最终老人妥协,只是她提了一个要求:十四天一到就马上放她回去。

      “这个您放心,十四天内要是没有问题,我们绝对不会多留您一刻。”

      隔离点是个酒店,但是酒店外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

      都是单人单间,有足够的空间隐私感。

      就是实在是无聊了一点。

      每天准时报备体温情况,三餐有人送到门口。

      其余时间除了不能出房间门以外,完全可以自由发挥。

      刚开始那两天,陈晨一直在和朋友开黑。后面玩到他的朋友一个月不想玩游戏了。

      “啊,易程,我好无聊,我无聊的快要长蘑菇了。”

      窗外没有了昔日的车水马龙,只是几辆巡逻车在路上巡视。

      易程笑道:“那长出来的蘑菇不要扔了,疫情结束后拿来炖汤。”

      “等等,”陈晨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找到一个消遣的办法了。”

      其实在刚刚和易程聊天的时候,他就在百度上搜索:怎样可以让自己变得不无聊。

      前面的内容都是些户外运动,这个没办法实现。

      让他“心动”的那个就是最好消遣时间的——写作。

      易程听到后在电话那头笑的好大声。

      “你笑什么?说不定这十四天我可以写一个‘惊天之作’呢?”

      “你忘了你毕业论文写起来有多要命了吗?你真是闲的。”易程已经笑疯了。

      陈晨已经构思好了,他就写《我的旅行》。

      好中二。

      本来刚开始准备写类似于散文的,但是散文学问太高了。陈晨写不来。

      于是就改成写日记了。

      ——

      (陈晨日记摘录)

      11月27日周四

      今天是我14天医学隔离的第三天,这里真的是太无聊了。易程就在隔壁,但是聊天还要靠手机。饭菜伙食还不错。哥哥今天给我打了一个视频,他状态看上去不错。

      11月30日周六

      11月最后一天,也是爸爸的忌日,这是第四个年头了吧。

      爸,要是我当年不那么叛逆,你现在应该在家里等我了,你大概也不会坐上那辆车。你说你,才带了我几年,就不管我了,只用一封遗嘱就把我和哥哥打发了。

      不过我也不怪你了,等到疫情结束,我俩好好叙叙旧。

      12月4日周三

      第九天了,一切都很好,易程也是。我今天喊家里的阿姨把家里打扫了一下,我准备在隔离结束后带易程回去,再尝试一次告白。

      12月7日周六

      今天是大雪,下午我们就回去。

      这个节气告白好像还有点浪漫。下来好大好大的雪,在室外告白应该不错。先在这里说明一下,今天,是我第三次给易程告白,前两次没成功,这次一定可以。

      (陈晨日记完)

      09.

      “喂,易程啊,东西一定要收拾好,不要丢三落四的。”陈晨像个老父亲一样,叮嘱着小孩子:“我叫了司机,整理好了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对方应了声“嗯”便匆匆挂了电话。

      这孩子,就这么迫不及待,挂电话这么快。陈晨还挺疑惑。

      少时,电话又响起:“陈晨,很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了,我要去顾方那里了。”

      陈晨本来还哼着小曲儿等他的告白对象,就这一句话直接让他心情360°大转变。

      原来,之前种种,都是假象。

      他本以为,或许易程会在之后一直依赖于他。哪怕只会带来那么一丝丝欢喜。

      但是他想多了,想过了头。

      易程没有听到他的出声,便补了一句:“不是顾方强迫的,是我自己要回去的。”

      他觉得好笑,他笑他们都不清醒。

      陈晨一直认为,自己在道理、哲理方面的理解能力不错,但是他低估了人类情感的多变性。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死性不改?

      又很可悲,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明明易程他有他爱的人了,已经以另外一种形式给了他答复,但是他依旧喜欢。

      易程没有那么好,甚至在性格上还很懦弱。即便如此,陈晨从来没有想过,他能不能换一个喜欢的人,换一个喜欢他的人。能不能学会放下,能不能去释怀……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所以陈晨选择保护他。

      易程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去思考:“你忙吧,我挂了。”

      “等等,我问你,这些年,你有没有在某一时刻,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

      有,是在那段绝望以及空虚的旅途中,他刚好做了一个替补。

      陈晨有一种被戏弄的滋味。他在这场游戏中,输的惨烈。

      他压着嗓音,告诉他:“以后,我们不要往来了吧。”

      对方终于挂了,不带任何情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连理由都不需要编造。

      他终于溃灭。

      “不公平!”他疯笑着,听上去有些瘆人,却又是道不出的悲凉。

      司机还是以前那个司机,这是不再是那条路了。

      “周叔,怎么不走另外一条?这边要绕一圈子的。”

      周叔说是顾方安排的。

      那就照他说的办。

      等到了目的地,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来这个地方——顾方老家。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有顾方的,却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顾方当时说:

      “等哪天我给爸妈交代清楚了,我就带你正正当当的过门。”

      司机说顾方应该再里面,叫他快些进去。

      大门是敞开的,却没有一点生气。

      易程敲了三声门,被里面的喊道“进来”,他才蹑手蹑脚进去。

      他走的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一步就玷污了一整栋房子的整洁。

      大厅布置看得出来,这家房子得主人在装修方面下了功夫,光是一个吊灯就是某品牌的高定。

      易程不敢用过多的眼神去欣赏和羡慕。

      坐在沙发上的除了顾方还有一个看上去五十多的中年人。

      沙发上的人开口了:“坐。”

      他乖乖坐下了。

      “给叔叔说说,叫什么名字?”

      “易程,容易的易,路程的程。”

      对方也做了个自我介绍。他是顾方父亲,叫顾栩。

      顾栩问他年龄。他说了,但是说完之后顾栩的眉头皱紧了些。

      一个女人端着茶水走过来,先递给了叔叔。

      “你别紧张,”男人抿了一口茶,“叔叔问你,你和顾方在一起多久了。”

      顾方抢答:“半年。”

      “没脾气!我问你了吗?”顾栩吼道。

      女人用一次性杯子装满了一满杯的开水,上面还浮着一层浅浅的热气。

      “小易,你来说。”

      十年。

      顾母茶水递到了易程手上,听到这儿手还是抖了一下,热水洒到易程手上,被烫得生疼,倒抽了一口冷气。

      顾栩:“怎么连个水都端不稳了?小易,洗手间在那边,让阿姨带你去处理一下。”

      他随阿姨去了。

      顾母什么都没有说,水龙头开上,把他烫伤的那只手放置在流动的水下。

      冰丝丝的水划在刚刚烫伤的位置,一瞬间冰火两重天。

      这种感觉有点上头,易程打了个寒噤。

      “你先冲一会儿,阿姨上去拿药。”

      他抬头看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别说,他们家镜子补光挺好,自己看上去还真的挺好看。

      阿姨把药拿来了:“来,把手伸出来。”

      “冬天到了,顾方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容易被烫伤,家里就一直备着烫伤药。”

      怪不得顾方的手上有很多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

      “你知道吗?顾叔叔最希望他变好了,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

      这是每个父母亲对孩子的期望。

      “所以他的路,我和顾叔叔是铺好了的。”顾母手上的动作很轻柔:“他感情上的东西我们只是给他指一条路,并不想涉及。”

      但是从来没有往这条路上指引。

      易程听到这里瞳孔微微放大。他大概猜到了,来到这里是干嘛了。

      阿姨说,他希望他能理解,也必须要想明白。

      “我希望你不要误了他的前程好。”

      这话是多少狗血剧的经典台词。

      他觉得这个故事本来就是狗血的。

      药上好了,他还要继续去接受叔叔的教育。

      果然,不出所料,顾栩也是说的一样的话。

      “我觉得你们还是自己讨论一下。”

      叔叔又对他说了一句:“易程,我希望你明白,向我们这样的家庭,不能像你们一样,去挥霍自己的一生。”

      他知道了,富人家叫生活,他们叫挥霍,完全乱了套。

      顾方把他领到了天台。

      “我猜,你大概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不知道。

      这很明显,装的。

      “我们分手吧。”

      易程笑了笑,说没事。

      刚才在装,现在还是在装。

      “至于补偿……我会尽可能向父亲争取到最多的。”

      其实挺好的,在一起十年自己的开销还没有多少,今天一句分手就可以补回来了。

      “好的……谢谢。”

      没什么,只是没有躲过现实罢了。

      易程这次控制住情绪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些地方,眼泪没有任何用。事实上,这东西到了哪里都没用。

      这个时候,还不如认钱实在。

      顾方:“好了,出去吧,去向父亲说清楚。”

      10.

      顾栩知道结果后,先前脸上的阴霾已经不见了。

      “那好,后面把钱打在你卡上。”

      现在在场的每一位脸上都爬满了“高兴”二字,除了易程。

      顾母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易程说不用。

      没有任何关系了,还用得着吗?

      说着易程便走到玄关,准备换鞋。

      “等等,我送你。”

      顾方追了上来。

      离开了装着暖气的房间,温差一下子涌上头。

      其实他这几个月都是在寒冷中过来的,这样的骤然变化也触动不了他。

      顾方走在后面,淡淡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易程绷不住了,眼泪悄然落下。

      要是这一句道歉早来一会儿,不会在这种时候突兀到来,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一直在等这句。

      在生气的时候等,在飞机上等在睡觉的时候等。

      现在分开了,他又不奢求了。

      “没关系。”

      顾方终于等来了原谅。

      所以,如果刚开始都不要那样执拗,道个歉,原谅一下就算了。

      可是谁都不愿放过自己。

      现在惋惜吗?惋惜,甚至还有点痛恨当时的自己。

      当然,没意义。

      顾方问他,他恨自己吗?

      没什么好恨的,说白了,就是情势所逼。

      “你后悔吗?”

      易程说不后悔。

      谁都有一段意难平。或许是那段青春暗恋的苦涩,亦或者是被现实磨灭掉爱情滤镜后的无力。

      没有后悔。盛夏苦涩也好,因为年少;现实残忍也罢,因为时间流逝。

      上车前,顾方说再见。

      上车后,易程说后会无期。

      ——

      上车后,易程的情绪彻底被释放了。

      司机从反光镜看到自己的乘客哭状惨烈,他给了他一包纸,还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口罩。

      “谢谢……师傅……我……戴了口罩。”易程猛吸了一下鼻子。

      “知道你戴了,这是备用,一会儿哭完了换上一个新的要稍微舒服一点。”

      他道了谢。

      师傅问他去哪里。他说他不知道。

      他让师傅随便开。

      师傅善解人意,说可以。要是有乘客上来他就得报个地方。

      费用按着另外一个乘客上车的地方开始计。

      易程头倚在玻璃窗,车内开了空调,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想不开,也不是想要寻短见。就是觉得,世俗总是耽误了太多太多。

      不能完全怪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也没有人会有完全一样的观点。

      易程看小说,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已经熬过了七年之痒,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是他忽略了——他生在现实。

      他也看过许多意难平,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东西也会代替为他所以为的圆满。

      不过也挺正常,爱而不得才是世间常态。

      窗外的树木飞快的闪烁着,渐渐的朦胧了。

      一包纸根本不够易程攉攉的,他尴尬的问司机还有纸吗。

      师傅叹了口气,又给了他一包。

      “哥们儿,先不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咱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塌下啊。”师傅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提了一句。

      师傅开始给他开导了:“你要想啊,现在医院有那么多人,你说你这,要是出了点事,生了个病那可怎么办?”

      是啊,这个时候要是倒下,确实不怎么好。

      虽然师傅说的和他难受的原因不沾边,却依旧充满道理。

      汽车驶到了春晖园,他突然想到了,回来这么久了,还没有给奶奶说。

      他想直接上去,给奶奶一个惊喜。

      超市还没有关门,易程去买了一些秋梨,老人家比较喜欢吃水果。

      小区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远远的看见一群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推着担架。

      担架上的是一个裹着深绿色裹尸袋。

      不知道又是哪户不幸人家的家人去世了。

      一群人围在十三栋楼下,一片唏嘘和叹息。

      “吴姨,怎么没有去跳广场舞?”

      大妈们齐刷刷的把头转过来。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问候易程。

      这种被突然一下簇拥的感觉不太舒服,易程还是一一回答他们的问候。

      易程:“阿姨们要上去坐一下吗?”

      阿姨们形色仓皇,答道不用。

      平时不都喜欢上楼去找奶奶聊聊家常的嘛,易程心说。

      反常,实在是反常。

      等到了家门口才知道,为什么一切看上去是那样平常,却又不正常。

      家门口全是医护人员,在对家里进行全面消杀。

      易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家里人走了。

      11.

      是奶奶走了。

      手上的动作顾不上了,提着水果的袋子也承受不住了,果子撒了一地。

      易程的心情极复杂。

      心酸、懊恼、后悔以及遗憾。

      一系列的情绪都冲上了头。

      就那一瞬间,他格外的想死。

      脑袋已经碰到了墙了,但是又被拉了回来。

      “死者家属,请冷静!”

      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用尽全身力量拉住他。

      易程停住了。

      他瘫坐在地上,不说话,眼泪又是无声的掉。

      感觉就在一天之内,所有东西都发生了转变。

      他本来拥有的,本来可以高兴的。

      但是都失去了,也不存在高兴了。

      这就是意外。

      他从来不会去预料。

      当然,也没有谁能够去预料这样的事。

      但是他总是感觉,所有人都会一直在他身边,伴随他很久……很久。

      一种盲目自信覆盖了他。

      短短的一天,他失去了他他最好的“朋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亲人”。

      “奶奶……”他嘶吼着。

      他才想起来,自己连奶奶最后一面都只是擦肩而过。

      先前还在暗暗窃喜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悲剧。

      他说不出话,他一度认为自己足够幸运,他就可以这样幸运一辈子。

      这种时候都会抱怨上天的不公,他也会。

      实在是有些巧,不好的事一窝蜂的来。

      在场的人都在安慰他,或许他们见过太多和他一样的悲催,所以已经没有过多的表情和言语。

      先前楼下的大妈们也都上来了,也都安抚他。

      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听进任何的安慰。

      等到医护人员全都走了,大妈们也劝不动了,又是他一个人了。

      坐久了终于感觉到有点凉了,垂着头,进了屋。

      刚才阿姨们走的时候把地上的秋梨捡起来重新装到袋子里,塞到他手上。

      他就保持刚刚的姿态,一手提着梨子,一边落魄的走向空荡荡的客厅。

      客厅全是一股消毒水味,但是又没有完全盖过奶奶的气息。

      奶奶的东西都没有动,房间的床上还有奶奶没有织完的毛衣。只打了一个线头的毛衣。

      奶奶每年入秋了都会给她的“孩子们”织毛衣,而且毛衣款式也都很好看。

      易程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任凭夕阳恣意爬满他身上。

      身边原本有人的时候,他的眼里可以反衬出比余晖还耀眼的光芒。现在眼睛变成了磨砂面,返不了光了。

      他现在这个姿态尤为搞笑。

      但是眼泪已经没有流了,他感觉今天在这一天就把大半辈子的眼泪流完了。

      他又突然想到了人生哲理,他在想,他就是个平凡人,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中的一员。人生的生离死别已经经历了一大半。

      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先前医生说的话:

      “老人家患上了新冠,属于无症状感染者,一切看上去都是很正常的,但是死亡是突如其来的。”

      住在隔壁的方奶奶说,今天早上准备给奶奶送点菜的。

      “你奶奶啊,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自从疫情开始,她呀,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朱婷阿姨也说:“像买菜这些都是我们帮她买,买完后放到家门口,她自己出来取。”

      但是今天早上,敲她的门却再也没有听到她应一声。

      之后就有人知道她出事了。

      找了一个老头子,把门强制踹开的。

      好吧,至少她把自己关起来是对社会的保护。

      易程开始走奶奶生活过的路线。

      先从厨房开始,去洗手台洗了一把手……

      然后开始淘米。

      淘好米之后放进电饭锅里。没有按下煮饭键,好像是忘了。奶奶也经常忘记。

      接着呢?

      哦,对,去房间里拿眼镜,然后读报纸。

      奶奶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依旧有读早报的习惯。

      易程的眼镜架在鼻梁骨上。他把眼镜摘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又拿起来规规矩矩的戴在脸上。

      接下来就是读报,可是读着读着就会跑去做其他的。

      老年人有阿尔兹海默症,很多事情容易记不起来,她就把要做的事情写在便签上,把这些密密麻麻的贴满电视柜。

      贴得最大的一张,是用一整张A4纸贴上去的,上面写着:

      “每天中午的时候给孩子们打电话”

      随后就躺在阳台上的小摇椅上,像睡着了一样……

      他一直以为人在闭着眼睛的时候是不能流出眼泪的,却又是他自己打破了这个结论。

      他就这样躺着,一直躺着……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来时都是青葱年少,归去是已经是落英满裳。

      12.

      “下面播报一条新闻,经过三年的疫情已经结束了。”

      “即日起,所有电子行程码关闭,所有小区解封。”广播里温柔的男声唤起了还窝在沙发里的易程。

      “这场抗疫中,所有人都是英雄,向全国人民致敬!”

      “现在请走出到户外,呼吸新鲜的空气……拥抱自由。”

      易程站在阳台,也享受这种自由。

      也能看见他们褪去口罩后之后的笑脸。

      或许在时间上,就只是短短的三年。

      但在历史的时间轴上,却是人类创造的又一个史诗。

      有人在大喊:“我们挺过来了!我们都挺过来了!!!”

      有人在又一次久别重逢后相拥吻。

      他们捱过了跨越时间、跨越空间的想念。

      有人在哭着,在怀念自己在这场疫情中逝去的亲人。

      易程也想念奶奶,但终究还是要往前走的。

      其实那次和陈晨失联之后,他还是以为陈晨之后会一如既往的过得快活——但这是错误的观点。

      疫情防控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就在这个时候,陈晨的哥哥,病症恶化了。

      ——

      陈晨的哥哥一直都在生病。这个病还没好,那个病又开始了。

      这些年来没少让陈晨麻烦过,但是对自己最好的亲哥哥,他怎么能不为他跑东跑西呢?

      陈晨刚回国,哥哥自己认为他的状态挺好的,就申请回家养病。

      在当时,医院真的很缺病房。医生说他的情况比较稳定,可以回去养病,希望他能够腾出病房来。

      后来医院越来越紧张,疫情也突然爆发了。医院这边也是多次提出,并指明,治疗仪器可以带回家中。

      他每次都说再等等,等他弟弟回来。

      可病人等不了,医院说要和陈晨沟通。

      他对医生说:“不要告诉他,他脾气不太好,我怕他伤害到你们,我自己和他交谈就好了。”

      医生叫他稍微快点,因为真的很紧迫。

      “好弟弟,哥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我们占着医院的病床位也不好。”

      陈晨死活不同意。

      “陈晨,这个时候,其实我没有那样的需求了,但有人比我更需要帮助,我们就要让给别人。”

      他哥硬是做了好几天的思想工作,好说歹说才给他那倔弟弟说通。

      可是回到家里有面临一个不会安装仪器的问题。医生就用视频指导他们。

      虽然回来了,但都是陈晨照顾他,比他哥在医院请的护理人员照顾的还要细致。

      “好了,我吃不下了。”

      陈晨:“哥,你再吃点,今天怎么又只吃这么少?”

      “我也奇怪呢,最近没有什么胃口。”

      怎么不想吃弟弟做的饭,但是已经吃不出来味道了。

      他叫陈晨拿来纸和笔。

      “哥,你要写什么啊?”陈晨在旁边看着他笔落在纸上。

      最上面写了两个字:遗嘱。

      陈晨看到之后马上翻脸,一把夺过哥哥手中的笔,划掉纸上的字迹。

      “陈晚,没有老子的允许你不准死!你给我撑住了。”

      他对着已经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的哥哥发火。

      边说他眼眶逐渐发胀。

      哥哥坐在床上,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目光已经是迟钝和呆滞的了。

      陈晚没有说什么,只是冲他一笑,然后伸出手。

      陈晨冲上去抱住他,就像小时候被爸爸打后,他毫不吝啬的给了他一个拥抱。

      “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你,哥哥以后还带你出去玩。”

      ……

      陈晚也食言了。

      “哥,你个大骗子!!!”

      这是他哥第一次骗他。也是最后一次骗他。

      陈晚是因为癌细胞恶化,但是相处时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感觉——感觉他还是正常的。

      走的时候遗嘱紧紧的篡在他手里。

      “哥,我没同意,我不许你死。”陈晨第一次哭成这样。

      陈晚就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恬静的笑着。

      哥——

      哥。

      哥……

      没有回答。

      他打开了遗嘱,第一排依旧是整整齐齐的两个字。

      “亲爱的弟弟,当你读到这儿,哥哥就已经走了。”

      “对不起啊,哥哥没有信守承诺,哥哥没有带你出去玩。”

      看,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但是不要害怕,哥哥一直在。

      后面又是一句很中二的话:“放心,哥不会变成‘阿飘’来找你。”

      陈晨哭着,又笑起来了。

      “陈晨,哥哥很后悔一件事,就是喜欢上了你。”

      喜欢上了……

      为什么会后悔?

      “因为,我只是你哥。”

      我只是,你哥。

      你知道为什么你喜欢的东西都会莫名出现在床头柜吗?

      陈晨:“我早就知道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这样。”

      “我只能一次次对你好,用这些哥哥对弟弟理所因当的好,去作为我爱你的媒介。”

      陈晚:但其实也没有太多遗憾,因为最后一段时间至少有我最爱的弟弟陪我。

      最后一段,是一个“对不起”。

      没有谁对不起谁,你喜欢就是喜欢。

      你爱就是爱。

      没有错。

      陈晚在下面备注了:死后的一切财产,全部归于弟弟陈晨名下。

      并将遗体捐赠给科研机构,以及把身体器官,无偿捐献给需要帮助的人。

      13.

      所以,有人在这个灿烂盛大的春天庆祝,也有人在哀悼。

      易程想给奶奶办丧事,他把奶奶带大的所有孩子都请回来了。

      回来后,都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辛苦了。”

      其实也还好。

      在疫情被关的这段时间,易程偶然捡到了一只猫。

      一个早上,猫正懒洋洋的躺在摇椅上,沐浴着暖春时光。

      易程没有打扰它,只是轻手轻脚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旁边,回想上次是如何碰到这样的天气。

      猫醒了,看了看易程,觉着没问题,又猫着脑袋睡。

      可能是觉得藤条织的没有那样舒服,它就爬上了易程的腿,窝在他怀里睡。

      易程问它有没有主人,猫又不会说话,它也不走,就只有把它喂着了。

      有了毛孩子了,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过了。

      各自寒暄了一下,走向灵堂,最后看了看把他们养大的人的照片。之后会成为他们永远的思念。

      都出了点钱,给奶奶买下了一块墓地,虽然没有骨灰。

      遗物这些本来说留在这里,易程看着点就好。

      易程:“不了吧,我要重新找个地方住,这些就给大家留作念想吧。”

      他重新找个地方,他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就这样,带着一只猫,一个行李箱——箱子里是他全部家当。

      “您的话费已欠费,请您去交话费……”

      先前他看到广告墙上有招聘打字员的,他想去试试,奈何电话欠费了。

      他坐在地上,猫围着他转,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小腿,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电话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响起来了。

      一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是易程易先生吗?”

      他说他是。

      “哦好,是这样的,我们这边想请您过来做一下DNA亲子鉴定。”

      易程以为是工作来找他了,但只是去做个DNA。失落一下子涌上来。

      “您那边方便吗?”

      当然是方便的。

      ——

      一些列工作做完后,有人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得到结果了。

      和易程做鉴定的那个男人穿着西装,严肃又风雅,先前就是他给易程打的电话。

      “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后续我们好联系。”

      可是……可是易程没有话费了。

      对方也是个金主爸爸,现场给他充上了一百。

      易程想要多问上那样一句“为什么就认为我是你的孩子呢”,但是又觉得自己没有那样的权利。

      男人提出要送他回家,询问他的住址。

      “我自己回去就好,就不麻烦了。”

      男人眼尾弯了下去,鱼尾纹明显加重了些:“怎么会麻烦呢?我这样贸然把你叫来麻烦了你才是。”

      对方很固执,态度也很强硬。

      易程绕不赢他,只好跟着上了车。

      车上的气氛很尴尬,男人问易程住哪儿,易程没经过脑子就吐出一句:“不知道。”

      “嗯?”

      易程:“我是说,我到中心天桥就行,我还有事。”

      男人也没再多问。

      “结果出来以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

      说完,汽车发动,一溜烟的跑了。

      要是真的是这个人的孩子,易程明天就可以翻身,这种小概率事件基本上不会在易程身上发生。

      天边抹上了一道黑,雨水细细慢慢的掉落,果真是春雨润物,细无声。

      14.

      天桥下蹲满避雨的人,有和家里人闹矛盾,离家出走的;有创业失败,赔了十几百万,无家可归……

      这充斥这尿骚味的天桥下,就是他们的避风港。

      见易程是新来的,有人挪了挪东西,给他腾出些位置。

      上面的环境绝对比下面的更干净,但是不见得比下面的人干净。

      有位大哥看见他手上抱着一只猫,便开口到:“哟,还有带‘家属’的。”

      “没办法,家属在外面吹风淋雨也不好,还望接纳一下我们这一家。”

      易程见大哥笑了笑,也就坐在地上,看他们各自做各自的事。

      先前那个大哥拿着笔,在一张废纸上涂涂画画。

      易程问他这是在写文章吗。

      “不是,我在写诗。”大哥常年风餐露宿,岁月把他见过的风霜镌刻在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

      一旁的大爷调侃道:“哎哟,诗人啊。”

      大哥说他不是什么诗人,但就是对写诗感兴趣。

      “我也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圣人哲学家的大道理。我就是写我看到的生活。”

      他觉得,圣贤总是站在他们以为的最高点,去给道德下定义。

      事实上,没有见过人间疾苦,没有历经过生离死别的,得出来的道理总是充满童话色彩。

      易程读过书,他不得不承认,哲学家们说的确实高深,但大哥说的认为又具有片面性。

      大哥:“那又如何,我们现在记得再多圣人们的哲理有什么用?你还是在这样的现实生活。”

      易程没有再说什么,怀里的猫已经打起了小呼噜,自己的眼皮子也忍不住往下耷拉。

      阳光肆无忌惮的从天桥下的缝隙里钻出,把那阴暗潮湿的一片照亮了。

      光线狠狠地打在易程的脸上,暖洋洋的。

      渐渐的,脸上的痛感大于了暖阳带来的欢愉。

      “起来!还睡!”

      夹带着杂音的喇叭对着耳朵,易程是被这个吵醒的。

      易程:“不好意思啊,睡过头了。”

      拍了拍额头,尽快让自己清醒。

      “这个年头还真的有人睡大街啊?!”

      易程实在是没有听出来这是嘲笑还是在怜悯。

      他又向他们道了歉。

      环顾四周,昨天晚上那些温情没有一丝残余。

      “还呆着干什么?”

      “哦哦哦。”

      虽然是被吵醒的,但是丝毫不影响他这美好的早晨。

      就这样,一人一猫一行李,走向了太阳。

      兜转着,转到了亲子鉴定中心,昨天那个男人正从他们手中接过一张纸。

      那是鉴定报告。

      男人手抖着,眼角处略过一出光亮。

      嘴一直微张着,在对工作人员说谢谢。

      男人给了那个人一打钱,那个人也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甩掉了一个大麻烦似的。

      “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

      急急忙忙在裤兜里找什么东西,半天才掏出电话。

      大概十几秒,易程的手机响起来了。

      易程:“喂……叔叔?”

      对方很激动:“小易啊!我是……我是叔叔。”

      旁边的女人又纠正道,不是叔叔,是爸爸。

      易程一下子怔住了,之后手上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小猫摔疼了。

      一辆车按了一下喇叭,把小猫吓得飞窜,没了踪影。

      他们叫易程到鉴定中心来。

      对方不语。易程没办法说出话。

      “喂?”

      男人望向门外,瞥见了易程呆滞在那里。

      男人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昨天见他腿还是好好的。

      “哎呦,你慢点哟。”女人搀扶着他,柔声说道。

      但是过门之后,他又不动了。

      电视剧里那种亲子间久别重逢的场面,在这里以更加狗血的形式上演。

      “我……我姓张,叫张琼。你本来是要叫张文源的。”

      哦,他本来叫“张文源”。

      张琼指了指旁边的这位,并告诉他,这是他母亲。

      还挺魔幻的场景。有朝一日,他做了一个DNA检测,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亲生父母找到了,他们家家财万贯。

      “文源啊。”

      这一句从夫妻双方口中说出,易程的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

      易程:“请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很习惯。”

      当然,丢了大半辈子的孩子,一时间当然是不适应的。

      夫妻俩连连道歉。

      “我想让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男人说。

      “东西也不用搬,我们那里都有的。”女人说。

      得,都安排好了,还用得着和他商议吗?

      以易程现在的境况,这不是没必要。

      易程答应了。

      夫妻俩又是惊讶又是高兴,觉得一切来得太顺利了。

      转念一想,这大概是十几年的努力寻找的回报。

      15.

      他的母亲迫不及待的拽了易程一把,把他塞上了车——去那个“家”。

      路上张琼询问了易程这些年头发生的事,当问道易程的恋爱经历的时候,易程不语。

      今天是司机开车,所以张琼坐在后面,和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亲热一下。

      张琼乐呵呵把胳膊搭放在易程脖颈处:“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结婚了。”

      易程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不论是否存在血液中是否有关系。

      “你是催什么,现在提倡自由婚姻,你懂不懂?”

      易程的生母怼了张琼一句。

      张琼忙纠正不是。

      易程想说,他有过恋爱经历,只不过失败了。

      “家”很大,易程四个眼睛都不够望的。

      是保姆把他领到二楼的。

      易程没有怎么光顾“他的新房间”,因为直觉上告诉他,这所有的一切不完全意义上的属于他。

      他急急忙忙下了二楼,去到这个房子的主人的身边。

      实际上厅堂里不止有他们,还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小许多的男孩。

      他一整条瘫在沙发上,手机都快刻在脸上了。

      张琼见易程从楼上下来了,整理了一下衣领大吼一声:“张瑞宇,坐好!”

      “哎哟,知道了。”

      手机还未离手,但是张瑞宇已经瞥见易程了。

      “找了十年的丧家犬终于找到了?”

      张琼狠狠瞪了张瑞宇一眼:“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好好说话。”

      “行行行。”

      张琼转过脸,笑嘻嘻的给易程赔罪。

      张瑞宇在一旁嗤笑:“害哟,别说的那么假行吗?我都有点感动了。”

      “张瑞宇!!!”

      沙发上的一坨终于蠕动了一下。

      “实在不好意思啊,这个是你弟弟,平时把他惯着了,没有一点脾气。”

      易程没好说什么,只好笑笑。

      张琼命令张瑞宇叫易程一声“哥”。

      “我不叫,凭什么?!”

      张琼彻底怒了。

      贴着墙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抄起来打人的家伙。

      “嗯……叔叔,别打孩子。”易程出手拦了张琼:“这样教育孩子只会让他更叛逆。”

      张瑞宇嘀咕了一句:“装什么好心,他又不敢真的打我。”

      嚯,他还敢顶嘴。

      张琼火气又涌上头来:“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打死你!”

      “哎哟哟,每次都这么说。”

      易程:“好了,叔叔,他要是不愿意叫那就算了吧。”

      本来就是,这种事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去适应和接纳。

      张琼又满脸不好意思的向易程道歉,并提出今天晚上易程的活动安排。

      张琼把手机备忘录上提前给整理好的应酬活动截屏发给了易程。

      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他才“上岗”第一天啊,用不着安排得这样紧吧?一个晚上就要参与三次应酬。

      这对易程来说实在是太浮夸了。

      “叔叔,这会不会排得……”

      叔叔说,哎没事,反正是年轻人嘛。

      张琼:“还有啊,我希望你在那些饭桌上能够改改口,叫我们一声‘爸,妈’。”

      易程不语,他叫不出口。

      他准备找个话题,岔开这个尴尬的条件。

      “诶,这样,易程,爸爸先带你去买衣服,然后再带你去做造型。”

      “不用了,叔叔,”他是故意在纠正,“我其实可以自己做这些的。”

      张琼听到易程还是没有改过来,脸上的失望确实添了几分。

      “既然你回家了,那我们一家就要整整齐齐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待会儿收拾的干净点去见你的那些叔伯。

      易程没好拒绝,张瑞宇又搭上话了:“我说,一般不是先去做造型再去试衣服吗?带着一身的肮脏去了买衣服,也是你想得出来的。”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就是有的字眼不太好听。

      “他肮脏你就干净了?”

      张瑞宇就是一纨绔,自己玩得花,还说别人腌臜了他的钛合金狗眼。

      张琼采纳了张瑞宇的建议,带易程先去做了一个造型,然后去买了衣服。

      事实上,宴席上来得什么叔伯都是些当官的,都不是亲的。

      易程之前接触过能喝酒的客户,但是官场上的人的酒量比他想象中的大太多了。

      中途去厕所吐了一道,洗手途中碰到先前饭桌上的一个大官,他是来“关心”易程的。

      “小张啊,刚回到家里肯定有诸多不适应吧?”这人说话又作又油腻,有点类似于蛇信子吞吐出来的恶心感。

      他侧身往旁边退了一步——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犯恶心没控制住,吐别人一身。

      “其实还好。”今天刚被找着,怎么着都是好的。

      那人没有动,只是身体向前伸,手往易程腰间放:“有什么不懂的,问李叔叔我也可以啊。”

      易程谢绝了他的好意,快速冲了手,跑出洗手间。

      他其实想给张琼说的,却是因为,他不信任他,而且于这种情况下,张琼必定不会帮他讨回公道。

      张琼只是问他去洗手间那么久干什么,易程没有多说。

      三场饭桌上下来的易程已经吐虚脱了,回去都是被人抬着回去的。

      顾方还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有一杯蜂蜜水送到嘴边,到这儿来了就是一句“早点休息”。

      易程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他渐渐发现,这个家庭在外面表现得有多么和睦,在内里就会有多么大的不和。

      张琼对易程的生母家暴,张瑞宇也只是在旁边静静的看着。确切的说,是张瑞宇和易程一起袖手旁观。

      16.

      一个清晨,易程是被脚头一声巨响吵醒的。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到张瑞宇手足无措的看着地上——地上是易程和顾方亲吻日落时的一张照片。

      这也是易程唯一一张被装裱了的照片。

      在照片后面,有多年以前许过的诺言:

      顾方会非常非常爱易程,易程也会一直一直爱顾方。

      2014.5.2

      顾方食言了。

      易程做到了。

      张瑞宇指着地上的支离破碎,质问易程:“这是谁。”

      他没必要知道。

      “你是个,同性恋!”这几个字艰难的从张瑞宇口中卡出来。

      这又怎么样,现在又没有关系了。

      张瑞宇抱头痛苦,易程一脸懵的上前去安慰。

      “滚!恶心,恶心死了。去死!”张瑞宇的情绪完全失控。

      等到张琼听到声音上来时,易程已经挨了一耳光。

      张琼:“张瑞宇!你还学会打人了你。”

      他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反了天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张瑞宇猛地抬起头,然后压着嗓子疯笑:“来,杀了我,来啊!老子早他妈活不下去了!”

      他又刨走覆盖在照片上的玻璃渣,手上被划出来几道细细的口子。

      他把这张照片举起来,给他们观赏。

      张琼看到的那一瞬间是惊诧的。

      “邹媛,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你又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

      张琼不是……

      “你给我住嘴!”

      他还就偏要说了。

      “当年,他,张琼,和我爸,两个人一起,也是在这种日落下,亲嘴!”

      你知不知道,多恶心!!!

      “我妈知道以后,她说了我爸一顿。那天就是张琼,和我爸去做那些肮脏下流的事,然后……”

      然后路上遇到车祸,张琼没事,但是张瑞宇的父亲没了。

      坐在床上的易程不知所措。

      张瑞宇问张琼:“你知道我母亲是在哪里去世的吧?”

      知道。

      是在精神病院里。

      张瑞宇彻底癫狂了。

      “真恶心。还有,邹媛,你以为你一个长得不出色又没有文化的农村人怎么会这么顺利的嫁给一个有钱人?因为只有你这种傻逼蛋子才会认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邹媛确实没有听说过关于张琼之前的任何感情经历。

      张瑞宇推开张琼,永不回头的跑出去。

      张琼下楼,去抽屉里开了一包烟。

      邹媛扶着床脚,坐在地上。

      “……对不起。”

      邹媛没有说话。

      他去卫生间里收拾了一下自己,出来时听到邹媛下楼的动静了。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易程也拖着箱子下到一楼。

      他先向他们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道歉:“对不起。”

      张琼:“没事。”

      他没有为他们道歉,是在为他自己擅自闯入别人生活的行为道歉。

      然后,他拖着箱子,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走开。

      “叔叔阿姨,再会。”

      叔叔阿姨也没有说什么。

      都厌倦了。

      流浪生活可比在张琼家里的充实太多了。

      在他家易程无时无刻都要忍受门外的吵闹声。

      在这里他每天就只用担心自己吃什么,以及在哪些地方睡觉可以躲避城管的眼线。

      如果躲过了,他可以享受一个美好的清晨。

      不论是晴天的光彩,还是阴天缠绵的雨声。

      张琼充的话费还剩许多,易程也没有要拨打出去的号码。

      一个早上,手机太久没有响起的铃声突然出现了。

      易程接通后,是顾方。

      他带着七分喜悦和三分惋惜对易程说:“我要结婚了,我希望你可以来参加我的婚礼。”

      前男友请去婚礼,多半觉得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但易程才是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他还问顾方,什么时候。

      就是在下个周一。

      “我到时候把定位发给你。”

      “好。”

      之后易程都不敢怎么去碰手机,他怕错过了。

      17.

      10月3号,顾方婚礼宴上。

      这天易程专门花了大价钱去租了一套西装。

      他不想让他前男友看到他生活上的不平。彼时,又将怜悯的眼神放倒他的身上。

      在婚宴上,他认真看了顾方,穿着一套西装,虽然他见过太多次。

      但是在这样的时候配上他那张充斥着欢喜的脸,实在是让人挪不开眼。

      他更是看清楚了,和顾方交换戒指的,就是那天环着顾方腰的女士。

      婚礼到达尾声,新郎新娘下来敬酒。

      早上来的时候,易程就感觉到胃里翻天倒海,不知道是不是昨天那五块钱一份的炒饭给他在这场宴席上施加压力。

      易程捂着肚子,缓缓的往出口处挪。

      边走还在边给顾方发短信:

      “我已经见证了你的幸福,我想,今后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他刚发送,抬头时,被半杯鲜红撞了个满怀。

      西装上湿了一片,衬衫上也有红酒掠过的痕迹。

      易程抬头看了一眼对方——看样子是他惹不起的人。

      “你眼瞎啊?”

      易程道歉。

      “西装吊牌都在外面。原来是个装阔绰的街溜子。”对方斜眼蔑视着他。

      易程还道歉。

      “你知道小爷我这一身多少吗?弄脏了你赔的了吗?”

      易程攥紧拳头,忍住不让情绪失控。

      但是,好像是他先撞上来的。

      那人干笑了两声:“那又怎么样,穷屌丝,你活该。”

      易程没法反驳,他没权,没钱。他一无所有。

      哦,不对,他有一个失败的人生。

      “快滚吧,这套西装,应该不便宜。”

      出了教堂,他看到了白鸽。

      和他不带半点关系。

      他没有回天桥,也没有带东西,他将他所有的一切拿去抵这套西装了。

      于是,他穿过街道,去到这座城市的沙滩。

      西装上的吊牌早就不见了,易程把它丢在了市中心的某个垃圾桶里。

      本来想去他常去的沙滩散心,却又有太多人选择在他享受孤独的地方去见证幸福。

      没法,只有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的,等着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忽然想起来看看顾方有没有回信,可还是他发出去的那条信息,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坐在沙滩上,任由海水轻抚他的背部。

      海可以带给人们太多遐想了。

      他喜欢回忆,于是他在他喜欢的地方开始了他最喜欢的回忆。

      易程回忆起了和沙滩上拥吻着的年轻人一样的从前。

      那时,他以为,顾方说的“永远爱你”比眼前的海洋更伟岸。

      经年之后,他知道,“永远”这个词,灿烂而迷信。

      手机震动了一下,易程以为是那位新郎官抽出一点时间来看他的信息了,但不是。

      只是气象局发来的一条暴雨黄色预警。

      他看了看手机还剩的电量,还剩五格。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手机支起来,打开录像。

      “hi,当你看到这条时,证明我已经潜入到了海底。”易程对着镜头打了一个招呼。

      然后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其实他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所以他现在就尴尬的坐在镜头前。

      “哦,对了,如果你看到了这条视频,请第一时间将这条视频交予川南集团的CEO,顾方。”

      思考了一下,觉得报顾方的地址比较合理。

      易程对着镜头问,问顾方还记得当时两人是怎么在一起的,问他还记得吗。

      易程当然是记得的,当时,有一场没有证人的“婚礼”。

      他当时红着脸,呆呆的站着。

      “易程,我喜欢你。”

      他也喜欢顾方。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这是顾方第一次对易程说的“科幻词”。

      之后就是口头禅了。

      他重重的点头:“好!”

      顾方搂过他,把他抱在怀里,唇尖轻点在额头上、眼睛再到另一个滚烫的唇。

      他们又开始规划未来的生活了。

      “这里放一个落地沙发,电视柜旁边放个小冰柜,夏天可以冰一些饮品……”然后再养一只小猫。

      易程轻笑了两声:“后面我们真的养了一直蓝猫,叫仔仔。你还记得吗?”

      顾方不一定会记得。

      “仔仔真的好乖好乖,”易程又在这轮回忆中去寻找那些温柔的时间,“它比我还要喜欢你,只要你一回家,不管在哪个房间,它总能第一时间飞奔过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你。”

      可是仔仔最后去世了。

      “你知道吗,奶奶也去世了。”

      老人说:老人说,海底连接着天堂。

      “我想奶奶了。”

      易程在疫情结束之后,去做了心理咨询的。

      “报告单没怎么看,被我烧了。”

      但是在这层灰烬之下,写着易程的病情:重度抑郁。

      手机不争气,提醒易程,它只剩一格电了。

      他全程没有抽噎,结尾也要好好说完:“谢谢你,在我的世界打下一道光。”

      一般照到了他的身上。

      另一半,他吝啬的收在青春里。

      在顾方的世界里,从来都不是被一束光救赎着。

      他从来就是活在光鲜亮丽之下,可是易程不行。

      “就这样吧,手机支撑不住了。”

      手机在半分钟内自动熄了屏,他是彻底殆尽了所有电量。

      他把沾了红酒的西装脱下来,规规矩矩的叠好,放在了周围裸露在岸上的礁石。

      雨点落下,他在风雨交加中一丝不挂。

      顾方曾经送给他一枚戒指的,他现在摘下了它。

      又重新戴上。

      可是在被雨点砸到了两三下脑袋后,还是摘下了。

      他走向海边,走向了那片连着天堂的深蓝色的静谧。

      他走了,真的走了。

      他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也未带走任何东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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