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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落巢 ...

  •   武仁村不是什么好地方。
      初来乍到时,陈槑被好心的老妇警告过。“可不敢一个人走!这里人贩子多的很,分分钟把你拐去卖掉!”
      月光悄然地移动,她紧跟着它的脚步,在即使是初夏的夜晚也打了个寒战。湿气环绕着草坪,露水从叶尖掉落,使她感到阵阵凉意。
      可事情明明不应该这样的。她闭上眼,看通明的灯火一闪而过,如捉摸不住的泡影。
      那是新家的客厅亮起的灯光。“新家”——至少当时的她是这样认为的。跟着舅舅的指示,她呼唤:“舅妈,表哥,表姐。”
      舅妈简单地“哦”了一声。
      表哥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将房门摔的震天响。
      倒是表姐兴致勃勃,围着她转来转去。“你这衣服什么牌子的?好土啊,你在老年专柜买的吧?还有你的小辫子,乡下人都是这个品味吗?”
      “阿莹,注意点,人家是客人。”舅妈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几声。
      当晚他们热情地招待了她——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面。她小口小口地嚼着,无声地咽下口水,看表姐一番狼吞虎咽后的满头大汗。表哥没有吃,将筷子随意撂在一旁,又一头钻进了紧闭的房门。
      “李晨辉,你摆脸色给谁看呢?”舅妈朝着那边追上一句。
      她并不介意表哥的冷眼。这是她九年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能把这样的感谢说出口。她被安排在没有窗户的储物间——没有多余的给她了。
      表姐的新鲜感看来一时半会不能散去。此刻她正对着表妹的名字犯了难:“你这名字是怎么想的,也太老土了吧!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奶奶呢。”
      “是我妈妈起的。”她说得极小声。
      “我就说!一看就是没读过什么书的。”表姐猛地一拍掌,像是有了个绝妙的主意,“你改名吧!原来那名字太难听了,说出去人家都笑话的。”
      于是她改了名字——或许也不叫改名,因为登记着曾用名的户口本早就散成了一缕灰烟。她想不起自己的生日了,于是工作人员看了看日期,7月11日。
      李晓芳还在摇头,嫌女儿选的字眼过于标新立异;赵春林倒是开明的,觉得只要孩子开心怎样都好。
      “二呆!二呆!”表姐拉着她又笑又跳,“你的名字拆开来是两个呆呢——哎呀,忘记你不认识字了!”
      她很快就认识字了——和六七岁的小孩子挤在一年级的教室。欢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老师在讲台上,扯破了嗓子强调着纪律。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课本,图画和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了。上面的方块字,什么时候才能认完全呢?有人朝她笑着喊着什么,她没在意,将属于自己的课本紧紧抱在怀里。
      后来她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哪有九岁了才上一年级的?表姐从据说代表了资历的高楼层上下来时,也带来了身边同伴的哂笑。她被邀请进了表姐的社交圈,作为“赵佳莹的可怜的表妹”。
      “二呆,知道99×99怎么算吗?这可是一年级学不到的哦!”她们最喜欢这样逗弄她
      过了一学期她们就没机会了——陈槑成为了她们的同学,通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举办的跳级考试。“我还以为你半夜三更跑到外面去乘凉,原来是在偷偷用功啊!”表姐后知后觉地惊叫起来。
      舅舅没有向她强调过家规,但她也将小灶开的胆战心惊。比如有一晚,表哥趁着夜色溜出去上网,将蜷缩在路灯下的她当成了可耻的告密者。
      她被打了——没那家伙打的疼,她还能忙里偷闲地这样想。表哥很快便停了手,他的兄弟们在远处召唤他。
      “你敢告我,我就告你!”他最后指着她留下这么一句。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多姿多彩的未来面前。她的天赋很快体现在了面前的书本上,几次考试,她总能在最上方找到自己的名字。和她做朋友的人多了起来,带着“抄一下作业”的朴素请求。
      她欣然应允。从此她成了众星捧着的月,被簇拥着游走在班级当中,用几乎是全对的作业交换着一顿共进的午餐,或是一段放学回家的路程。表姐也挤在了这些人当中:“陈槑!给我抄好不好嘛!你最聪明最可爱了!”
      五年级,六年级,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稳地过去。她在合丰镇中心小学的日子即将迎来尽头,但她已经望向了另一条更宽广的路——C城实验。
      对于这个学校的孩子,实验,就好比高山上的一朵雪莲。大家都喜欢,但真正摘到的又有几个呢?也就几十人里面的一两个吧。
      但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摘的,山脚下的空气太污浊,她必须上去。报名表很快提交了,老师说,她一定没问题。她满心雀跃地期待着考试的到来。
      等来了什么呢?她有点烦躁了,气温在五六点变得格外冰冷,她将假想中的被子裹了一层又一层。
      “你舅舅给我打电话了,说是你不打算考实验了——这不是你们家商量好的吗?”老师将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样子。
      她说了什么?不记得,只记得喉头愈发地紧张,以及老师将她推搡着出门去:“行了,明天就要考试,现在我上哪给你弄准考证去?好了,走吧,我这边还要讲事情呢。”
      似乎是垂死挣扎的驻足,她听见声音间或从门缝飘出。
      “我说下明天去考试的一些注意事项。第一点,纪律......”

      为什么?她质问。为什么随意修改别人的人生?眼前划过被撕破的半页纸。
      他们的解释是太贵了,一年七千块的学费,他们没有理由为一个外人负担。
      “可是你们都不告诉我。”她说不出别的话了,泪水堵塞了所有表达的渠道。
      “陈槑。”舅妈提高了嗓音,“我说的话可能不太中听,但你是不是有点没良心了?”
      泪水滑落到嘴角,她舔了一下,又苦又咸。
      “我们给你吃给你喝,把你打扮的这么体面,还让你去上学——你去问问别人收养的女孩有没有这么供着的?不当长工使就不错了。我们也不是说要让你报答我们,但你至少不能得寸进尺吧?实验好是好,但我们就是没钱给你。话说到这里了,你要不服气自己掏钱去上。”
      她看着地砖里面映出自己的眼睛,已然红肿。
      那一晚客厅的灯一直没有熄。李晓芳把三年来的不满和忧虑像豆子一般朝丈夫倒出来,赵春林沉默地听着她发泄,偶尔无意义地应上两声。
      “我早看出来这女子心野,你非要发什么慈悲心肠,我早就说了,她自己做下的孽,干什么要我们家帮她受着?”
      “行了。”赵春林不耐地打断,“人都死了,少说点吧。”
      “你行,我可不行。”李晓芳仍旧不依不挠,“你们家的人好吃好喝供着,阿莹你就一点也不上心......说是今年取消择校费了你知不知道?”
      合丰中学,镇上的“慈善”初中,“为了减少失学儿童数量设的吧。”当地人赋予它如此地位,比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二中,还要低下卑微。
      她就在这里就读了下去,有些浑浑噩噩。毕业了又能怎样呢?上高中是要钱的,他们是不会给她钱的。是错觉吗?鼻腔里飘满了奶油的香气。
      “也不一定都要钱,一中中考前二十名和三中的前十名都是免学费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向她递过满分的试卷。
      她又有希望了,听上去或许有点好笑,被风雨不停摧残着的幼苗,还保留着茁壮生长的本能。她坐上了年级的头把交椅,也被选为了班上的生活委员,利用职务之便交换着虚假的情谊。偶尔她会艳羡地看看笑得灿烂的他们。温室中的花朵,是鲜艳而单纯的。
      一旦能够要往远方的曙光,眼前的黑暗就不足为惧了。周围交流着校方卖□□的新闻。这也能卖钱吗?她将笔头紧紧咬住。
      她的目标是一中的免费生——是目标,只是目标。
      她抬头望望被树枝遮蔽的清晨的天空,当然只是目标了,不然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吧?为了更多进入高中的希望,竟然偷偷藏了一点农药——然后被表哥抓了个正着。
      事情太突然,她已经无暇质问他为什么突然闯进她的房间。至今她也说不清楚,拳拳到肉的殴打,什么时候成了另一种暴力的侵犯。
      但是她记住了那一句话——
      “你给我记着,你就是我们家里的一条狗,尾巴摇得再欢也只能是一条狗!”
      只愣怔了一秒,然后,发出将夜空撕破的尖叫。
      她漫无目的地用着力,表哥的衣服被撕坏了——这使他停下了大力撕扯着她的单衣的动作。心在狂乱地跳动,她已经不想去思考未来了。
      就在现在,她对着那个人举起了刀——她藏在枕头底下,作为早已败露的谋划的。
      “哥?陈槑?你们干什么那么——啊!”
      一只手将赵佳莹拖了进去,另一只手将金属的尖锐送入——她叫了两声,持刀的人又用正中心脏的一刀,让她彻底闭嘴。
      “我就说......”李晓芳跌跌撞撞地跑来,看着血迹铺满了逼仄的储物间。
      “你.....就说.....什么?”
      声音已然沙哑了,脚步也是跌跌撞撞的,举着刀的右手被对面执住,左手立刻开足了马力扇向她的右脸——自己的右脸也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反了天了!”李晓芳也破了嗓子,“赵春林!你们家的人要把我全家害死了!”
      那个从来不声不响的人出现了,是来为逝去的亲人报仇的吧?她早就败下阵来,被李晓芳牢牢压制在地面,唯有一双碧绿的眼,不依不挠地瞪着前方的来人。
      曾经的救赎与希望,如今的痛苦与仇恨。
      山重水复之处并不是柳暗花明,而是万丈深渊。雏鸟想要试飞,却终是自不量力,栽下山去——枯枝挂掉了新长成的羽毛。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哔哔剥剥的响声——伴随着电线的烧焦气味,她听到李晓芳尖叫一声,感到施加于背上的束缚松开了。
      回过头,她看见墙角的插座,电火花正四射。
      大脑还没理清事情的来由,身体就做出反应避开了火舌。她看见赵春林手里提着的开水壶。
      原来是打算浇到什么上面呢?
      她不能再想了,因为那个人已经被火光吞噬。

      林笙一早醒来就打个喷嚏——看来是半夜三更掉到地上了。她环视熟睡着的另外两人。还好,这样的尴尬时刻,她还是爱面子的不愿让人看见。
      她还记得看过的一切,包括天空的蓝和花卉的金黄。这里早就不是伊甸园了,她也能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放逐。
      可是——她看着手机上,显然是半夜由父亲发来的信息。
      家庭旅行?她很期待,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明黄的花却浮现了出来,让她忧虑久久未见的少女的笑脸。
      门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那不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
      被夹在长长的肃穆的队伍中的,是一个短发的少女,绿色的瞳眸暗淡无光,像是睡着了一般无精打采。
      她像是被人拖拉着,穿过门厅,走过拐角,消失在她曾经铩羽的长廊的尽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落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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