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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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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顺便拖来了咖啡桌,把急救箱在上边摊开,今晚里边的绝大部分工具都能保持全新状态。布鲁斯无需立即投身下一场非法暴力,药可以晚些再上,超人扯开弹力绷带,缠住布鲁斯的右腕制动。
“大学毕业后我流浪过几年,大部分时候都用假名字,在世界各地做各种各样的体力活。经常有工友受伤,我就学会了给他们处理,这样我也能假装给自己处理。”超人又一次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皮带运输机、球磨机、气锤、车床、辊筒机……很少有人严格遵守整套操作规程,要么是它们太久没维修,要么是某个违规操作恰好比其他的更严重。我尽量避免他们丧命,等其他人开始怀疑我了,就换个地方。”
玛莎给布鲁斯看过克拉克那几年给自己寄的明信片,正面的风景照出自四大洲,背面的词句都很简短,告诉母亲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工作以及“我很好”,她始终不知道儿子具体经历过什么。克拉克偶尔也打电话,但跨国长途很贵,所以基本上只有在圣诞节、玛莎生日或者乔纳森?肯特忌日这样的时候。
至于那些生产线,布鲁斯了解得即使不是比他更清楚,也相差无几。韦恩集团对下属企业和工厂的安全生产以及员工福利抓得很严,托马斯基金会尽可能帮助遭受职业伤害的人群,但哥谭仍有超过十万劳动人口在没有劳动合同、没有保险且薪资极低的岗位上麻木地拼命工作。他们甚至无暇在几乎被卷入旋转机械时腾出几分钟后怕,因为干完这一天的活儿之前,他们全家人的晚饭都没有着落。
“之后我就越来越熟练了,怎么假装自己也会受伤,或者不小心绊倒,把他们推开。”超人一板一眼地检查医用冷敷袋外观生产日期、捏碎内袋、摇动、包裹毛巾并给他敷上,“不过我还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很久。”
“所以一副眼镜能挡住你那么长时间。你知道怎么让情况看起来正常。”布鲁斯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超人是经过培训上岗的,谁能想到?”
超人关上急救箱,带着它和医疗废物消失了一秒,回来时两手空空,桌面上只留下治疗软组织损伤的喷剂和药油。
“抱歉打坏了你的窗户和部分警报系统。”他正儿八经地说,布鲁斯不禁嗤笑。职业初期以来,围绕蝙蝠洞以及他荒淫无度日常生活的防御设施日益完善,到他如今为联盟重修老宅,已是他二十余年与哥谭最阴暗面纠缠经验的集大成。然而绝对的力量面前,事实证明,这些也不过是一介人类的心理安慰而已。玻璃上那个仍在漏入冷风的洞口大小刚够超人的手通过,彰显出比起那力量更为可怕的控制力。
他对此应该要更愤怒和恐惧的,也许晚一点,等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尽管蝙蝠侠是毋庸置疑的夜行生物,但实际上,布鲁斯非常清楚阳光有什么样的影响力。那些半夜枕畔令你辗转反侧、痛哭流涕的事物,往往会被最普通的晴朗清晨提炼出平庸甚至荒诞的原形——就像蝙蝠侠。与作为太阳化身的超人不同,被照亮的蝙蝠侠就只是个没来得及脱掉戏服的过时丑角,正义联盟是他组建的没错,但他从不认为拍摄蝙蝠侠探望生病儿童之类的是好主意。
“你……”布鲁斯左手做了个模糊的手势,他保持着处理伤口时的姿势,右手搁置在桌面冷敷,乱糟糟的睡袍下,两只赤脚在床边地毯上互相踩了踩。超人与他相隔礼貌社交距离,组成神子面孔的那些坚硬线条在枝形吊灯的光芒下显得模糊柔和,感觉像是他把大都会某座广场的公开展品偷回了家,但那些雕像不会离地数寸悬着。
“……变回超人了。”
对于自己耐心等到的是这样一句蠢话,超人显然善良到不会出言嘲讽。
“你刚才更‘克拉克’,类似受伤的时候那样。”很好,他现在已经把称谓当形容词来用了。“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你暂时没法当超人了,但你刚才显然没有。你在有意扮演克拉克吗?”
“你更喜欢克拉克。”超人没眨眼的时长超过了人类能从容做到的极限,布鲁斯意识到,而且超人的胸口也没有一丝起伏,所以他后颈会爬上那种毛刺刺的感觉。他的本能在提醒他面前并非同类——这算恐怖谷效应的一种吗?“不,你——喜欢克拉克,你想杀了超人,到现在你也忍受不了待在超人身边,但看见他之后,你就能容忍超人了。你想带回来的是他。”
不光“克拉克”,超人甚至都开始用第三人称称呼“超人”了。在把同一个体劈开成超人和克拉克两部分这方面,很难说究竟是他们中谁先影响了谁,但基本可以肯定,布鲁斯的半吊子心理干预没起到什么积极作用。
“不,我——”
“蝙蝠侠不杀人——不直接杀人,他会下狠手、不计后果,或者给犯人留下永久性的烙印,但目前为止,有关蝙蝠侠故意杀人的事件要么被已经证明是栽赃陷害,要么没有真凭实据。”超人陈述,也许是肯特记者(死前,布鲁斯的大脑毫无感情地补充)收集的资料,“这也是为什么哥谭警察局能容忍你这么多年,而且在很多时候与你合作。不过在戈登前局长退休后,你跟他的继任者相处得没那么好。”
“我该庆幸你还记得蝙蝠侠就是我吗?”布鲁斯说,对抗着将脚收回被子里的冲动,梦境中超人濒死的低语在他脑后徘徊,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就像克拉克是你一样。布鲁斯?韦恩和克拉克?肯特只见过一次面,而且他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你没想杀克拉克?肯特。”
“当然没有!我不是——”
“——杀人犯。”超人接道。一个人类几乎不可能如此顺滑地接上另一个人类未完的话,但对超人来说,只要他愿意,人类的全部动作和话语都像是逐帧慢放的电影,任他随意定格和剪辑。“超人不是人类,克拉克是。”
他们还从来没有真正从布鲁斯的角度谈过那件事,然而这随意的揣测是如此接近真相,以致布鲁斯在那片刻无法呼吸。
“我其实想说神经病来着,但仔细想想,这个词还真没冤枉我,虽然我不会因为一个记者说话尖酸而把他干掉——这样我就得毁灭整个新闻业了。”布鲁斯防御性地启用了讥讽的腔调,他眼珠发胀,肯定有一场毁灭性的头痛正在酝酿,而且他没戴衬铅头盔,所以他的访客多半能直接告诉他疼痛降临的时点——这个念头对推迟它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还有神奇女侠、海王和闪电侠,你们所拥有的力量决定了你们对这个世界是巨大的潜在威胁。一旦你们被威胁、误导或者受控制,把力量运用在错误的地方,人类不能毫无准备。”
“我明白。”超人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赞同道。
当然,因为接纳人类的恐惧和卑鄙,泰然应对人类的以怨报德是超人的诸多义务之一。不知超人有没有意识到,在成为超脱于人类的存在的过程中,他仍是按照人类对于神祗的期望来塑造自己。眼下他还停留在惩恶扬善的阶段,然而一旦他开始将重塑更加良善的新秩序纳入任务清单,情况就可能朝布鲁斯当初最害怕的方向发展——而且是经布鲁斯的手造成。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这个观点是错的,但它是片面的。卢瑟和我证明了没有超能力的恶意同样危险,而且历史上早就有无数证据表明,所谓普通人在群体性的恐惧和狂热中能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布鲁斯吞下羞愧,“我当时太盲目了,放任自己被人性的弱点控制。”
接下来他该道歉了,他欠超人一个正式的道歉。但如果在开口前就知道自己会收到何种回答,那真的能算一个道歉吗?这与恶事做尽后又将沾满鲜血的钱财散入庙宇祈求上天原谅有什么本质区别?
“我差点成了我一直打击和避免成为的那种罪犯,你救了我。”
他全无武装,十分钟前他的身心背叛了他呼叫超人——以及克拉克,自我暴露的每个单词都在加深由内而外的迟钝和无助。布鲁斯忽然之间再也没法承受那一眨不眨、近乎无机质的视线,他听见自己的话语滑入相对安全的领域。
“正义联盟能够成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每个成员都受到了你的鼓舞,你最先走到阳光下,公开地提供帮助,面对人们的质疑。是我和戴安娜去找到了他们,但他们真正相信的是你。”
你提供了除了隐藏自己、袖手旁观之外的另一种与这世界共处的方式——虽然它在你身上运行得不太好,但超人陨落后人们的反应证明了人类社会并非全然忘恩负义,证明了如果以正确的方式去做,这也许会是值得的。
“我非常感谢这份信任,”超人毫无悬念地以官方发言口吻回应了他的投机取巧,“而且也将竭尽全力——”
“我,”布鲁斯走向超人,他的脚在他视线里移动平稳,没有踉跄,但感觉上像是他步履蹒跚,“……需要你。”
他抬起头时,超人已近在咫尺,而他无法不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加入这世界对超人无休止的索取。
超人抬起胳膊,接住了布鲁斯,因为他是超人。
“你好像没去北极调查过孤独堡垒。”超人说,“总之,它其实是艘飞船,同样来自氪星,我认为它已经基本修好了。如果我要离开地球,我会开着它走,所以在它启动之前,你不用担心失去超人。”
布鲁斯点点头。超人的体温和触感再次回到他的感知范围,而且他注意到超人说话前胸膛因肺叶充气稍微隆起,因为虽然超人不需要氧气,但发出声音还是依靠气流冲击声带产生的震动。他大概是陷入了另一种有关超人的偏执,具体表现为获得超人还活着的直接证据时,他会像泅过大洋终于抵达能踩到实地的浅水区那样如释重负。
超人的胳膊往下垂:“我听见——”
“关于我很难跟你待在一起这点,你是对的。”布鲁斯抓住它,分心考虑如果自己用力,超人是否会顺从他回到地面,“你进过蝙蝠洞,知道里面有什么。”
“那些玻璃展柜。”超人轻声说,没有催促他赶紧把话说完,也许听到了什么只是个借口,全球范围内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区别仅在于超人有没有打算听。即便超人一刻不停,也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我做了一个你的全息投影,超人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跟它待在一起。”布鲁斯招认,“它跟那些展柜一样,是我犯下的致命错误。记住然后继续,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还活着。”
“你成了我第一次得到的第二次机会。”这句话有点拗口,还有点可笑,甚至布鲁斯都想笑一下了,然而超人毫无笑意,连对获救者和队友展露的那种标准微笑都没有。“我从来没有真的希望你不在,只是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太强烈。我非常不习惯这点。”
每当超人出现在他视线里,同时他们又没处于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当中,布鲁斯就无法遏制地强烈地想要做些什么。也许就连找回克拉克也只是个包装得很好的借口。
“我明白了。”超人说。
他没有解释自己明白了什么,就突然降落,布鲁斯如遭雷击地松手——一个轻柔而短暂的触碰落在布鲁斯额头,来自超人的嘴唇。算得上一个吻。
布鲁斯在一眨眼间消化掉这一事实,但还是没能赶上超人消失的速度。那扇破损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响,窗帘扬了起来,帮厚重的云层亮相。这不会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不过如果屋主愿意迎接,灰黄的晨光也足以填满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