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的天空（GL)》再见东流水

4、第四章

　　九月的天黑得晚，晚八点的时间，天空中依然有昏昏的光，只是校园的路灯早已经争先恐后的亮起来。

　　昏黄的颜色，在干净的道路上印下往来的孩子们活泼的影子……

　　兰馨提着饭盒匆匆回去，路灯将自己的影子拉长，变短，然后又拉长。兰馨想，自己是否也曾经年轻过？

　　和宁和认识的时候，兰馨二十三岁，大四,163的个子，92的体重，面黄肌瘦，明显的营养不良。而宁和丰神俊朗，四十二岁，某公司中华大区经理。

　　相识始于一场宁和所在公司的招聘。层层筛选，最后的二十人，宁和会参与面试。据说，那是因为宁大经理刚好有一个空挡……

　　在办公室见到兰馨的时候，宁和是风度翩翩，成熟稳重，事业有成，浑身上下透露着成熟男性魅力的面试官。

　　而兰馨则是穿着一件下摆处已经洗出了一个小洞的白色T恤，以及一条洗得发白的劣质牛仔裤，还有一双街头巷尾的小地摊上能买到的没有品牌的黑色板鞋的穷学生。

　　宁和的眼里是成熟稳重中，带着掩不住霸气的温和，而兰馨身上则是干净清瘦中压不住惶惑的淡定。

　　没有哪个应聘人员可以在宁和的面前不觉得惶惑，这不只是职位之间的差异导致的结果，更是年龄差距带来的阅历与深度的区别。

　　连以淡定著称的兰馨也不例外。

　　面试的时候，宁和并没有问专业的问题，兰馨还记得，他看着自己的资料，轻轻皱了皱眉头，有些诧异：“为什么不留你的手机号码？”

　　资料上的联系方式，是座机号码。

　　“很抱歉，我没有手机……”兰馨轻轻绞了绞手指，为了这个原因，去了好几个地方应聘，可惜都没有成功。当然，也很可能是自己不在寝室的时候，错过了对方的电话。

　　恩，宁和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兰馨，然后微笑着说了句和工作无关的话：“你在这里读书也有三年多了……对这个城市应该很熟悉的吧，我只是第二次来，能不能请你抽空带我转转？”

　　兰馨当时觉得异常的惊讶，不过随后，她点头答应了。而面试居然就算完了。

　　临出门前，宁和给兰馨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那晚饭就拜托给你了……七点，我在校门口接你好吗？”

　　兰馨当时觉得有点懵，答应了宁和之后，退出办公室，头脑里一片浆糊——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面试官。

　　不过兰馨也很自然的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比如，这个经理，对自己难道别有所图？

　　事业有成的男人，喜欢单纯干净的学生，这似乎也是一种流行趋势。

　　兰馨拧着饭盒看着自己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来，想起那时候自己那颗突然就被宁和搞乱了的心来，依然觉得想笑。

　　那时候的自己，确实是五味杂陈的。

　　快毕业了，工作当然是头等大事，兰嘉已经获得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兰锐高三，虽然还没有高考，但是上个好学校是完全有那个实力的。

　　母亲的风湿已经越来越严重，父亲的老胃病一直都只是在拖。

　　那个大山里的小村子，都已经被母亲拖着病体借过一遍又一遍……

　　多么让人觉得骄傲的家庭啊——小村子里的文盲夫妻养出了三个高学历的孩子。虽然已经债台高筑，虽然干瘪的身体已经被榨干了最后一滴骨髓。

　　但是在那大山里的小村子里，这些都不能磨灭那种荣光。

　　父亲说，年轻的时候，出过大山，想着做点儿事情，多挣些钱，可是自己不识字，每天只能做苦力，挣的，还没有那些识字的人的一半多。

　　这就是他那佝偻的身子里那股子要让孩子们读书的倔强的源头。

　　没有所谓的出人头地，没有所谓的光耀门楣，只是想让孩子们以后不要像自己一样艰难……

　　最淳朴的执着，二十年如一日，当年被晒得满面黝黑的精壮小伙，如今不过四十多的年龄已经白发从生。

　　到最后，念叨给三个孩子的不过就是那几个字：只要你们能读，读得越多越好……这成了一种执念。

　　于是三个小蚱蜢，穿着破衣烂衫带着老父老母皱纹中的殷切期盼，奔出了小山村。进了小县城，开始了因为贫穷而被同学排斥耻笑的岁月——

　　当你看到你的同学在上体育课的时候，那双解放鞋张了口，被有心人轻轻一踩，然后哧一声，鞋面与鞋底来个大分家的时候，你会不会笑？

　　当你看到你的同学穿着劣质的衬衫，在投铅球的时候，一个大动作，腋下刺啦一声扯出个大口子然后看到里面一件五块钱的背心的时候，你会不会笑？

　　当你看到你的同学因为身材拔高，却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一抬手就能露出肚脐的时候，你会不会笑？

　　会，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个年代，这样的笑话真的太少了。感谢贫穷带给我们这样的笑料。丰富了卑劣心理的需求。

　　而后在笑声中离开，将那些曾经在自己身上取乐的同学们抛弃在了那个小县城，奔像只是听说过的大城市……

　　也许这是唯一一次，没有被笑话了……

　　从骄傲，到自卑，从自卑到骄傲，到最后，剩下的只是一份自我——天下人不与我同悲，不与我同喜，我又何必在意天下人的目光……

　　所以，破衣烂衫的孩子，学会了一份叫做穷得自我的心态。

　　人就是这么长大的吧。

　　可是当孩子们越走越远的时候才知道，那种艰辛只有吞在肚子里，憋在心里，大千世界，再没有家乡的纯朴，所有的命运只能靠自己去打拼，所谓的光环只能留在故土，而骄傲与自卑在面对外界的时候都只是不重要的情绪。

　　所谓的天才在面对更多天才的时候，依然只能用自己瘦削的肩膀去扛起属于自己的人生。辉煌属于过去，理想属于未来，只有现实，会沉沉的压在当前。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救得了自己，除了自己。

　　面对宁和的时候，兰馨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无论如何，当面对毕业的时候，生存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现实。何况兰馨要的当然不只是自己活下去，如果只是要让自己活下去，对她来说，那太容易了。

　　她还得让兰嘉和兰锐念书，还得考虑父母的身体已经在这些年里透支了……

　　休假回家的时候，乡亲们总问：要毕业了吧，毕业了就好了，毕业了你爸妈就不用那么累了……
　　连父母也是这样期盼的……

　　毕生都没有去过大城市的他们并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一个大学生真的算不了什么，进入社会，不过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而不是意味着日进斗金。

　　可是面对殷切期盼，兰馨又能说什么？

　　所以当自己的头脑中不断去想宁和那几句话背后的目的的时候，无论分析出来是什么样的结果，兰馨依然在七点的时候准时在校门口等他了。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逼得你必须放弃自我。

　　而毕竟，这是份不错的工作，兰馨需要。

　　宁和从滑下的车窗里招呼兰馨的时候，兰馨看到的是宁和和上班时候完全不同的模样。

　　红色短袖Polo衫，映照着他脸上儒雅的笑容。绅士的为兰馨开了车门，兰馨有些别扭的上了车——这是这辈子第一次坐这种车，车内高雅的音乐让兰馨惶恐，而空调吹得兰馨觉得眩晕。

　　宁和说想吃清淡些的东西，其实兰馨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从来不会在外面吃饭，外面比起学校食堂会花更多钱。那个时候她有些后悔答应宁和。

　　到最后，居然还是宁和找了个地方，一家颇有民族风情的饭馆。

　　给我说说你的情况吧。宁和的风度与这考究的装潢相得益彰。

　　而兰馨终于从不安中调整过来——这么多年来，宁和是第一个让自己觉得不安的人。

　　对于别人的要求或者邀请，兰馨可以拒绝，如果她觉得一些场合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会带给自己不安，那么她会避免，可是在宁和面前，她却没有办法去避免，或者说不能避免。

　　硬着头皮也得上——这是生存的代价。

　　原来自己的心里也是有自卑的……只是藏得深些。深到不会因为衣衫破旧而不安，不会因为每天从食堂里早上多买一个馒头当晚饭而难受——这种物质上的自卑，也许在多年前，就已经在同学们的奚落中渐渐离自己远去。

　　因为内心的充实足以让自己抗衡物质的缺失，个人的坚定足以让自己藐视因为物质而看轻别人的人的肤浅。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别人大可以因为物质丰足而骄傲，自己却大可以因为内心的坚定而洒脱。

　　这本没有关系，价值观的不同吧。

　　可是面对宁和的时候，自己小小的洒脱，显得脆弱——因为，自己其实已经妥协了，就在自己答应和他出来吃饭的时候，那种洒脱已经离自己远去。

　　再次的，兰馨觉得痛苦，当物质的缺失逼迫自己放弃自我的时候，那种沉重的自卑，才是击垮人信念的重锤。

　　不能孑然一身，只能随波逐流，这是对自我的荼毒。却是对生活的俯首……

　　好不容易放开来，兰馨给宁和的答案很简单，也很直接：我需要工作，需要钱，我不仅需要养活我自己，更需要养活我的弟弟妹妹。

　　宁和愣了，然后再问，说说，什么情况。

　　其实情况很简单，几句话的功夫就能说明白。兰馨早已经不是会对着别人吐苦水的孩子。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能安排，自己的担子只有自己能挑起。

　　宁和的目光中有了慎重，也有了尊重。

　　就算你到我这里来上班，工资也不足以应付你的开支的。宁和对上菜的服务生轻轻说了声谢谢，非常绅士。

　　我知道，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没有哪个刚毕业的学生能拿到多少钱。兰馨苦笑。

　　宁和没有说什么了，这个话题就此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