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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龙之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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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龙之谷
——那些注定不会幸福的人们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卡贝拉耶迁都戈洛菲涅之前)
作为大陆上最大的国家之一,卡贝拉耶保留了许多不可考证的传统,在王都丹缇绯殷附近的“红龙之谷”举行的祭祀便是其中之一。
这一年,梅兹柯特入侵,边境战事胶着,大王子雷森特领兵出征数月未归。因此,红龙之谷的祭祀就被看得越发重要了。准备了一个多月的繁冗的仪式终于开始,参与准备的各级权贵的神经都绷到了极致。于是,少有人注意到小王子查西尔多不在场。或许,早就有人发觉了,却懒得告诉别人。毕竟,丹缇绯殷的人民早就习惯了这位小王子的作风——他总不会出现在他应当出现的地方。
相较于热闹起来的祭祀现场,王宫安静地过了头。这个时侯,正适合与秘密的情人幽会。
适合掩藏身形的花丛深处,一位侍女正与一位侍卫亲吻。女士踮起脚尖、仰起下巴,男士弯下腰身来,他们亲吻了很多次,却只将嘴唇重叠在一起,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没有接触。这样矜持的接触发生在公众场合没有任何不妥,却一点都不适合私会。
“不可以看得这样专心哟,查西尔多!”甜润可人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来。
正在接吻的男女猛然分开。女士羞愧地捂着脸跑了。男士伤脑筋地扶了一下额头,转身离开。两个人都没有去寻找偷窥者。
偷窥者之一的查西尔多王子,在树丛中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抱怨:“太过份了,希尔雅!这年头很难见到这么羞怯的人了。”
“所以你就跟踪人家约会么?”甜美的声音继续吐槽,“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啊,美人就要有被人欣赏的自觉啊。”查西尔多随便找了个理由。
甜美的声线中多了几分笑意:“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漂亮哦。”
希尔雅有一头灿烂的金发,碧蓝的眼眸和樱红色的嘴唇,公开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时候犹如含苞待放的白蔷薇。她是大王子雷森特的未婚妻,卡贝拉耶首屈一指的魔法剑士,丹缇绯殷公认的美人儿。查西尔多王子与她年龄相当,两人经常竞争倾慕者的质量与数量,且总是难分高低。
“你为什么不在祭典上?”查西尔多转换了话题。他和希尔雅青梅竹马,虽然没少在一起胡闹,但因为希尔雅是女孩子,名声被保护得很不错,于是风评远好过他。比方说今日的祭祀,他不出席没人在意,希尔雅不在却是大问题。
“我不喜欢那地方,而且已经知道了祭祀占卜的结果哦……”希尔雅说,“雷森特会赢。”
“所以你要趁着他还没有回来,好好玩一番?”查西尔多说。
“哎呀!”希尔雅捧住脸蛋,很不好意思似地说:“这么说,我好像是很了不得的坏女人呢!”
查西尔多叹口气,问:“好了,你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希尔雅放开手,眯起眼睛来,微笑。她的笑容极为迷人。“神殿新来了一个美人。”她说。
查西尔多兴趣缺缺地回应:“丹缇绯殷没有比你漂亮的女人,希尔雅。”
“我说过他是女人么,查西尔多?”
查西尔多一怔,皱眉。
“我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你会喜欢他的,查西尔多。”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
“好了,希尔雅。我一直忍着没有告诉你——你看男人的眼光绝对有问题!”
希尔雅保持迷人的微笑,问:“走,去看他?”
查西尔多无奈地爬出树丛。长久以来,陪她胡闹是他一个人的权利和义务。可是,今天,他的兴致实在不高。于是,他给那位未曾谋面的神官打了负20的基础分。
经过希尔雅身边的时候,查西尔多听到她坏心眼的调笑:“查西尔多,我一直觉得你很帅哦!”
查西尔多保持恶劣的情绪到了神殿。
神殿中主要的神职者都已经到红龙之谷主持祭祀了,留下来的都是在先前的竞赛的失败者。因而,神殿看起来分外清冷。
希尔雅欢快地跑进殿内,随便拉着某位神官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尼瑟神官,请问萨诺伊神官是在藏书阁吗?”
“是的。希尔雅小姐。愿龙神保佑您!”
希尔雅朝查西尔多挥挥手。两个人一起朝藏书阁走去。查西尔多怀疑她叫上自己仅仅是因为她还没有权利随意进出那里。
卡贝拉耶的藏书阁有这片大陆上最悠久和最丰富的藏书。其中的某些甚至可以作为国家的财富和力量的象征。因此,它只对特定的成员开放。能够随意进出的只有王族。
查西尔多用雕刻有王族象征的十字星芒花的指环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柔和的金光流淌出来。
整个藏书阁内部充溢着淡金色的光。那光,维持着最适合阅读的亮度,无处不在,消除了所有的影奢华。这是很久以前的某位或者某几位神官,为了保护和封印阁中的书而施的魔法。
希尔雅在光前止步,优雅地行礼。她对神明和魔法都有发自内心的敬畏。查西尔多不同。魔法对于他,与马车、桌椅、美酒、佳肴没有任何不同。他笔直地走进光中。希尔雅追上来,扯住他的手,问:“萨诺伊神官,你在吗?”
“我在。”书架后方走出一个人来。他的气色很差,柔软的黑色短发垂下来,显得脸色越发苍白。他的眼睛是金属般的青灰色。他的嘴唇很薄,隐隐泛青。这实在算不上好看——查西尔多想。
“你的脸色好差,又熬夜看书了吧?”希尔雅凑过去问。
“还好,很多知识只能从这里寻得。”萨诺伊神官说。“不介绍一下您的朋友么?”
“当然。”希尔雅后退一步,介绍道:“查西尔多,我青梅竹马的好友。萨诺伊,曾经是戈洛菲涅的贵族,现在是全国法力最强的神官。”
“幸会。”萨诺伊礼节性地欠身。查西尔多没有理会他,转而问希尔雅:“你要把他推荐给雷森特?”
“为什么不?”希尔雅说,“专属神官一定得是最强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查西尔多,你不该对未来的专属神官这样失礼!”
“别闹了,他要是能成为‘专属神官’,现在就该在红谷主持祭祀!”查西尔多嚷。
卡贝拉耶王的专属神官,由国王任命,仅服从于国王一人。王以王权保证专属于他的神官对神殿的绝对领导,而神官负责统领全国人民的信仰和忠诚。所以,专属神官的任命,必须要考虑权利的均衡和个人的统率能力。
希尔雅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那又如何?现在雷森特不在,你不在,我也不在那里。”
希尔雅过于任性的发言让查西尔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候,萨诺伊神官开口了:“您该在那边的,即便是听一个被改动了的占卜结果——那是上位者的义务。”
“果然,我就觉得这次的结果针对性太强了。”希尔雅叹气。
“这么说,你知道占卜的真实结果?”查西尔多问。
萨诺伊点头,说:“‘卡贝拉耶终会胜利’——这是占卜的原意。”
“哈,这和雷森特会赢有什么差别?!”
“没有差别最好,不是么?”萨诺伊反问。
“我一向觉得这些东西都无所谓,现在我知道了,我根本就是讨厌这些!”查西尔多发泄般地喊出来。
“查西尔多,我不是要你来吵架的!”希尔雅喝止他。查西尔多转而向她发问:“如果雷森特输了,我们还有谁能赢?父王?母后?难道还能是我?”
“还有我啊,查西尔多。还有我。你不会忘记了,我也有将军的称号吧?”希尔雅回答他。查西尔多反而更焦躁了:“你也觉得雷森特会输?!”
“请允许我向您道歉,王子殿下。”萨诺伊插入争执的两人中间,面向查西尔多,说:“这是我独自一人占卜出的结果。也许它并不正确。”
查西尔多抬手抓住神官的领口。萨诺伊感觉到他的颤抖,他以为他只是生气,紧接着,他听到了命令——“送我们去祭祀现场,现在,马上!”
萨诺伊拍开他的手,说:“可以。”他退开几步,低声吟唱起来。这声音与他平日的发音略有不同,更加的从容柔和,仿佛能在空气中漾起涟漪。这一瞬间,查西尔多突然觉得,自己不介意再多看他一会儿。
白色的魔法阵凭空出现在希尔雅和查西尔多的脚下。几乎是同事,纯白的光芒包裹住二人的身形。光芒散去之后,两人已经从藏书阁中消失了。
红龙之谷,献祭之舞刚刚完结。空出来的祭台上忽然出现一团柔和的白光,犹如在白昼降临的明月,静谧优雅,令人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光抽丝剥茧般慢慢散去,查西尔多和希尔雅的身形显现出来。
参观祭祀的人群寂静片刻,紧接着爆发出欢呼。
希尔雅很习惯地挥手致意。查西尔多在她抬手的同时悄悄后退。
主祭司是现任的专属神官——贝洛克尼亚。他走上台来,向两人问好。然后,他小声问希尔雅:“萨诺伊告诉您结果了?”希尔雅点头。他继续说:“王和王妃也都知道。只是,人民更需要确切的未来。”
“我明白。”希尔雅再次点头。一旦牵扯到身份立场,个人的喜好就无关紧要了。
贝洛克尼亚在祭坛上点起火。鲜红色的火光直冲天际,带着远古的肃穆与张狂,寂静无声却杀气腾腾。渐渐地,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咒符出现在火焰边缘,相连成串,如锁链般缠绕在火焰之上。火焰的跃动被限制住了,同时,咒符被火焰烧灼出灿烂的金光。金色光芒在炼制下逐渐融化、汇聚。火势亦渐渐消退。
火自行熄灭后,祭坛的底部显现出被火焰凝练出的几个符号——这就是占卜的结果。
贝洛克尼亚将预定的结果大声宣布出来。人群即刻沸腾。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好像卡贝拉耶已经取得了胜利。
有几位贵族甚至已经商讨着要进行庆祝胜利的舞会了。
查西尔多只觉得窒闷。希尔雅看得出他的情绪,帮他谢绝了绝大部分邀请,同时不忘奚落他:“现在我还帮得到你,但是,如果哪位女士忍不住溜进你的房间,想在床上安慰你的话,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正需要那个。”查西尔多无精打采的回应。
“国王和王妃会痛心的,你究竟还需要谁为你伤心难过呢?”托提森侯爵夫人从后方搂住查西尔多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问。她是查西尔多的情人之一,也是交往得比较长久的一位。希尔雅没有理由干涉他们交流感情。
查西尔多显然不介意对方的热情。他转身亲了亲她的脸颊,问:“您不喜欢我这样?”
“当然,”侯爵夫人道,“从刚刚起,就有不少位女士用眼晴向我投匕首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听您的安排。”
“呵呵,我卧室阳台的窗一直为你敞开着。我的王子殿下。”
“是吗?我经常在那里看到纳瑟勋爵,还有维森少校。如果他们向我丢手套,我能让希尔雅代替我去决斗吗?”查西尔多柔声问。
托提森侯爵夫毫不介意地笑了,说:“当然不行。不过,我会帮他们把手套捡起来,戴回手上去。”
“好吧,兰迪,”查西尔多举手投降,“我爱你,亲爱的侯爵夫人。今天晚上我去找你——天知道你为什么非得这么坚持!”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但是,芳名“兰迪”的侯爵夫人仍然听到了。她依旧从容地笑着,回应:“谁让你总能让我满意呢?”
终于送走了侯爵夫人。希尔雅小声抱怨:“你都交往了些什么样的人啊……”
查西尔多的心情似乎不那么糟了。他回应道:“我的情人,好像每一个都不能讨得你的喜欢。为什么呢,希尔雅?”
“因为我喜欢你啊,查西尔多,我觉得她们都配不上你。你会选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你的妻子呢?”
查西尔多想了一下,回答:“我也只是长得比雷森特好看些,所以,总不能找个比你丑的女人。”
“干脆说你不要结婚了吧,查西尔多。”
查西尔多笑笑,没有接话。自从确定希尔雅将是雷森特的新娘,他就没有再想过要娶什么人了。希尔雅出生时,她的父亲便请人为她占卜过命运——她必定会成为卡贝拉耶的王妃。而,将来接替王位的,只能是雷森特。雷森特凯旋后,他们就会结婚了。
为什么只有一个希尔雅?为什么人出生的时候就要按占卜的命运行事?
——等等,希尔雅那么确定萨诺伊会成为专属神官,该不会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查西尔多去查了萨诺伊的过往。那是一份很详尽却毫无意义的资料。查西尔多通过它,得知萨诺伊的父母感情很好,他还有一个妹妹。萨诺伊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魔法的天赋,但他本人和他的父母都很排斥魔法,于是他连神殿都很少去,更别说修习魔法了。他像个普通的贵族般学习如何继承家业。直到他的家族陷入了某个邪恶的圈套,他以进入神殿为代价,换得家人的性命。
查西尔多阖上资料。萨诺伊曾经是贵族,那他该知道:对大多数贵族而言,被剥夺了贵族的身份,不如被杀。
无聊啊,查西尔多很久没有干这么无聊的事情了。他稍稍反省了一下,便去找托提森侯爵夫人过夜了。
托提森侯爵夫人是一位妩媚热情的女人。公开场合下,她绝不会开一些过了头的玩笑,私下里却从不在乎所谓的矜持。
充分近距离地运动之后,侯爵夫人慵懒地压在查西尔多肩膀上,一边抚摸他的胸肌一边叹息:“你真是个坏家伙,让人抗拒不了的坏家伙。能帮我做一点更坏的事情吗?”
“有谁能拒绝您的邀请呢?”查西尔多问她。
“这次不只是我,连我先生都被拒绝了。你得帮帮我,如果他是同性恋或者性无能,我一定会好过些的。”
“喔,‘他’是谁?”
“新到的神官,曾经是戈洛菲涅的贵族的那一位,萨诺伊。”
“神啊……”查西尔多叹息,“为什么你们女人的心思都牵到他身上去了?”
“还有谁?梅耶?洛戴尔?妮科拉?忒娜?……”托提森侯爵夫人径自吐出一串人命,突然地笑了:“您的话,该不会是指希尔雅吧?如果连她都动了心思,那么,您可要抓紧时间了。”
查西尔多没再说话。为什么要抓紧时机,托提森侯爵夫人没有点明。
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希尔雅顺利当上王妃的。而且,就在雷森特即将得胜归来的现在,希尔雅恰巧对萨诺伊感起了兴趣,难免会被人利用。
卡贝拉耶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平静。至少,每个月都会有人找上查西尔多,怂恿他努力接近王位。那些人估计也都乐意见到或促成希尔雅的丑闻。
神啊,让雷森特快点回来吧!查西尔多祈祷。
次日,丹缇绯殷的街道上车马不断。
从各地赶来参加祭典的贵族们正利用现有的时机联络感情。
查西尔多去了神殿。
阳光灿烂,草木在它的照耀下越发青翠可人。查西尔多却只觉得犯困——他昨天睡得太晚了。
查西尔多从来都不喜欢勉强自己。于是,他在神殿的一个隐蔽的过道旁找到一颗长得很壮实的树,三下五除二爬上去,拣个舒适的位置补眠。
醒来的时候,查西尔多听到贵族女性裙边的蕾丝擦过草坪的声音。那位女士显然走得很急。不多久,他便听到了声音,是很温婉的,带着一点点压抑的动听女声——“萨诺伊,等一下!”
查西尔多从枝桠的缝隙里望下去。那里站着一个他没有见过的漂亮小姐。她留了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发梢微微打着卷,显得整个人娇小可爱。她的脸很小巧,鼻子和嘴巴也都十分秀气。因为赶路使得脸颊泛红,大大的眼睛里浮着水光,使得她看起来更加柔弱娇美。
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居然专程跑来找萨诺伊——查西尔多简直要妒忌了。然后,他听到萨诺伊的回应:“艾莎,您和我的婚约已经解除了,这时候来见我,对您并不好。”
查西尔多决意专心看戏。
娇小的女士一下子怔住。她紧盯着萨诺伊,眼中的水光渐渐溢满。她局促地绞紧手指,直到指节完全失去血色。她的肩膀微微耸起,轻轻地颤动,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却又拼命压抑着泪水。
查西尔多分神看了萨诺伊一眼。可惜后者背对着他,他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爱你,萨诺伊,带我走!”女孩子发出带着浓重鼻音的告白和祈求。
神官沉默了片刻,开口:“神官是不能结婚……”
他的言语被她的泪水打断了。萨诺伊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的感觉随之改变。难以形容的柔和气息包裹住这一块小小的空间。萨诺伊的声音变得温和柔软,给人一种完全被他包容的错觉——他说:“我们会被全卡贝拉耶的神殿通缉,也许还有政府。我不介意耕种或者行商,可是,逃亡的日子很苦。艾莎,我不能想象你去过那样的生活。”
“瑟薇拉也解除了婚约,她嫁给了一个铁匠,日子过得很紧凑,贫穷,却很幸福。”艾莎小声为自己争取道——瑟薇拉是萨诺伊的小妹妹。
萨诺伊因她带来的信息微笑了:“谢谢。艾莎,你不适合过艰苦的日子,而我,也不能让我的家人处于危险中。我逃不掉的。”
“为什么?”艾莎不甘心地问。
“只是一个选择,”萨诺伊答,“无论生还是死,我都会失去你。我必须为我的家人负责。我很抱歉。”
萨诺伊回答得足够清楚了,再纠缠下去也只会令他为难,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艾莎只得放弃。她开口说:“告诉我,你还爱我是吧?我要听你说真话。”
为什么女人都那么难缠呢?——查西尔多在树冠中叹息。
萨诺伊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艾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可是,周围的空气改变了。原本干燥明朗的气体渐渐凝滞,水汽悄悄凝结,不易觉察到的改变让人感到凝重压抑,带着难以言表的悲伤。
没过多久,艾莎捂着脸跑开了。即便连哽咽的声音都无法压抑住,她的脚步依然轻盈。她跑得很快。萨诺伊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
艾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萨诺伊随之转了一下头。查西尔多因而看到了他的侧脸。
查西尔多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种表情。被压制到了极致,却没有疯狂,只是任由无尽的悲伤淹没其他所有情感,那是一种无力的善良。萨诺伊青灰色的眼眸不再冷硬,像被融化了一般——或者该说——看着他的人都会被那双眼睛中的感情融化掉。
查西尔多忽然想到了托提森侯爵夫人的耳语:“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当然,你的高贵神秘令人不惜成为扑火的飞蛾,但是,他的温柔值得用一生厮磨。”
查西尔多突然很想尝试被那样的目光捕获的感觉。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雀跃了。他小心地爬下树,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他慢慢地接近萨诺伊,直到足够近。他从后方抱住他,强迫他转头,然后,吻他。
萨诺伊的嘴唇柔软却不温热。接触的那么一瞬间,查西尔多无意识地攻城略地,而萨诺伊毫无自觉地放任了他的行为。
也只有这么一瞬。
细小却不容忽视的烧灼感自接触的部位传来。查西尔多像被电打了一般弹开,狼狈地坐到了地上。
萨诺伊低头看着他,青灰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金属般的光泽,冷冷地映着愤怒和鄙夷。无数段细小的闪电般的光丝笼罩在他周身,金黄色的光丝灵动闪耀,每每碰撞便爆出小小的火花。
这道光网隔绝了一切的碰触。查西尔多知道再难碰到他了。他用自己的手指点点嘴唇,回味方才的触感。
亲吻他的感觉算不上美妙。萨诺伊的嘴唇凉凉的,有点湿润,就像清晨悬于叶尖的露珠。
查西尔多没有感到所谓的充实,也不觉得不够。这让他不怎么愉快——不该是这样子的不是么?最了解他的希尔雅说他会喜欢他,那么,他对他就不该是这样的感觉。
查西尔多记得幼年时曾爬出卧室的阳台,将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台外,仰头舔叶尖的朝露。那时候,舌尖上是清淡的植物的气息,凉凉的,带着温和而蓬勃的生气。他喜欢那个感觉。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便他再不学无术无所事事,也不能再次品尝那个味道了。
那时候,希尔雅在他的窗台下看着。被他搅动的树叶上,露水稀稀落落地坠落,打在她生机蓬勃的笑脸上。那时候,希尔雅笑得多么开心啊。她在清晨空旷的庭院里,用仿佛要让整个世界都听清的声音喊:“查西尔多,我喜欢你!”
够了。
查西尔多不想再喜欢上什么人了。
萨诺伊已经离开了。贵族之间,再恶劣的亲吻都可以算作热情的招呼。适时表示一下反感已然足够。他并不想也不能得罪丹缇绯殷的权贵。
萨诺伊再次走进藏书阁。这是个清静的好地方,除了他没有人喜欢呆在这里。最重要的是,那些贵族没有办法进到这里来骚扰他。他有足够的时间查清——为什么他们宁愿设计陷害无辜的贵族也要把他弄来这里呢?
他从来就没有学习过魔法,但是,那些东西好像早就镌刻在他的灵魂中,不论是看到还是听到,都能迅速捕获识记,甚至应用。因而,萨诺伊确信:一定有什么他没有找到的东西,在卡贝拉耶悠久的历史中,在卡贝拉耶引以为傲的藏书中,在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习俗典故里,明明灭灭生生不息地存在着。
那东西,既不好也不坏,既不光明也不晦暗,神秘而又直白,没有被隐瞒,却被世人视而不见。
那是什么?
无聊的宴会一个接着一个。如果没有这些,很多贵族都不知道怎样度过他们的时间。
查西尔多微笑着在舞池中穿梭,间或称赞一下某位女士的打扮。
现在贵族中流行小的占卜术。女士们对此更是热衷,她们会请相熟的神官过来,叽叽喳喳地围绕着,请他占卜晚餐的菜色,晚宴的舞伴,新收购得的宝石的价位,情人的数目,甚至内衣的颜色。
查西尔多再次见到了萨诺伊。
萨诺伊正牵着依莲伯爵小姐的手,占卜她的婚姻。
依莲看到了查西尔多,抬起没有被牵住的手向他打招呼:“查西尔多,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查西尔多于是走过去。他小心观察萨诺伊,发现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不多久,萨诺伊占卜完毕。他开口说:“依莲小姐您,不会结婚。至少现在来看,您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寿命。”
依莲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细挑的眉毛紧紧绞住。“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问萨诺伊。
“一次占卜的结果,并不一定正确。”萨诺伊答。
依莲充满恶意地笑了,问:“可以再请你占卜一下我是怎么死的吗?”
萨诺伊点点头,占卜起来。
查西尔多对依莲耳语:“这么刺激的结果,正适合调剂生活。不值得生气哦。”
依莲瞥了他一眼,神情和缓下来,叹息:“太无聊了嘛!”
这时,萨诺伊已经完成了占卜。他对依莲说:“您将会死于马……”查西尔多捂住了他的嘴巴,使他无法再发出声音。萨诺伊没有挣脱。
依莲的眉头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交好呢。”她说。
“本来还想请你去骑马的,看来不行了,”查西尔多对她说,“真可惜。”
“我不知道你有了新的情人。”依莲不依不饶地说。
查西尔多叹口气,以玩世不恭的语调说道:“兰迪和希尔雅都对他赞不绝口,所以,不弄来玩玩怎么对得起自己?”
“那么,看在您的情分上,我不计较他的冒犯了。”依莲说罢,扭头离开了。
查西尔多这才放开萨诺伊的嘴巴,问:“知不知道丹缇绯殷的贵族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还敢这样激她,就怕自己不吃亏?”
“她不能把我怎么样。”萨诺伊说得很冷静:“她很弱。”
查西尔多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弱?”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没错。”萨诺伊答得相当干脆。
“跟我来。”查西尔多牵起萨诺伊的手。后者没有拒绝。他们很快溜进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离开了宴会。
然后,查西尔多拉着萨诺伊穿过一条连马车都无法通行的小路。小路两边是低矮的残破建筑。路旁的排水沟里是发霉和馊了的味道。萨诺伊终于按捺不住,问他要去哪里。查西尔多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一点点恶劣的情趣。“我的房间。”他说。
“……我不知道王子殿下的房间在这么脏乱的地方。”
“只是抄一条近道,”查西尔多说,“我们得钻墙。”
果然,不远处,王宫的围墙上有个不小的洞,一看就是为了方便某种四肢行走的动物出入而留下的。
查西尔多毫不犹豫地爬了过去。他显然很有经验,一身华服没有沾到半点污渍。
萨诺伊赶在他的后边。他不小心撞了头,所幸不严重。爬进去后,他仔细地拍打神官服的下摆,确认没有明显的痕迹才站直身体。他从来没有想过能这样容易地溜进王宫。
查西尔多的寝室在二楼。他驾轻就熟地托着萨诺伊爬上了阳台。
屋里没有一丝光亮。查西尔多拿出一根蜡烛,萨诺伊用了一个小小的火魔法将其点燃。烛光欢快地跳动起来,被照到的物体拉出长长的影子。
萨诺伊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紧接着,他虚脱一般倒在地上。他发现自己练抬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不仅如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那些魔法完完全全地离开了自己。一瞬间,他感到惶恐。
查西尔多举着蜡烛看着他。他的眼神是冷的。他说:“你看,要对你做什么简直太简单太容易了。你进入神殿的时候喝过水吧,那里边就有某种东西,在必要的时候让你无力抗拒任何事情。怎么说的来着?卡贝拉耶王以王权保证专属神官对神殿的绝对领导,而神殿保证人民的信仰和忠诚。王为什么要相信神官呢?——就因为有这个东西的存在啊。”
“那是什么?”萨诺伊吃力地问。他发现自己能完成的动作也仅止于眨眼和发音了。
“你该关心的不是这个。”查西尔多放好蜡烛,在萨诺伊身边蹲下,说:“做的时候,你喜欢在地上,还是床上?”
“你疯了?”萨诺伊问。他很想吼,却没有能力叫出足够大的声音。
查西尔多嗤嗤地笑了。他说:“我很清醒。可以保证你即便是第一次也能爽到。”边说边解神官服的扣子。萨诺伊显然不希望事情照此发展下去,他叫道:“住手,请你住手!查西尔多王子殿下,您不能因为娶不到希尔雅小姐就放任至此!”
查西尔多的动作顿住。“谁告诉你的?”他问,“希尔雅吗?”
萨诺伊蓦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查西尔多和希尔雅之间的纠葛,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没有人点明它,不意味着没有人知道。
查西尔多放弃逐颗解开扣子了。他将神官服的宽大的下摆掀起来,继而撕扯下边的衣物。“呐,希尔雅蛮喜欢你的,所以,我总得让你看起来完整地走回去,是不是?”
萨诺伊笑了。这时候,除了微笑,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现在比最糟糕的时候还好很多——萨诺伊一边提醒自己,一边回忆起从牢房里接出父母和妹妹的情形。那个时候,他微笑着给家人树立可以继续好好生活下去的信心。现在呢?微笑着劝说王子殿下吗?萨诺伊没有那份心情。既然无力反抗,让他做好了。就当是神通过他,给可怜的人一点施舍。
查西尔多是个可怜的人。他出生时的占卜说,他一生都不能与最爱的人在一起。
每一个卡贝拉耶人,都打从心底里相信魔法,相信神迹,相信占卜和预见。
人民希望大王子雷森特登上王位,无非只为他出生时的占卜——最适合成为国王的王子。有谁能够拒绝天生的国王呢?
萨诺伊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有没有请人占卜——大概是有的,不然父母不会那样排斥魔法。若说自己会因为魔法而遭遇什么的话,无疑就是最近,或者说是现在了。
查西尔多正在开拓他的身体。王子殿下历经千锤百炼的技术无可挑剔。萨诺伊觉得自己的血液燃烧了,那是比沸腾更恐怖的、马上就要化成飞灰的错觉。身体高亢地叫嚣着,头脑却不失清明。萨诺伊猜测那个药应当不是专供这种用途,然后,他感到与快感背道而驰的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控制神官呢?
既然必须这样牵制,干脆不要弄什么神官不是更好?
为什么专属神官一定要是最强的?
只做王的代言的话,力量越弱反而越好吧?
为什么规定神官不能结婚?
做那种事情不会让本身的力量有任何变化,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
……
高潮来临的时候,萨诺伊看到流星。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他飞驰而来,就像毁灭的序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沙哑且尊贵的声音:“……我会试试看,能不能同意神官结婚。”这是查西尔多的声音。
“滚!”萨诺伊吼道。他被自己的声音震了一下,继而发觉:蜡烛已经燃尽了。魔法和体力一同回到了他的体内,震颤叫嚣着,想要撕碎眼前的人。萨诺伊没有精力维持平和的心境。他有能力杀人,也想要杀了他。可是,人死了永远不是一切的终结。况且查西尔多还是王子,即便没有人想要他登上王位,希尔雅和雷森特都很关心他。
萨诺伊的拳头攥紧,然后松开,再攥紧。他拼命深呼吸,竭尽一切所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不忍,给父母、妹妹以及艾莎再添麻烦了。
“我不结婚。”萨诺伊开口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现在我还能忍耐得住,不杀你。”
查西尔多安静地看着他。
萨诺伊没有等他说什么。他飞快地收拾好自己,起身离开。
过了许久,查西尔多才盯着弄脏了的床单,叹息出声。
同一天夜里,像防护屏一般笼罩在丹缇绯殷上空的魔法屏障被撕裂了。
一瞬间,强大的攻击魔法将主神殿祭祀高台整个儿轰没了。
魔法的震荡轰鸣扫荡了整个丹缇绯殷。
片刻之后,现任专属神官贝洛克尼亚冲进王宫。
第二天,人们才知道这次魔法攻击所带来的信息——雷森特王子殿下阵亡。
整个丹缇绯殷的贵族阶级都陷入了恐慌。但是,由于他们曾学习过足够的知识,所以很快有人意识到:敌军攻破的只是西北方的边关,而丹缇绯殷在卡贝拉耶的西南部。也就是说,敌人就算放马直冲过来,也要大半个月。于是,他们很快收拾起心情,用愤怒掩盖惊恐,质问红龙之谷的占卜怎么可能出错。
贝洛克尼亚无力澄清事实。卡贝拉耶王站了出来,他说,没关系,既然神说我们会赢,那就用胜利来掩埋它。
王妃抹干了眼泪,说:“我也去。既然占卜说的是最终的胜利,那么,我们把一切可能的条件都带上吧。”
当天夜里,查西尔多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丹缇绯殷都在忙碌着,集结军队,组合神官,招募士兵,调配军粮……这种关系生死的重大事宜,人们向来不会想到他——即便有人想到他,也是祈祷他不要捣乱。
阳台上传来一声清响,紧随其后的是个熟悉的声音:“查西尔多,搭把手。”声音的主人毫不怀疑他游手好闲。
查西尔多跑去阳台,看到了站在下边的希尔雅。“你哭了?”他问。
希尔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向他伸出手,说:“拉我一把,你喜欢的这种裙子简直就是折腾人,我上不去!”
查西尔多迅速扫一眼室内,接着跳下阳台。
希尔雅立刻抱住了他。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她在抽噎的间歇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办,查西尔多,我后悔了……我爱他……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爱他……”毫无疑问,这个“他”是雷森特。
查西尔多抱紧了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一直以来他都想这样拥抱她,却一直清楚自己没有那身份和理由。雷森特是个挑不出毛病来的人。无论作为王位的继承人还是希尔雅的未婚夫,查西尔多都只能心服。唯一令他安慰的就是希尔雅更亲近他,可这也是他唯一担心的事情。
现在,雷森特不在了,希尔雅发现自己爱上了雷森特,希尔雅进入了他的怀抱。查西尔多只觉得想哭。雷森特不在了他也很心痛,他只有那一个哥哥。可是,无论是魔法攻击的结果,还是要出兵的事情,都是他从别人嘴里偷听来的。
他已经被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排除在外了。这是他长久以来的选择。只是他没有料到,在别人眼中,他放弃的不只是权力的角逐,还有与生俱来的亲情。
希尔雅的哭诉仍在继续。“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占卜之说他最适合成为国王,却没有说他是国王……他确实很适合,却没有当上王就不在了……”
查西尔多和希尔雅都知道占卜的真相。可是,占卜的结果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谁都不知道实现那一句话的过程是怎样的艰难困苦。
“抱我,查西尔多,抱抱我……”
查西尔多僵住了。他没有听错的话,希尔雅是在向他要求情事。
“还记得吗?我会成为王妃。却没有说明我会成为哪一国的王妃……这次,连我都要出征。所以,我宁可死,也不要有一点点可能……抱我……”
查西尔多不能拒绝。
希尔雅的眼泪一刻也不曾停歇。查西尔多觉得自己再通过她的身体哭泣。
从今而后,肯叫他“查西尔多”的人又少了一个。
离开之前,希尔雅终于微笑了。她说:“太好了,你不再爱我。真是太好了。”
查西尔多注定不能与最爱的人在一起。他能拥抱希尔雅,就说明他已经不爱她——起码最爱的人不是她了。不是她,又会是谁呢?查西尔多想到了萨诺伊。
萨诺伊是戈洛菲涅的贵族,他的亲人都还在戈洛菲涅。戈洛菲涅是卡贝拉耶东部的一个依山傍海的美丽小镇。
查西尔多自嘲: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想到萨诺伊,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戈洛菲涅的地理位置,而非萨诺伊本人是否被编入此次迎敌的阵营。这难道也可以称为爱?
原来,人可以谁都不爱的。查西尔多想。
四天后,卡贝拉耶再次整合了军队,只是这一次,领军的是国王陛下,同行的有王妃、前准王妃希尔雅、已经退役的大将军诺提公爵等,戈洛菲涅几乎所有的武官都离开了,唯一留下来的只有王宫骑士团团长托提森侯爵。
大军开拔之后,托提森侯爵夫人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她说是为了祈祷战争的胜利,却率众玩起了脱衣游戏。
查西尔多有些无奈地问她:“兰迪,你什么时候会收敛一点?”
托提森侯爵夫人把他拉进舞池,随着舞蹈的暧昧姿势凑到他耳边,说:“您不知道我的命运吧?我出生时的占卜说,我生活的目的就是享乐。那个,我只问你一次哦,要不要军队?”
查西尔多揽着侯爵夫人的腰,带着她旋转,再旋转,确定没有人可以挺清楚他们的话,然后回答:“不要违背你的命运了。”
侯爵夫人笑了。她说:“好吧。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看得到命运哦。所以,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王都了。”
“旅行吗?这个时侯……”
“就算是吧。要不要一起?”
“不。”查西尔多拒绝地很干脆。
“那么,提前道别。”侯爵夫人说着,吻了他。她吻得很动情,查西尔多回应了她。他们亲吻了很久。周围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他们,却将之当成了滥交的序曲。一切都变得混乱、荒淫。托提森侯爵夫人牵着查西尔多,小心地绕过交缠在一起的人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会。
两天之后,托提森侯爵才发现妻子早已离开了王都。但是,没有人去寻找她。
查西尔多继续百无聊赖地混日子。前线传来的消息很少,他能打听到的就更少了。即便如此,查西尔多也知道战线一直在向南推移。
丹缇绯殷仍维持着平静——起码是表面上的平静。只不过,晚宴和舞会都减少了。
就这样过了十九天。丹缇绯殷的魔法防护罩再次被撕裂。这一次,闯进来的不仅是魔法,还有一只像黑豹的召唤兽和希尔雅。她的右肩被箭射穿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且透着预示死亡的青灰色。穿透她的肩膀的金色的箭上附着诡异的蓝绿色花纹,隐隐发光,像是某种不祥的法术。希尔雅的右臂和右侧胸部都变成了恐怖的紫黑色。
她的状况,犹如在丹缇绯殷这口安静地沸腾的油锅里倒入一瓢冷水。
所有留守的神官都出动了,治愈术雪花一般飘落到她的身上,却收效甚微。
最后,萨诺伊用了已经失传的净化术和复原术,才使希尔雅的身体外观恢复正常。
这时候,终于有人去关心那只召唤兽。因为神殿的高级神官都随国王陛下和专属神官迎敌了,所以留下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才认出它是贝洛克尼亚的召唤兽。而召唤兽听到主人的名字,昂首嘶吼一声便消失了。
“王和王妃身陷敌营。贝洛克尼亚神官大人以生命为代价送我回来的。”希尔雅说。她非常虚弱,以至于无法发出清楚的声音。萨诺伊想要继续为她治疗,被她拒绝了。她说:“我不会死。我要见查西尔多,还有托提森侯爵。”
托提森侯爵来得非常迅速。希尔雅向他讲述了敌人的能力,并传达了国王的命令:继续战斗。谁都看得出来,托提森侯爵的兴致不高。查西尔多很久都没有出现。
天黑下来了,希尔雅没有体力移动,便留在神殿里休息。没有人有意继续打扰她。她独自一人躺在宽大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等待。
月亮安静地升上了高空。希尔雅透过窗口望出去,看到查西尔多爬进来。“你选了个很好的时候呢。”她说。
查西尔多穿着很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全然不是王子的做派了。他问她:“你隐瞒了什么?”
“你好好地听我说。”希尔雅盯着他,慢慢地、清楚地说:“一天前,王和王妃都死了。梅兹柯特领军的将领很强,他藏起了尸体,封锁了消息,包围了王都。查西尔多,王妃最后通过魔法告诉我:‘叫查西尔多走!’。”
“你逃吧,查西尔多。我见到了我们的敌人,我们不可能赢的。从来就没有人期待你做什么,所以,你逃吧,活下去。不要想做傻事,也不会有谁支持你的。你原本就不像一个王子,所以,别去想什么权利责任义务。好好活吧。”
希尔雅带着命令意味的语重心长,让查西尔多觉得陌生。他感觉得到她的善意,即便其中混杂着绝望和孤寂。原来,他们都是想要保护他的。可是,他连感动的时间都没有。查西尔多简单地回应:“我知道了。”
希尔雅的眼睛中出现了焦灼和恳切。“不,”她说,“你得答应我,查西尔多!”
“我什么时候做过该做的事情呢?”查西尔多说。他不能说得再多了,比如说雷森特拜托他保护希尔雅,比如说敌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王族成员,比如说他逃掉的后果……
“不……”
“好好休息,希尔雅,我希望我们都可以活下去。或者,死在一起。”查西尔多拍了拍她的脸颊,微笑着安慰她;“你看,我还可以选择,所以还不是最糟。再见,希尔雅。”
丹缇绯殷的贵族们心照不宣地封锁了希尔雅带来的信息,同时打点起行囊,以最快的速度跳上马车,逃离王都。
一天之后,丹缇绯殷的街道上就见不到马了。
梅兹柯特的大军包围了王都,却没有忙着进攻。他们在各个城门处张贴了告示,说将查西尔多王子捉来的人,可以得到两千枚金币。
很多人看了这个告示才想起来,梅兹柯特尚有这么一位王族。而且,这位王族的存在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因而不少人十分想要用他来换一笔财富。但是,此时仍留在王都的大多是平民,因查西尔多几乎没有以王子的身份出席公众场合,因而他们不知道他的相貌。
三天之后,告示的内容改变了。赏金降到了一千枚金币。
希尔雅还是不能下床,她听到消息的时候,狠狠地大骂梅兹柯特的统领,让守护她的人们大吃一惊。她知道,查西尔多唯一的价值就是王族的血统。在敌军围城却没有任何防御的时候,不能组织任何人进行抵挡的查西尔多其实是没有价值的。而梅兹柯特方面将赏金调低,正是为了告诉人们这一点。
查西尔多危险了。
希尔雅想要找人保护查西尔多,但是,有能力的人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她想到了萨诺伊,可是,自从他为她治疗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她还知道,萨诺伊并不喜欢查西尔多。比起保护查西尔多来,他更倾向于将其送去敌营。
希尔雅唯有祈祷,向那位或许根本听不到这世间的声音的神,祈祷——请让查西尔多活下去。
查西尔多没有逃。他只是换了一身衣服,换了吃饭和睡觉的地方而已。他知道梅兹柯特方面正悬赏捉拿他,这证明在他们眼中,他还有价值。
认识他的人大多逃走了。可是,逃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即便没有贵族,这个王都中生活的绝大多数人依然要吃饭、睡觉、工作……
“查西尔多王子殿下!”一声呼喝夹杂在呼啸的剑风中袭来。查西尔多本能地拔剑,转身迎敌。袭击他的人显然没有料到会被他挡住偷袭。在他惊讶的一刹那,查西尔多挑飞了他的剑。这竟是查西尔多认识的人呢。“梅亚,我的近卫官,你好啊。”查西尔多招呼道。
梅亚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说:“你竟然会用剑。”
“我还会很多事。只是你们不知道。”查西尔多说着,收起了剑。他继续对梅亚说:“你还组织了别的人吧?放过我好吗?”
“怎么可能?那是一千枚金币啊。被梅兹柯特占领之后,谁还能再搞到那么一大笔钱?”
查西尔多无奈地笑了。“你没有再想一想吗?我姓库利特雷恩,现在只有我姓库利特雷恩。梅兹柯特肯出钱,因为我有那价值。除了我,还有谁有权利为活在这里的人去争取呢?”
“您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如果在这里的是雷森特王子的话,我会拼死保护他的。可是,我,或者该说是‘我们’,并不相信您!”随着这一句话,数十人将查西尔多围在了中间。“王子殿下您只值一千枚金币。而且,今天悬赏的条件改为‘生死不论’。”
查西尔多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紧了剑柄。希尔雅还活着,王都还没有被攻破,卡贝拉耶尚未亡国,他不想放弃。
围攻者们没有想到查西尔多的剑术这样高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查西尔多两倍的伤口。可是,查西尔多只有一个人,他的精力和体力都是有限的,他们终究会赢。
终于,有人将剑刺入查西尔多的小腿。查西尔多的动作迟滞了。紧接着,一柄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然而,匪夷所思的情况出现了。纯白的光将查西尔多包裹了起来,转瞬便消失了。
领头的梅亚反应过来,叫:“是法术!附近有神官!赶紧找,王子殿下逃不远的。”
查西尔多的确没有离开多远。萨诺伊只是将他移动到一面墙之后。这样,他们就面对面了。
“你也要送我去领赏吗?”查西尔多苦笑着问他。
“我很想这么做。我也很想亲手杀死你……”萨诺伊的脸色很糟,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疲惫。查西尔多却觉得他挺好看的。
“我可以求你等一等吗?等我和梅兹柯特谈判完毕,我的命就归你。”
“谈判有用吗?”萨诺伊问他,“他们大可以一见到你就将你射死。而这个王都中的人甚至不觉得那有错!”
查西尔多微微一怔,问:“你听到我的话了?”
萨诺伊没有回答他。他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论我是否情愿,都必须那样做。查西尔多,你可以溜出城吗?”
查西尔多突然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悲怆。“怎么了?”他问他。
“我们去红龙之谷。”萨诺伊说着,用治愈术治好了查西尔多的伤。
查西尔多牵着他的手溜了出去。他知道这个王都中的每一条街道,甚至包括暗道和排水沟的走形。他知道不同的街区住着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针对不同的人卖不同的东西。他知道农民需要外出耕种,商人需要远行进货。他知道贵族光鲜的外表需要平民用血汗去创造。
“你会是一个好国王的。”萨诺伊毫无预兆地开口。查西尔多怔住了。萨诺伊继续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做这些事。现在只有你,和我,却也已经足够了。”
出了城门,萨诺伊就用法术将二人转送至红龙之谷。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比举行祭奠的地方还要深入。
整个山谷的土石都是红褐色的,如同干涸的血。这里的天空也是灰红色的,沉沉地压下来,令人产生窒息的错觉。
“你要做什么?”查西尔多问。萨诺伊依然没有回答,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法律规定专属神官先于国王而死的时候,国王不可以再选专属神官,却没有提及国王在神官之前去世的情况吗?还有,为什么专属神官一定要是最强的?”
查西尔多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凡是被隐藏起来的事情,没有几件是好的。但他还是问了:“为什么?”
萨诺伊笑了。查西尔多第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容——他真是个很漂亮的人。查西尔多感到心动。假以时日,自己会爱上他吧?
“我在藏书阁里找到了答案——专属神官是唤醒龙神的祭品。”萨诺伊说着,用纯白的魔法阵将自己层层围住了。“如果我成功的话,你可以许愿。好好想明白你要许下的愿望吧。”
萨诺伊的身形在光中渐渐变淡,然后彻底消失了。几乎是同时,山谷中回荡起低沉窒闷的吐息声。
查西尔多呆呆地看着眼见的一切。他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升了起来,两边的山峰崩塌了。红褐色的土石带着隆隆的轰鸣滚动下来,显露出暗红色的巨大鳞片……
“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祭品了。年轻的王者,你可以许三个愿望。”
巨大的红龙舒展开翅膀,回过头来,用巨大的红色眼睛着站在它背上的查西尔多。它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唯一绝对的强大力量。
查西尔多怔怔地看着那双纵长的瞳孔,莫名流下泪来。
他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应当去做的事情永远比想要做的重要。
一个月之后,梅兹柯特在几乎灭国的情况下投降了。
又过了半个月,查西尔多登上王位,娶希尔雅为王妃,并将已故的萨诺伊选为自己的专属神官。
接着,离开的贵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只是有一大半的人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依莲伯爵小姐逃亡的路线正迎上梅兹柯特的军队,活活被战马踏死了。
八个月之后,希尔雅生下一个男婴。查西尔多立即宣布这是下一任卡贝拉耶的国王。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找过情人,也再没有孩子了。
人们都说,查西尔多王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像是龙神将雷森特王子的灵魂注入到查西尔多王的身体中。只有希尔雅知道那还是查西尔多。因为,他在新婚之夜去了神殿,将藏书阁中所有有关卡贝拉耶历史的书籍都焚烧了。
战争所带来的伤痛逐渐平复之后,查西尔多颁布了一条王令:迁都戈洛菲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