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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   天亮以后,雪要小了许多。
      纳兰容若一夜未眠,仿佛时光就这么耗着,在不知不觉间听见了前来伺候更衣和梳洗的下人的敲门声。

      侍女看见纳兰衣装如昨,神情憔悴了几分,心疼道:“公子您……”
      “哦,你来了。”容若反应过来,轻应了一声。
      他指向已经燃尽的烛台叫侍女撤去,等侍女捧了温热的巾帕过来,他叮嘱道:“推开书房门后,你看见的我的模样,别跟阿玛说。”
      侍女小心翼翼地把巾帕递到自家公子手里,应了一声:“是。”
      容若用巾帕擦了三次脸:
      第一次,他想让自己的冰凉的脸颊变得温暖;第二次,他想让自己凌乱的心绪变得平静;第三次,他想让自己变得清醒、清醒地面对接下来要遇见的人和事。

      随后,他去内间换了一身衣服,就赶在早膳之前去向阿玛和额娘请了安。
      明珠的态度一如寻常,对容若也回问了几句关心的话。
      额娘则是留意到了容若眼神中的倦乏,吩咐了下人将早膳送到他房里去,让他不必陪着一家子吃饭了。

      喝下一小碗粥之后,容若眯着眼睛小睡了一会儿。
      梦中倒是没有出现祖王父多尔衮,反倒是看到了一幅大清入关时的画卷,战火纷飞、炮火轰隆、前仆后继,好像所有可以描绘战争的词语都不够用一般。
      接着梦境中画卷收合了起来,画作一缕青烟不见。
      切换而来的场景,是:
      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底下,有两人在指点江山。以棋盘为界,左边的人叫做宋应星,右边的人叫做张岱,二人旁侧,还有一个小女孩。
      容若觉得小女孩似曾相识,好似宛卿年幼时的模样,但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
      张岱问:“宋公可知为何多尔衮要迁都北京?”
      宋应星不屑道:“其一,借着辅政为公的理由,私下控制幼帝;其二,自以为可以得天下人信服,龙脉在北京而不在盛京,做个傀儡皇帝背后的掌握大权的王;其三,占据北京相当于控制中原,实现了满清问鼎中原之愿,他想要证明自己比皇太极厉害。”
      张岱道:“素闻宋公通晓周易算卜之术,不知可否为多尔衮的将来占上一卦?”
      宋应星将大明特有的占卜道具拿出,细细盘算了一番之后,道:
      “多尔衮罪有应得却死不瞑目!其兄长阿济格之女嫁纳兰明珠,生一子纳兰容若,可惜堪比子安,天妒早亡。”
      “君、臣、家、国,重如磐石,不可谓是情殇,公子自是澄澈清明,困于情而非陷于情。本就是个遗世独立之人,何须再留世有所牵挂?”

      容若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不止,却见身侧有个女子在为自己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换了几条手绢,正是表妹惠儿。

      “像是个恶梦,又不全是。”容若坐了起来,“冷汗过了,我就把这个梦忘了。”
      惠儿原本不想叫表兄伤心,但还是问起了梦境的具体。
      “大抵是前朝的两位大家拿我跟王勃比,可是梦醒后我想呀,最起码我的性子不像王勃那么冲,以才比天上面我也没有王勃那么傲,王勃不通人情世故可是我不会,所以我的结局跟他肯定不同。”
      容若挑了梦中的好的方面说,自身也往好的方面想。
      “云破月来花弄影,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惠儿看着容若,“我倒是觉得表兄应当跟最长寿的词人张先‘张三中’比。”
      “借惠儿吉言。”
      容若下榻,与表妹一起到府中花园小坐。

      *
      花园之中,种植着一棵耐寒的玉兰树。
      容若觉得白玉兰要在月色下才好看,他写过这样一首词来传达心情:
      瓣似月色拂袖,香如开匣暗来。
      水光庭中,哪寻玉瓶接仙露?一壶芳菲,觉来似春。

      此刻,容若和惠儿正是坐在玉兰树下,只是天色晴朗,并非月夜。
      “阿玛说白玉兰不如粉玉兰好看,要不换栽别的品种。我说不必,白玉兰有白玉兰的好,纯粹无垢,形色端正,常的化生。阿玛就依了我的意思,让这棵白玉兰树一直陪伴。”
      “表兄亦是是喜欢水仙,水仙绽放,朵瓣洁白,与玉兰花相似。”
      “无华无破,清新养目;以身傍花,见者欢喜。”

      说罢这些,容若对惠儿聊起了正事。

      “江山社稷,非皇上一个人可以左右。这里面除了国计民生和所得利益,也牵系着氏族的荣耀、气概和信念。惠儿你是个女子,你愿意做一个时常惦念着纳兰氏一族的沉浮、并且为皇上奉献全部之人吗?”
      “表兄……”
      “惠儿,下面为要说的话,请你以‘皇上的妃子‘的身份来听。”

      “阿玛现在官阶是正一品,身为与索额图平起平坐的大臣,二人在朝中实力相当。皇上的后宫之中,由索额图的侄女赫舍里皇后执掌凤印,少了纳兰氏出身的女子,就相当于是珠玉缺了一角。阿玛认为,春来的秀女大选正是让后宫再添宠妃的好契机。”
      宠妃。惠儿把这个词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表兄的斟酌用词太恰当了,以至于她可以不差毫厘地理解他的意思:
      别的秀女被选中,都可以一概而称为“新人”。
      而“宠妃”一词,则是把“纳兰惠儿”将要背负的纳兰氏一族的——不可回避性和步步为营性,都传递的清清楚楚,无需再赘一词。

      “阿玛和索额图都是深谙皇上心思的人,为了支持皇上擒拿鳌拜,二人必定会装出齐心合力为君的样子来,以表大义。一旦皇上事成、握权亲政,明党和索党定会斗争如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朝不安,后宫也未必能安,惠儿,到时候你要记着:你是在做着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该争到手的要争,与己无关看似无需争之事也要争,纳兰氏出身的妃子,不可平庸无奇、不可乖驯任欺。”

      “惠儿明白伯父的意思了。”
      “幸好。你没有说‘惠儿记下表兄的话了’。”
      “惠儿都知道,知道表兄你是打着心里为惠儿好的,方才的那些话,全是伯父的意思,是伯父自己没法对惠儿说出口、却苛令表兄你来对惠儿说的。”
      “之前我一直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让表兄彻夜独坐,一心想着如何说如何劝……是惠儿的错。”
      “惠儿你没错,你人如名字,聪慧玲珑,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

      容若起身摘了一朵玉兰花,放在惠儿手里。
      他从小亭台的一侧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的笔墨,写道: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注1】

      惠儿将那朵带梗的玉兰花别再衣襟边,看着坐在石桌前刚刚写完词的容若。
      她似乎曾未从这个角度看过容若,一个他坐着、她站着的的角度,去看他的侧脸和眼角温润的眸光。
      容若握笔的姿势、写字的神态、词成的一瞬间的欣喜、自读作品时的风雅,统统惠儿都喜欢。
      而最珍贵的,莫过于是自己和容若一并融词中,成为了词中的一轮明月、一朵素花、一缕清风、一卷窗纱……
      惠儿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珍惜着跟容若相关的一切。

      *
      明珠家的午膳,菜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精致。
      除了做法多样、摆盘悦目的肉食之外,还有一半是恒例为容若备着的半素食,像是:笋蕨馅儿的馄饨、斋烧鹅、东坡素方、纯南瓜羹、羊肚菌鸡丝汤。

      “惠儿。”明珠问她,“今日容若都跟你聊了什么?”
      “回伯父,惠儿从表兄口中听得:皇上纳妃不分满蒙汉,所以他要教惠儿学会满蒙汉三语;为妃要有自保之力,所以他要教惠儿骑马射箭;为妃要言之有度,所以他要教惠儿言必行行必果;为妃亦要避免自恃,所以他要教惠儿脱颖而出之计。”
      明珠面带满意之色,再问:“还有吗?”
      惠儿跟容若汇合了一下眼神,见容若一点头,她继续道:
      “表兄让惠儿明白了嫁给皇上的责任,惠儿会爱上皇上、也会让自己被皇上爱上。最重要的,是惠儿会时刻牢记着自己是纳兰氏出身的女子,让纳兰氏一族万安,让伯父在朝中、在家中、在内宫都稳操胜券。”
      “好!”
      明珠肯定地叫了一声。

      容若本不情愿,却还是在额娘的眼神的暗示下,执杯对明珠道:“儿敬阿玛一杯。”
      惠儿也紧跟在后,执杯对明珠相敬。
      “好,好啊……容若,惠儿,好啊!”
      明珠举杯向着这对表兄妹,然后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用罢午膳。
      明珠叫了夫人带惠儿先走,把容若留了下来。

      “今儿早上阿玛就看出来了,你强打着精神至今。”明珠对儿子既心疼又无奈,“可是被阿玛伤到了?”
      容若淡淡道:“斯人独憔悴,儿自找的,无关阿玛。”
      “你就爱瞒着。等到午后,阿玛就叫了太医到府上来瞧你。”
      明珠关心完儿子,就用眼神吩咐了管家去办事。
      “儿没事。”
      “太医瞧你的时候,阿玛也会一并陪着。容若,你别硬撑。”
      “儿想问阿玛,天生之病如何能好?”
      “我明珠下令要太医治好的病,他们就算提着脑袋、也得想出一个根治无误的万全之法来!”
      “那儿就等着太医来。”
      “阿玛送你回房。”

      明珠的这份关心,来的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容若分的不太清楚:
      阿玛到底是真的在意我的寒症?还是因为这一整个上午,我在玉兰树之下、做成了一件符合阿玛的期待的事,他才对我这般好?
      以前我生病憔悴,阿玛请的都是外头的郎中,为什么这回他要去请宫里的太医?想让我被皇上惦记,还是被慈宁宫的老祖宗惦记?

      *
      翌日,朝堂之上。
      少年天子正襟危坐,傲视群臣。
      他铿锵有力地说出了自己将要推行的改革,却在未见收效之前,就迎来了大片大片的质疑之声。

      玄烨面对站出来说了反对之词的鳌拜,怒道:
      “什么叫做朕没资格拿主意?朕要将内院复为内阁,复翰林院官署,触动祖宗基业了是吧?动摇大清的江山了是吧?”
      鳌拜盛气凌人,跟皇帝叫板道:
      “皇上如今是不把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放在眼里了吗?内三院:国史院、秘书院、弘文院各司其职;翰林院只是文官的处心积虑之所,只会玩弄笔墨误国,不宜再设。二者如何设置,都是先帝们早就定下来了的规矩,岂是能够随便改的!”

      “规矩?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玄烨正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引来了朝臣们的哄堂大笑。

      唯有明珠站了出来,坚定地拥护皇帝道:
      “臣以为:内阁只是帮助皇上处理日常事务的行政机构,而非以新形势存在的权力机构,并不会有损包括鳌拜大人在内的八旗亲贵们的利益和权属。皇上此举,是英明之举!”
      “我大清入关定国以来,推行满汉一家之策,尊重汉人之中的有识之士、招揽有能力者入朝为官,乃是促进文化繁荣的一大壮举。固然八旗之中也不缺能够舞文弄墨、以笔忠君、以节效国之人,但是始终有所欠缺,缺些有益无害的修缮书册之能。
      “若是能够设立专门场所,让贤臣们齐聚一堂:顾问于皇帝、论史于得失、拟策在当下、外交于广世……岂非是大清日益兴盛、皇上圣明有功之证?”

      玄烨正要顺着明珠的话往下说,哪料被鳌拜抢了先。
      朝堂上下,百官只听见鳌拜带着讥讽的口吻道:
      “明珠大人如此帮着皇上说话,可是因为纳兰公子满怀抱负得不到施展,非要叫皇上恢复翰林院来养着他这块珠玉啊?”
      明珠对天子拱手道:“皇上明鉴,臣赤胆忠心,一心针砭时局时弊,绝无为容若谋青云之嫌。”
      索额图倪了明珠一眼,在心中冷漠道:
      “纳兰公子的前途,还用得着你这个当阿玛的来铺路吗?别说是慈宁宫里的老祖宗看好他,将他安排在皇上当陪臣,就说整个大清,谁不把他当作可造之材来看?是他托了你明珠的福,还是你明珠托了他的福,明眼人都看的真真的呢!”
      玄烨指着明珠道:“纳兰容若日后职位如何,看他自己参加科举后的造化。明珠你不必言,别的大臣的妄加议论你也不必听。”
      “是。”
      明珠应道。顺带反看了鳌拜和索额图一眼。

      玄烨终于逮着了训斥鳌拜的机会:
      “明珠所说,满人汉人同朝为臣、理应和睦共处,这点无错。可是朕却看到,鳌拜你不但不把汉人大臣放在眼里,更是在私下对他们打压欺凌、逼他们一切习惯遵循满制,使得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止这些,鳌拜你还大肆圈地、掠夺家奴,不把汉人当人看,你还有点人性吗?朕如今欲推行新制,重组机构,复翰林院,提拔汉臣,你不但头一个站出来反对,更是带着一群满臣出来说朕的不是,简直是目中无君!”

      鳌拜傲气地一扭头,压根没把皇帝的话当回事。
      不止,依附于他的臣子们,也纷纷站出来反指皇帝:浮云蔽日,革新乱为。

      “治理国家讲究的是承接祖宗基业,求稳为主,皇上您动则按照个人的意愿大改,只怕是越改越糟越不利于当前局面啊!”
      “皇上您新招倍出,但始终是少年之言,不可让臣等信服。不如暂且将目标放下,只按如常的状态来治国如何?有鳌拜大人辅佐,社稷自然稳如泰山。”
      “皇上您登基已经八年,急于亲政之心臣等明白,只是表露太过、推策太急、否制太快,容易本末倒置——受了汉人拿捏,而忘记祖制。所以臣等为避免皇上的一时冲动给大清招致大祸,无法附议皇上之举,还请皇上三思后行。”

      正当鳌拜以为少年天子在群臣群言之下,会扛不住压力,叫大太监顾问行宣布“退朝”之时,少年天子却没有落荒而逃。
      玄烨毫不畏惧。
      他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正面向鳌拜一党发起挑战:
      “大清的朝纲,是朕的朝纲,不是你等操纵的朝纲,朕不是个受你等摆布的皇帝!”
      “朕下定了决心要改制,就一定会改。朕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宣布此事,不是来问你们该或是不该的,而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大清国的皇帝不小了,凡事能够自己做主了!大清国也不是刚入关时的大清国了,是该换换面貌和再发生机了!”
      “众臣,都听明白没有?”

      玄烨神色坚毅,身上的气度和威严叫群臣震惊,再无谁敢挑衅和反驳于他。
      在明珠的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群臣一并向这位少年天子跪安。
      玄烨便是在这样的大逆转局面当中,昂首挺胸地退朝离殿。

      【注1】纳兰性德词作《清平乐·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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