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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因果 ...

  •   “师姐!”

      楼道内回荡着叩门声。

      脚下是水泥台阶,边缘磨得圆滑,灰黄的尘土扒着栏杆和旧电表。门铃坏了,他的指节磕向防盗门,一次比一次重。

      咚咚咚——

      老房子是一潭幽深的死水,听不见回音。温霖深吸一口气,握住把手,咔嚓一声拧下去。

      门开了,她忘了锁。

      推开门就是客厅,师姐跌坐在地上,手撑着地板,双眼虚焦。

      “你是……谁?”

      她费劲力气抬起视线,嘴唇缓缓翕动。空气里弥漫着凄清的茫然,温霖跪下伸出手,仿佛潜入一段漫长的水路。

      他抱住师姐,想带她离开冰冷的地面。

      好紧。

      宁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了一只血迹斑斑的猫,看见血一点点漫过来,看见自己趴在地上清洗地板。酒精和滴露的气味淹没了房间,她溺水了,仓皇地扑进一片混浊,接着一道影子闯进来捞她上岸,手臂环住她的背她的腰,隔着衣物传来剧烈的心跳。

      突然,她忘掉好多事,包括他是谁。

      “猫死了。”

      温热呼吸扑在耳边,片刻诧异的停顿。

      她又说:“我看到猫死了。”

      “什么时候?”

      “刚才。”

      影子沉默了,收紧双臂。

      为什么,难道你没看见吗?猫就在那里,在轮胎下面……

      她耷拉着眼睛,落在脚边漂浮的白纸上。

      信,颇为正式地叠了三折,圆珠笔像颤抖的针线,几乎刺穿纸面。

      「姑娘:

      中年时得你母亲帮助,转眼已数十年。我走后,请取杜鹃,予你的谢礼。」

      落款仅一个“孟”字。

      杜鹃花……是留给我的?

      宁蓁折好信纸,朦朦胧胧眨着眼。她明白为什么他不讲话了。楼下没有猫,没有张开獠牙的车——刚才他们撞见别人打理花坛,铁锹插进土壤伤了一株根茎,她以为那人蓄意破坏,冲上去替孟老太太阻拦。

      “您是……姓宁的姑娘吧。”

      男人五十岁上下,浓重的本地口音。他缓慢转过头认出她,递来一张信纸。

      “我妈前阵子走了,她留给您的。”

      那句话像堵塞的河堤,宁蓁觉得不太真实。明明上次见她还在不久之前,她的眼睛那么晶莹……

      但温霖低声解释,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

      “我爷爷就这样,吃化疗药,眼睛变得很亮,畏光,容易流泪。”

      “是吗。”

      话语间溢出平静的悲伤。

      她飘上了楼,关门。记忆全都乱了,昨天和今天混在一起。珠颈斑鸠,橘猫,城市里常见的野鸟,城市里常见的流浪猫,还有城市里常见的死亡。

      孟老太太走了。

      屋内寂然,他捉住一缕微弱的抽泣。

      “为什么,”她迷茫地拽住他的衣服,任由眼泪倾泻而出,“这个世界和我的连接越来越少……”

      肩膀被打湿,掀动抽痛的心脏。温霖深深低下头,反手扣住师姐,快要把她揉进身体。他们跪在地上相拥。窗外飘起雨,她像浸在雨里一样潮湿寒冷。

      *

      后来,症状飞速消失。

      宁蓁早就习惯了,她称之为间歇性短暂失忆。有一天打电话给李肃,却忘记那是姨妈,直愣愣地问“哪位”。以前她也经常忘掉莫昭,校门口,舍友在周围起哄的时候,她只看见一束玫瑰花,后面躲着个身材宽厚的陌生男人。

      偶尔在更多场景发作,比如熟悉的街道、书桌前和家门口的树下。陌生化的时刻不计其数,但往往很快就会恢复,她一直不以为意。

      直到那天,师弟说要给她“介绍一个朋友”。

      他们约在上午,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下了车,他默默与她交换了位置,走到人行道外侧。

      “师姐,你不会怪我吧。”

      温霖抬手挡光,另一只手遮到她头顶。

      “嗯?”

      宁蓁微微疑惑,看到他舒张的手掌为自己留下一段空隙。

      眉目清晰的脸上化开笑容,透着一点拘谨。“因为忽然要介绍给你认识。”

      她喜欢独处,但是没关系。刚要回应,注意力倏忽被微信夺走。

      「Hi,好久没汇报消息」
      「关于方善善的情况」
      「最近终于改邪归正了,本质上还是好孩子」

      王深老师发来近况,她顺手回了一句“真好”。

      「是,我的POLO衫和紧身裤没白穿啊」

      文字清晰,宁蓁忍不住笑。

      “是谁发的?”

      悬空的手撩起阴影向下压了几厘米。温霖贴近了,作势要过来窥屏。

      “……”

      她不急着收手机,反而开始发呆。善善是好孩子,他也是,他会为年少的行径道歉,会划分界限,保持距离。她相信师弟做不出逾越的事,如果没获得允许,就算屏幕举到面前他也会下意识闭上眼。

      阳光照得街景上升几个明度。他们走进树荫,前方,小区栅栏里花枝丛生,叶子油绿发亮。

      再抬头,师弟的神色变了。

      “就,那么难回答……?”

      他皱着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紧张。

      宁蓁还在发呆,没说话。半晌,他匆忙补充:“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冒犯的意思,毕竟师姐的朋友我也不熟……”

      话里暗暗圈定了范围——是“朋友”,至少停在这里,别再深入了。但她错过了那层意思。

      “刚才在想,表弟的堂哥,我应该叫他什么。”

      绒绒的阳光在睫毛上跳舞。

      他点头,低声重复:“表弟的堂哥啊。”

      “十几岁的时候见过面,好久以前了。”

      “表弟的堂哥,”如释重负的笑意悄悄在唇边化开,“直呼姓名就好吧?”

      “是啊。”

      他们说着话,走进高楼林立的小区。温霖无意间提起,房子是为了这次会面租的。云翳适时飘来,宁蓁看着脚下石砖的花纹,迟疑了一瞬。

      三楼,门口,他轻车熟路按下密码锁的数字。

      “师姐,真的不会生我的气吗。”

      楼道朝北,稍显阴冷。随着指尖的跃动,密码锁嘀了一声,散出蓝光。

      不会。她内心说,可是你今天好奇怪。

      温霖不再站在原地等她开口。他率先迈进玄关,转身招呼她一起去见客厅的那位女士。

      装潢简洁干净,透明的茶几上摆着两杯热茶。女士坐在沙发上,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短发,一身白大褂让人想起医院里的消毒水。

      那一刻,宁蓁明白了原因。

      *

      师弟是有点心机的好孩子。

      仔细想想,之前轻松的交谈多少有些哄着她来的意味。咨询开始时,他从客厅退到了卧室。宁蓁看着他,脑内天马行空:不肯见心理医生和隐瞒发消息的对象,哪一个更让你伤心呢。

      “好,现在,我们互相做个自我介绍吧。”

      医生柔和的嗓音让她回到当下。像从高处摔落似的,宁蓁忽然又弄丢了记忆,思索十秒才想起自己的名字。

      “……宁静的宁,其叶蓁蓁的蓁。”

      “真好听。”医生笑着。

      她们聊天,想聊什么都可以。偌大的客厅没有一点噪音,静静等她敞开心扉。她的日子是琐碎的碎片,是成了渣的毛玻璃,一碰就要渗血。她讲了一些事,喝了茶,做了厚厚的量表。

      纸上写道:“你是否经常感觉无法集中注意力。”

      以前宁蓁不敢承认。

      她的确容易走神,思绪一不小心就流到遥远的地方。可她是创意写作系毕业的人,缺乏专注等于折断她手里的笔。

      如今,她发现那并非习惯问题,而是自己病了。

      诊断结果,医生说可能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表现在她身上主要为解离、强迫性洁癖和情绪闪回,并伴随ADHD的部分症状。【注1】

      “创伤。”宁蓁喃喃道。

      身体的伤痕肉眼可见,精神的则不然。创伤像细密尖锐的纤维,游离着埋入皮下,不知道哪一秒就会发作,扯出千丝万缕的痛。

      她认真听着,捏紧口袋里的鸟哨。

      原来是因为当初那件事啊。

      一切噩梦的根源,银喉长尾山雀的死亡。

      “但,如果仅仅归咎于一个孤立事件,还不足以解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复杂性……”

      茶几上,手机倒扣着,灰黑色背景蓦然浮起,碾出一串刺眼的白色号码。

      *

      清明节已经过了。

      天气预报显示,近一周,城市上空被雨云笼罩。高温未至,雨水提前,连绵淅沥的北城春季,历史上都罕见。

      天空阴郁,他们都穿了黑色。宁蓁坐在后座望向窗外,云洇开了,染成远山黛,一缕缕的将散未散。

      “好想学开车。”她说。

      她记得慕容殊出逃那天,一辆奶白的轿车,就那么轻飘飘瞒过所有人,追也追不上。

      “医生不建议么?”

      驾驶座上递来师弟的声音。最近他们经常在一起,尤其目的地是这种僻静又偏远的地方,开车比较方便。

      “说我没办法集中精神,驾驶有事故风险。”

      温霖的视线迅速掠过后视镜。她神情漠然,看不出是否为此惋惜。

      “会慢慢恢复的。”

      驶入停车场,寥寥几辆车而已。清明节后的工作日鲜少有人再来,至于她,谈不上要扫墓,只是久违地探望自己的家人。

      “嘎啊——”
      “嘎啊——”

      墓园周遭布满阴沉的绿意,天上飞着黑漆漆的鸟,叫声响亮。

      宁蓁左绕右绕,找到他们安眠的位置。

      “这是我的姥姥,姥爷,还有……”

      她没说下去。

      三块墓碑挨着,分别立在花岗岩上,形状清楚得看一眼就打下烙印。灰质的表面深深刻出姓名、称谓、年份,以及触目惊心的数字。

      享年25岁。

      她已经比她的母亲年长。

      他想到雨天的露营夜,房车里满是微醺气息,她复述着自己的身世,面色平淡得像个旁观者。

      ——“母亲见证女儿离去,好像是我家里的劫。”

      目之所及忽而模糊,温霖悄悄抬手捏住师姐的袖口。

      “妈妈!”

      草木静穆,偏偏不合时宜传来儿童的嗓音,清脆的,涟漪似的层层回荡。

      是个男孩,把墓碑当作迷宫,自顾自和家长玩着捉迷藏。

      宁蓁默不作声。

      “妈妈!你听,有乌鸦在叫!”

      他想让那男孩闭嘴,但师姐回过神,垂眸看了看他拽住自己袖子的手。

      她似乎怔怔的,没有挣脱。

      “那不是乌鸦。”

      始料未及的话,他反倒愣了一秒。

      “是灰喜鹊。”

      灰喜鹊也是鸦科,叫声有时充满嘶哑的元音,而且不乏模仿能力。

      宁蓁继续轻声讲着:“听说羽毛是阳光的味道。”

      呼喊妈妈的男孩终于跑远了,空气静默,只剩下灰喜鹊的鸣叫。

      “它们应该很感谢能被分清。”

      温霖释怀地笑了。

      他最近做了挺多不好的事,擅自约了心理医生,冒然牵她的衣袖。他很庆幸师姐没有计较这些,庆幸她好好地一个人生活到今天。创伤会恢复的,一切都会过去。也许最该充满感激的是他吧,所以眼前的景色还是渐渐模糊着。

      “因为我学过怎么区分鸟的叫声。”宁蓁凝望着姥爷的墓碑,仿佛它离得很远。

      鸟哨是因,钝重地结出背后的果。

      是时候撷下来了,可能因为医生说倾诉是救赎的一种方式,也可能单纯想告诉他。

      “你知道吗,”她平静地看向阴晦的山峦,“当年,他死得非常突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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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最近生活遭遇一点变故,还剩4章主线完结,11月写完。 画师ID—— 女主·脆弱又坚硬的冰+这地方你不该来·红耳鹎:@杨大其其 黑化小可爱·银喉长尾山雀:@虫内清明 初中时·初中时/全身:@加载失败loading 感谢以上老师的创作(比心) wb@鸶鸶与岚山 看高清野生小鸟及人设图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