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豆》世纪豆

5、第 5 章

　　宋密秋是吴山饭店的常客，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定这家餐厅，可能是因为地段很好，市中心的湖边风光很美却很堵车，吴山饭店在城市西边，周围有大片的绿地和小山丘，几条溪流蜿蜒而过，去那里的人不多，他觉得很安静，面对再难缠的客户也能心平气和下来。
　　露台上有风吹过，天气很闷热，他还是站在露台上吹风，眺望外面辽阔的山林。
　　“密秋。”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爸爸。”
　　他刚走回包厢，服务员就起身把露台门关上。
　　这对父子很久不单独吃饭了，家里吃饭的时候有妈妈在，他们不聊工作，难得爸爸主动相约，但他很意外，爸爸居然提起了韩行。
　　“挺好啊，他能从一个小人物做到总监，确实是有过人之处的。”宋密秋很肯定韩行。
　　爸爸笑眯眯的：“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敢做很多别人不敢做的事，”宋密秋神色不变，“那些正统的、学校里出来的人，都挺束手束脚的，做事太规矩；他不一样，他能在规则的边缘钻空子、耍手腕。”
　　爸爸不太认可似的摇了摇头：“韩行做事太不择手段，去年他不是靠几起事件营销，到处散播谣言、靠泼脏水硬生生淹死了当时发展势头很好的新桥仪器么？”
　　“新桥仪器？沈候之前开的那个公司？”
　　爸爸点点头。
　　宋密秋觉得不可置信：“去年韩行应该已经当上市场总监了吧，他还用得着在外面接活？”
　　“他这种人，只要有钱赚，什么事他不能去干？”
　　“居然是韩行搞垮了新桥仪器，”宋密秋喃喃，轻声叹气，还是很认可他的能力，“能做到也是本事。”
　　爸爸依然摇头：“不，这个人不能留了。”
　　宋密秋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爸爸一眼：“什么意思？”
　　“你这个副总当得不敏锐啊，”他稍微眯起眼，“李晤最近小动作不少，韩行是他带起来的，只怕到时候这两个人都不能留。”
　　羊角食品的副总经理是宋密秋，总经理就是刚刚爸爸提到的李晤。韩行的确是他一手提携的，可是他们最近有什么小动作？宋密秋真的毫无察觉。
　　如果韩行有问题，那眉豆呢？
　　他顿时眉头紧锁，筷子对着一粒虾仁两下都没能夹起来。

　　眉豆周末拎了两箱酸奶去爸爸妈妈那里，这几天爸爸不忙，所以他煮饭。眉豆一溜烟儿地跑进厨房，想拿两只玻璃杯。
　　昨天她去做指甲，心血来潮弄了一款红色的尖头长指甲，爸爸正炒芹菜，看到眉豆的长指甲吓了一跳：“手指甲又弄得和妖怪一样。”
　　她垫脚从上排的橱柜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假装没听到爸爸的话。
　　结果爸爸没完没了地教训起来：“你先学会做人再做鬼好不好？”
　　她依然装没听到，拿着杯子对他说：“爸爸你今天好帅呀。”
　　“你不用和我说这种假话的。”
　　她小跑回客厅，妈妈半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看她喝酸奶还要倒到杯子里喝，忍不住批判道：“做作。”
　　眉豆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拿腔拿调地引用了一句米兰昆德拉的名言：“人有一种天生的、难以遏制的欲望，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
　　“叽里咕噜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妈妈只瞟了她一眼又专心致志地盯住了电视机。
　　拆开两箱酸奶，眉豆从中各拿了一瓶倒进杯子里，伸过左手递给妈妈一杯：“妈妈，请品尝。”
　　妈妈喝了一口后，眉豆又递过去右手那杯：“再尝尝这个。”
　　“这是干嘛？”妈妈皱了皱眉，还是照做。
　　“哪个好喝？”眉豆期待地问。
　　“都是酸奶，没什么区别。”
　　“再尝尝。”眉豆哄着妈妈。
　　妈妈不情不愿地又喝了两口：“第一杯好喝。”
　　第一杯是羊角食品的劲敌——秦亭乳业生产的红枣酸奶，第二杯才是羊角食品推出的红枣酸奶，有点羞耻地说，羊角食品是看秦亭乳业的红枣酸奶销量很高才模仿着生产了自己的红枣酸奶。
　　眉豆很失望：“第二杯输在哪里？”
　　“红枣味不浓，还怪酸的。”
　　“酸代表它健康啊，糖少嘛。”
　　妈妈一声轻笑：“怎么？第二杯是你们公司的？”
　　眉豆不信邪，礼拜一又带着两箱酸奶去了公司，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分成左右两边摆放，左边是秦亭乳业的，右边是他们公司的，邀请同事们拿两杯尝尝，并在左右分别放上了一块小黑板，觉得哪边的更好喝就在哪边画个圆。
　　“哪边是我们公司的？”有同事问。
　　“你是公司员工你喝不出来啊？”眉豆调侃他。
　　他聪明得很：“眉豆你要是知道我们喝得出来还会在这里让我们选吗？”
　　她笑起来，看着对方在左边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圆，而左边黑板上的圆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右边，眉豆忽然有点笑不出来。
　　“又在搞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沉沉的男声，眉豆扭头看去，原本包围的在这里的同事已经散开，宋密秋站在会议室门口，双手插兜，眼睛微眯地看着桌上不剩几杯的酸奶和两块数据差异甚远的小黑板。
　　“宋总，你来尝尝吧，看你更喜欢左边的还是右边的。”眉豆从右边拿了一杯递给他。
　　“哪两个牌子做对比？”他喝了一口，警惕地问道。
　　眉豆又拿过左边的一杯给他：“秦亭和我们。”
　　他浅浅喝一口，又尝了尝右边的，反问眉豆：“你觉得哪边的好喝？”
　　“我无条件支持公司产品。”
　　“嘁。”他双手各拿着一杯酸奶转身要走出会议室。
　　“你喝了就要选啊，”眉豆小声叫着，“老板更要支持市场部活动啊……”
　　宋密秋还没走出去几步，隔壁会议室的门打开，韩行、文心和公司总经理李晤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总年纪已经不轻了，总穿浅色棉麻质感西服，人很儒雅，他不像宋密秋，因为资历不够服众，只能每天摆出一副不好惹的铁面无私样，而李晤做总经理没人有意见，当年所有的乳制品企业都还在就近牧场购买牛奶进行生产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收购牧场；这几年牛奶产能严重过剩，而牛奶与其它产品不同，给奶牛挤奶是不能停的，因此即使市场需求不及预期也不能随意停产，乳企破局的关键就在于自建牧场，再好的营销也比不过扎实的几条供应链来保证品质。其他乳企慌忙开始收购或自建牧场，而生牛乳的自供比例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然而羊角食品已经高达百分之八十八。
　　他背手拿着一份文件，走到眉豆旁边：“搞什么活动呢？眉经理。”
　　眉豆喜欢李晤的平易近人，拿起右边一杯酸奶递过去：“李总，尝尝看，两种酸奶哪个好。”
　　“我不敢喝啊，”他看着两块黑板，“我要是没选中咱们公司，那不是闹笑话了。”
　　眉豆笑着说：“不会的，最后结果就我一个人知道，不公开。”
　　韩行走到她旁边，拿起一杯左边的喝了一口，“这个不错，应该是咱们的。”
　　李总拿起一杯左边的尝了尝，“行，我听韩行的。”他拿笔在左边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圆。
　　“谢谢李总。”眉豆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李总和文心都从会议室离开后，韩行还留在里面，眉豆把两块小黑板放在一起拍了张照，把照片举到韩行面前：“左边是秦亭。”
　　他笑起来，“真的假的？”
　　“连市场总监都说竞品更好，要我们下面的人还怎么提高市场占有率？”
　　“秦亭一向产品做得不错。”他拿过桌面上最后一杯酸奶，一饮而尽。
　　“认输算了。”眉豆垂头丧气。
　　“而且他们用的还是代糖，满足了消费者对健康、低卡路里的追求。”
　　“认输算了！”她破罐子破摔。
　　“我们也不是没有优势……”
　　眉豆仰起脖子，像一条听到放饭铃声的小狗。
　　“秦亭的包装很难看，至少我们在外观上还是有胜算的。”
　　“难看吗？”她拿着两款酸奶的包装左看右看，秦亭的包装简洁大气，没有过多的宣传废话，反而是他们的产品包装华而不实，广告就差把一瓶酸奶吹成长生不老秘方了。
　　韩行把两块小黑板上的圆圈都擦干净：“产品比不过人家，营销上就下点功夫，秦亭的东西不是没有可以攻击的地方。”

　　听从韩行的建议，眉豆这几天联系了好几家媒体公司和广告公司，顶着太阳在外面跑来跑去，联系宣传。

　　“妈妈！”
　　工作日的中午，眉豆居然跑回家吃饭。
　　“诶？你怎么中午回来了？”妈妈在厨房煮面条，听到声音跑出来看。
　　“今天去一个媒体公司，离我们家好近。”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吃面条行不行？”
　　“好啊。”她不是太挑剔的人。
　　妈妈很快端了两碗面条出来：“你去拿两双筷子。”
　　眉豆放下手机，拿出来两双筷子，顺便拿了一瓶可乐。
　　“你爸爸不喝酒就要喝可乐，你现在也是。”妈妈拿过一双筷子，嘴上忍不住怪罪。
　　“上梁不正下梁歪，”眉豆笑嘻嘻地打开易拉罐，看看瓶身的花纹，奇怪道，“诶，怎么不买零糖的了？”
　　“我正好要和你说，千万不要买代糖的东西了，致癌。”
　　“又来了，什么都致癌。”她不信。
　　“代糖真的致癌，膀胱癌，”妈妈眉头微蹙，“你爸爸前两天和一个好像是搞科研的人吃饭，人家和他说的。做实验做出来的，代糖会增加得膀胱癌的风险。”
　　“真的假的？”看她讲得有理有据，眉豆将信将疑起来。
　　“我是你妈，我会骗你吗？”

　　下午眉豆回到办公室，上网查询代糖会增加得膀胱癌风险的信息，却什么都搜不到，一水的全是代糖的广告。她不信邪，去茶水间打电话给一个朋友，他念生物，眉豆已经工作好几年，他还在美国读博士。
　　“是真的吗？代糖会增加得膀胱癌的风险？”
　　对方笑了两声：“你消息很灵通嘛，连我都是这两天才听说的。”
　　“这是真的？”眉豆有点儿难以相信，前两天忧心忡忡觉得秦亭没有弱点，转机来得竟然如此快？
　　“部分是真的，准确来说代糖会增加老鼠得膀胱癌的风险，而且我看了那篇论文，实验中老鼠使用的代糖剂量，相当于人类每天饮用一百多瓶代糖汽水，没有什么参考意义。”
　　挂掉电话，眉豆站在茶水间巨大的落地窗前，静静拿着一杯冰水，看阳光下的马路上车水马龙。
　　代糖在国内还是一个很新的概念，她不了解，只是知道没有卡路里，貌似很健康。
　　“而且他们用的还是代糖，满足了消费者对健康、低卡路里的追求。”
　　想起那天韩行的评价，他也不了解代糖。
　　甚至念生物的朋友都是这两天才听说。
　　连他们都不清楚，那大众消费者中间知道其利害的又能有几个？

　　一周后，各大报纸、杂志、媒体纷纷发布报道，指出实验表明代糖的摄入会增加得癌症的风险，并配上了英文论文的关键内容摘抄与其中文翻译。又是“实验”又是“论文”，一瞬间人心惶惶，“代糖致癌”四个大字霸屏各个平台。
　　“譬如某知名酸奶品牌在产品中添加的代糖就有增加心脑血管疾病与癌症的风险。”
　　类似内容的配图，一致都是前段时间靠零卡路里销量猛涨的秦亭酸奶的图片，即使对品牌打了马赛克，不过是聊胜于无。

　　“为什么批了这个方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未来生产代糖乳制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么胡来，以后要怎么转型？”宋密秋把两份文件摔在桌上。
　　大会议室里，一张深色长桌前坐着四个人，左边是羊角食品的总经理李晤，右边是韩行和眉豆，而宋密秋站在他们中间，背后的白板上投放着一篇代糖相关的报道。
　　“嗯……”韩行思索了一下准备开口，“这个——”
　　宋密秋打断他：“你批这个方案之前和任何人汇报过吗？你和我汇报了吗？”
　　韩行和李晤对视一眼，他摇了摇头：“没有。”
　　“你是来这里上班的，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职位，做任何决定都要符合公司发展的规划。”
　　“呃，宋总——”
　　可是宋密秋根本不给韩行任何开口的机会：“我知道你一向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但是请你不要在我的公司玩这套。”
　　一直没说话的李晤清了清嗓子，声音依然有些许的沙哑，他说话很慢，语气温和，却让人觉得威严：“韩行，你不是莽撞的人，说说看你后面的安排。”
　　宋密秋抿了抿嘴，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下来。
　　“好，”韩行抬着下巴，斜了一眼宋密秋后敲了敲桌子，“眉豆，你来说。”
　　“噢，”她一下子坐直了，“其实是这样的，宋总、李总，这段时间的报道不能说是假的，但是有点断章取义。我有个朋友念生物，我问了他一下，其实这个实验结论是说大剂量的代糖会增加老鼠得膀胱癌的风险。我们现在还有大量的蔗糖酸奶的存货，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消耗，同时代糖的生产商会因为这次危机下调价格，韩总已经通知采购部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辟谣的报道，但不管怎么样，这一战我们不吃亏。”
　　“好，”李晤在对面为眉豆鼓掌，“不愧是韩行带出来的，眉豆做事越来越有韩行的派头了。”
　　“哪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心虚，“我比韩总差远了。”

　　晚上眉豆和韩行去解放路吃面，奎元馆，眉豆很喜欢这家店的片儿川，其他地方吃过她都嫌太油，汤也不够鲜。韩行不是本地人，没有话语权，眉豆说哪家正宗他就跟着去。
　　韩行面前是一碗虾爆鳝拌川，他挑起两筷子面，每次吃都问一样的问题：“拌川到底是拌面还是炒面？”
　　眉豆以前也说不出答案，直到有一次和宋密秋去吃拌川，她问他这个问题，宋密秋说：“拌川就是拌川，比炒面多汁，又比拌面多一点锅气。”
　　宋密秋。
　　眉豆想到他就忍不住地心慌，今天上午在会议室的那半小时，李晤和韩行一唱一和，宋密秋的权力恐怕要被架空。
　　“师父。”
　　韩行筷子一顿，没有看眉豆，继续把筷子插在面里搅拌。
　　“为什么宋密秋不知道这次的营销方案？”
　　“他为什么需要知道？”
　　“什么意思？”她觉得有股寒意快要冲破指尖。
　　韩行耸了耸肩膀：“他是副总，我报给李总了还需要报给他吗？”
　　“为什么跨过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搁，向后靠到了椅背上，“方便。”
　　眉豆没有说话。
　　“你也知道发出去的新闻半真半假，宋密秋敢批吗？他反应那么慢，顶多以为我们要压秦亭一头，想得到通知采购部趁低价去买代糖吗？”
　　“不，不是宋密秋的问题，”眉豆摇了摇头，“你和李总之间有秘密。”
　　韩行低下头：“他对我有恩情，他都可以算是我的老师。”
　　“你也是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