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24、第 24 章

　　毕业之前，言千乘眉骨上面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额前碎发被他故意留长了一点，阳光下黑褐色的眼睛忽明忽暗，哪怕他在笑着，看着也格外冷酷。

　　拍毕业照时，童帅站在江欢南正后方偷偷比耶，被言千乘一把拽到一边，“小矮个站中间去，你站的位置是我的。”

　　童帅悻悻挪到中间，恰好挤到樊乐乐后面，快门按下前他用胖乎乎的小手在樊乐乐头顶也比了个耶，樊乐乐察觉后翻了个白眼，被镜头完整捕捉下来永远印刻在2002年那个盛夏。

　　去四中报道前一周，江欢南见到了从省城回来的言千乘，他皮肤晒黑了，个子又猛长了一大截，最重要的是，清脆的童声已经彻底消失，一张口就听着低沉浑厚了许多，“江欢南，你长高了。”

　　江欢南乐滋滋回应，“那当然，我已经一米六二了。”

　　言千乘摘下白色鸭舌帽拿在手里把玩，江欢南突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串珠手链，金闪闪的，绝不是文具店卖的那种玩具装饰，“你戴的这个真好看。”

　　“我爸朋友的女儿送的，说是他们一家去南方寺庙里请的，什么平安福。”言千乘随意地说着，在手里把玩那手串。

　　江欢南却猛地想到过年时电话里甜甜的声音，“是寒假时你一直陪着的女孩吗?”言千乘点点头,“动不动就哭，烦的很。”

　　江欢南笑笑不说话，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会把讨厌的人送的礼物带在身上?

　　那天，江欢南没有留下吃饭，本想确认言千乘是不是真的去二中念初中，最后也没心思开口问，他去哪里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言海从厨房出来一边摘围裙一边骂言千乘，“臭小子，我这一桌子菜白做了?我是给你做的吗?南南怎么走了？”

　　言千乘把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没事，不白做，我能保证一口都不剩。”

　　“行，你吃吧，吃完等着挨揍!”

　　江欢南顶着烈日，小跑着赶去市场，装着相框的纸箱摆了满地，江国良一副暴发小老板的姿态踩着箱子抽烟，看到江欢南喊她快走两步，“快给爸的相框摆好，下个月结婚的多，你爸我还能挣点好钱。”

　　江国良上个月去乡下批发相框赚了一小笔，存货差不多卖空了，这个月他把家里所有钱都拿来进货，连冯庆萍上个月工资也没放过，也是打算赌一把。

　　江欢南看了看柜台里空余的位置，已经规划好了这些相框的摆放位置，雕花的放在台面上，双层核桃木的放在第一层……

　　这时，一阵脂粉香味扑鼻而来，郭小妮又出现了，“南南又漂亮了，皮肤又白又嫩，都晒不黑的吧？”

　　江欢南不理，她就又凑近了些，“有空去我家玩啊？我家帅帅都想你了……”

　　江国良脸色突变，极其不自然道：“妹子，你家摊位围了一群买肉的，童德军一个人能忙过来吗？”

　　话说的生分又客气，有些故意而为之，眼神却交织得很粘稠，江欢南又恶心又愤恨，不管不顾张嘴就来，“爸，你先别管别人家的事了，我妈最近总是恶心想吐，是不是怀孕了？”

　　江欢南长大的标致之一就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话一出口，郭小妮身子一僵，脸瞬间就灰了，她狠狠剜了江国良一眼扭着屁股跑开。

　　江国良惊慌不已，抬手又想打人，意识到这是人流如织的市场，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家里，又悻悻收手，“兔崽子，你刚才瞎说什么？！谁让你这么说的！”

　　江欢南对怀孕的认知都来自电视剧里的场景,饭桌上突然恶心呕吐的已婚女人多半都是怀孕了，恰好前几天冯庆萍吃了几口剩菜就干呕不止，她就急中生智编了这样的谎话。

　　现在看来，这谎话真是照妖镜，是狐狸是畜生一下子就现原形了。

　　“赶紧给我滚回家去!滚滚滚!”江国良急着赶江欢南走，时不时瞟一眼郭小妮走远的背影。

　　江欢南对江国良残存的微弱信任在这一刻全线崩塌,本以为童德军的旁敲侧击和暗计可以让这对狗男女有所收敛，没想到他们还在暗中苟合。

　　江欢南有那么一瞬间想哭，最后憋回去了，没必要。

　　刚进家门，江欢南就听到了阵阵呕吐声传来，她还以为自己因为思虑太深产生了幻觉，直到冯庆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从后屋走出来，“妈?你怎么了?”

　　“南南，明天陪我去趟医院。”

　　“是生病了吗?”江欢南有感觉情况不好。

　　“去打胎。”

　　两人同时愣怔地看着对方，冯庆萍意识到自己太直白了，“别告诉你爸，他要是知道了准不同意我打掉。”江欢南脑子一片混乱，她这是一语成谶吗?

　　那天晚上，江欢南的梦里全是啼哭的婴儿，张牙舞爪的奔过来向全家人索命，惊醒后吓得浑身大汗，太可怕了。

　　第二天一早，江欢南叫醒江国良，把冯庆萍要去打胎的事告诉了他，这样的大事他岂能置身事外?

　　“真怀了?”江国良顶着鸡窝头跑去质问冯庆萍。

　　“那还有假，上次你非要……反正这孩子不能要，咱家可养活不起……”冯庆萍埋怨地嘟囔着，是铁了心的。

　　没想到江国良却长舒一口气，“行，你说不要就不要，我陪你去医院。”冯庆萍错愕了两秒钟，破声道:“带钱!”

　　曾几何时，这个家有多希望冯庆萍怀孕不言而喻，没想到只是短短一年多的光景，这种极端期许就变成了一把手术刀，毫不迟疑，绝不手软。

　　江欢南很难想象医生是如何把肚子里的孩子杀死的，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发呆，护士把虚弱惨白的冯庆萍搀扶出手术室时，她内心的恐惧到达了顶点。

　　江国良把人接到怀里，没走几步，竟在医院大门口撞见了熟人，冯庆萍有意躲避，脸色更难看了。

　　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倚靠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头紧盯着冯庆萍，干瘪褶皱的双唇颤抖着。

　　“冯姐,你这是怎么了?我爸说你生病了请两天假,看起来病的很严重啊?我这几天工作忙，我爸是不是指望不上你了?”雇主老头的儿子说话很不客气，一点都没有体恤劳动者的仁慈。

　　江国良也不惯着，“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媳妇是保姆，但也是人，拿你的工资就是卖给你家了?她要做小月子至少休息十天半个月，你们能接受就接受，接受不了就换人!我们还不伺候了!”

　　不等老头儿子接茬，轮椅上的老头却怒红了脸，指着江国良骂,“你畜生不如!你这是强/歼罪!”

　　下一秒，连同老头在内三个男人打成一团，被人拉开时江国良是占上风的，老头和他儿子都挂了彩。

　　警察来调节了半天，最终江国良带着妻女回了家，老头和他儿子直接就医，赔偿日后清算。

　　江国良依旧怒火中烧，砸了家里的锅碗瓢盆，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就是饿死也不会让冯庆萍再踏进那老头家一步，见那对父子一次就揍一次……

　　冯庆萍缩在被子里偷偷抹泪，江欢南端来红糖水，她颤抖着声音说，“你爸这个疯子，我这辈子倒了血霉遇上这到处惹事的畜生……”

　　“我爸这次也做错了吗?”单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她觉得老头和他儿子问题更大，这种雇主不要也罢。

　　冯庆萍不说话，转了个身谁也不理。

　　三天后，冯庆萍早早起来对镜着子抹了粉擦了口红，套上红色连衣裙出了门，好像刚刚流产这事根本没发生在她身上，晚上回来时更是神采奕奕，“江国良，我替你跟老头道歉了，他决定不追究你打人的事了，如果不是他拦着，他那个事儿茬儿子至少要你赔三千，你信不信?”

　　江欢南很懵，她开始看不懂她最心疼的妈妈了,那个爷爷那么凶，她非要‘不离不弃’吗?是不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冯庆萍都不会丢掉这份工作，死都不会？

　　*

　　开学报道那天，四中门口被围的密不透风，全是送新生的家长，江欢南远远地就看到童帅背着大书包晃悠悠朝她走过来。

　　操场上挤满了待分班的初一新生，童帅急着问，“江欢南，咱俩能分到一个班吗?”

　　“你是全校第一，按成绩分肯定不在一个班。”四中虽然成绩不如二中，但成绩全校第一也是没人敢小觑的存在，年级主任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他，“童帅，一年三班。”

　　那是高级教师带的重点班，普通学生进去的概率为零。

　　半晌，江欢南和樊乐乐同时出现在一年二班的队伍里，班主任秦老师笑盈盈地统计总人数，突然一个高个子闯进队伍里，“老师好，我叫言千乘，我也是初一二班的。”

　　江欢南一怔，言千乘？！他在开玩笑吗，难道不是走错了学校？

　　班主任在报道名册上画了√，“言千乘，很帅很阳光，欢迎你。”

　　女生们的目光一直在言千乘身上散不去，又目视他在江欢南身后停下，又看他和她耳语了几句。

　　“江欢南，你好像不怎么高兴。”言千乘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嘴皮子一动不动。

　　“你故意骗我？”江欢南惊诧后才察觉自己好像被耍了。

　　“我可从来没说我要去二中。”言千乘说完就一阵风似的去队尾站着，像一片树苗里拔起的大树。

　　江欢南低头抿嘴偷乐，这种认命后的失而复得的惊喜谁扛得住啊？反正她忍不住。

　　第一天放学，言千乘跨坐在自行车上，等江欢南出校门时指了指后座，“上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纵使周围目光许许，江欢南还是毫不犹豫地坐上去，牢牢抓住他被风鼓起的衣服，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反正哪里她都愿意。

　　那是一家开在县城周边的小吃店，店铺不远处就是一大片郊外农田，但这小店生意却意外红火，还没进门就能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老板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人高马大的，从人堆里挤出来笑着招呼言千乘，“大乘，找地方坐，我给你留了两个大鸡腿，这就叫后厨炸上。”

　　“谢谢勇叔。”言千乘点头回应刘勇，再转身和江欢南说：“你之前不是问我方霖有没有再找我麻烦吗？有勇叔在，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