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冯焉识

1、第一章

　　·1·
　　致夏
　　很多年前，我曾无数次幻想与你相遇的场景，我想或许我会有些反常的冲动和紧张，会不敢再望你的眼睛。
　　但今天，我再次看见了你。
　　原来正真相遇的时候丝毫没有防备，我忘记了冲动与紧张，忘记了胆怯地不去看你的眼睛，我只能直率地盯着你，任由我的渴望吞噬我的理性。
　　我也曾无数次幻想你的面貌，你会变，那是不可置否的。但是当我望见你的第一眼，你的眼中没有错愕没有慌张，而是朝我微笑时，我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的心也像很多年前一样悸动。不，或许这么多年它一直在悸动着，只是深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但是我深知它随时都有着脱轨的危险。
　　我不知道我是否说过，你笑起来很漂亮，貌似是说过的，因为我记得那时候你还认为漂亮是个女性化的词。但我至今认为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很合适，我这样用另你不太满意的词来形容你，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劣，但姑且让我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你吧。
　　其实我知道你今天对我的那个笑容同你万千赠予他人的笑容是一样的，那并不是一个多么真诚的笑，相反它客套虚假，面向所有人。但我却知道它充满善意，因此当我认真地思考你微笑的含义时，我甚至会因为发现了你假笑的拙劣而觉得你可爱。
　　为什么会有人看不出你的假笑呢？十六七岁的我经常这样恶劣地想。
　　我不知道花了多长的时间才让这些假笑在你的脸上消失，我只知道现在它又回来了。
　　其实我也并不在乎你对我的笑容是否虚假，只是那时的我总是希望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不用那么疲惫，所以我会想看到你真心的笑容，而不是一味地为了满足他人的情感需求。现在我们形同陌路，如果不再见或许连满足情感需求的机会都没有。
　　写到这，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动笔，似乎想写的话很多却不知从何写起。你知道的，我是个不善言辞冷冰冰的家伙，但我却割舍不下笔，我还是会想问你，这十年你过得怎么样？开不开心？完成梦想了吗？但我知道信不是那么写的，至少对于如今的我们，我无法具体地了解你生活的细节，一些话我也无法说出口。
　　我已经失去了询问的资格。因此，我还是在此封笔吧，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最后，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很高兴再次遇见你，真的。
　　秋
　　男人将信纸塞进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里，与此同时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镇高中里一个女生拿出了一堆信件兴奋地同其他人分享着，“看，我们在图书馆发现了这个！”
　　“这是什么？”另一个女孩好奇地问道。
　　女孩摸不着头脑，望向后面那个短发显得有些内向的女生，众人这才知道，这些有些泛黄的信件的正直主人是这个在后面一言不发的女孩，好在女孩平日里也是一副不爱说话的模样其他女生都没有急着催她，内向的女生名叫杨娟娟。
　　“是……一个故事。”沉默了一会，杨娟娟有些怯怯地说道。
　　“故事？”
　　“是探险的故事吗？”卷发女生猜道。
　　杨娟娟摇摇头。
　　“是恶作剧吧？”
　　杨娟娟再次摇摇头，只是此时因为这千奇百怪的回答脸上带着些错愕。
　　“我知道了！是情书！情书对吧？”
　　卷发女生推搡着答话的女生，两人笑成一团，卷发女生笑骂道，“去去去，脑子里全是谈恋爱。”
　　“真的啊，说不定是哪个倒霉鬼没送出去的情书，或者更惨就是被拒绝的。”
　　正打得水深火热，杨娟娟突然解释道：“是一个爱情故事……”
　　两人打闹的动作慢慢止住了，许多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她，杨娟娟感到有些尴尬，但她对于这个故事似乎带了一分庄重与敬畏。
　　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安静，卷发女生趁机打了一下答话的女生，“嘿，还真给你这个恋爱脑猜对喽！”
　　“信件是十年前的，主人是十年前高中部某个班的图书管理员遗留下的，我从其中还找到了图书管理员专用的借阅卡。”
　　卷发女生拿过信纸一看，眼睛顿时发亮了，“唉！我见过这个名字！这个人不是那个往届优秀毕业生榜上的吗？我当时印象特别深，好像考上了浙大吧，听之前的学姐说，是转过来的大学霸，堪称五中史上的传奇，关键是人还长得特别帅。”
　　“你话的重点落在最后一句吧？”
　　“知道你还问？”
　　“哈哈哈。”
　　女生们笑成一团。
　　“所以信上写了什么？后来在一起了吗？”
　　因为意外知道了信的主人的真实身份，几个人都显得有些兴奋。
　　杨娟娟垂下眼睛，表情显得有些悲伤，“后面的结局好像并不是特别好……”
　　其中一个女生觉得有些扫兴，说道：“我就说嘛，要是真的是好结局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这个破学校吗？估计她本人都要忘记了，就我们几个感兴趣。”
　　“好可惜啊，是个悲剧。”
　　一直沉默的杨娟娟突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你说的是婚姻，爱情没有悲剧。”
　　突然的音量提高使四周的氛围突然变得尴尬，仿佛下一秒空气中的分子都要凝滞一般，杨娟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忸怩地低下头，小声嘀咕道，“这是史铁生说的……”
　　许多女生一听是be美学顿时失去了听的兴趣，纷纷散场了。杨娟娟看着信件有一些失神，留下的一个女生点了点她的肩膀，眼睛中透露着对于这个故事的期待，询问道：“所以……故事到底是讲了什么呢？”
　　杨娟娟看着她有些感动，不久陷入了一阵沉思，她转着眼珠，视线顿在信纸上一行类似名字的娟秀字迹上，慢慢地开口道，
　　“故事是在一个比任何日子都要平淡的早晨开始的……”
　　故事是在一个比任何日子都要平淡的早晨开始的。
　　那天早上七点过五分，方拾夏照例踩点到校，只是今日的校园比往常还要喧嚣，方拾夏对高二三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究其本因是因为他本人是个从来不关注校园消息且从不添加任何与学习无关的同学群聊的山顶洞人。
　　他头贴在一边冰凉的白色瓷砖消暑，眉头皱了点幅度。不仅是别人，就连平常对八卦嗤之以鼻的他的同桌唐媛也在跟他打了个招呼之后转头和后面的同学火热的聊天去了。
　　什么消息这么劲爆。
　　虽然心里多多少少在念叨，大多数的脑细胞都集中在了这件奇特事上，他还不忘肌肉记忆似的拿出今早早读的课本保命。
　　看了眼四周，这会课代表也没人组织早读，他干坐着好久，心情谈不上舒畅，手指在桌上敲着规律性的响声，那些声音逐渐在他耳中汇聚，他这才听清人们口中反复议论的名字。
　　宋知秋。
　　宋知秋又是谁？
　　指尖敲击桌面的清脆声停止后，方拾夏转过身。不知聊的是不是过于投机了，几个女生也完全没注意到他。
　　方拾夏的视线反复扫视着几个女生的脸蛋头发，思索该怎么开口。
　　“有事？”
　　这话把他从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抽离开。
　　随着唐媛的话，其他几个那女生兴致勃勃的眼神转向他。
　　他下意识避了一下，只是这眼神太快，索性没人注意，或是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总之一切是那么正常。方拾夏适应后又抬起头朝左边的唐媛咧了一下嘴，带着的点看戏的神色。
　　“没啊。”
　　女生们的目光又转移开。
　　“不过。”他顿了一下，盯着一处，“话说，你们说的是什么啊？”
　　不知是激起了什么分享欲还什么，女生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一边的女生信誓旦旦的，仿佛方拾夏一定会惊讶一般，“转校生！”
　　“转校生？”方拾夏也确确实实给了她一个足够满意的答案，他扬起眉毛，眼睛瞪大。
　　高中转校想不开就算了，而且还是转到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高中的。
　　“四月转校？”
　　“鬼知道，反正昨晚就开始传了，寄宿生说是看到了有个男生在老周那里报道，今早就炸了。”
　　“转到哪个班啊？”
　　“我们班。”
　　“我们班？”方拾夏心灵又是一震。
　　“这跟得上进度嘛，都上一段时间课了，不是还有学考吗？”
　　“是啊，但是听说成绩好。”
　　“有成绩任性。”唐媛吐槽道，几人也跟着附和。
　　“呸，人家是二中转来的呢，还不是一般的成绩好，听我妈说里面的人各个都是神仙，人家抓学考不是像我们这狗学校就抓过关的，人家是为了省里面的名次。”
　　“二中？”方拾夏这次不惊讶，只是觉得不解。
　　遥想二中可是省里最好的高中，他们这小县城五中别说在省里差，在市里还没人听过这所学校，这里的凡夫俗子想着二中，都把人妖魔成神仙学习机器了。
　　他抖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倾听女生们激烈的议论。
　　唐媛又忍不住吐槽道，“要我说，就是神仙掉进了猪窝，咱小县城乡巴佬绝对镇不住这城里人学霸。”
　　“正解。”虽然很不想承认，那帮子人还是举起了大拇指。
　　“长得怎么样？”一个女生突然冒出来说。
　　另一个人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怎么只想着人家帅不帅啊？”
　　那女生乐呵呵地笑起来，“所以帅不帅啊？”
　　“帅。”
　　“对对对，可不是一般的帅，高一一入校就被二中全体女生评为二中白月光。你说帅不帅。”
　　方拾夏被那个讲得最起劲的女生所说的话镇住了，也跟着他们点点头。
　　“比许时衍还帅？”那个最开始问帅不帅的女生好奇道。
　　解释的女生想了想，啧了下嘴，觉得不好评价，“这我说不准，我也没见过城里帅哥，人许时衍不也被我们吹上天，总之许时衍校草的地位肯定岌岌可危。”
　　女生们立马兴奋起来。
　　方拾夏后脊贴着瓷砖，头嫌重似的微微倚在一边的肩上，看着几个女生看帅哥不嫌事大，前几天说着许时衍独美，今天两个帅哥我都要的大度花心模样，抿着嘴巴偷偷地笑。
　　“你偷笑什么？”刚还聊着唐媛一回头敏锐地察觉到了方拾夏的表情，抓包似的看着他。“夏夏，我可看见了。”
　　方拾夏抿着笑的嘴还没收拢，抬起脸尽量装的可怜兮兮，可惜唐媛不认账，那表情只欠把一个“我已经抓到你了，人证物证都在这呢，束手就擒吧。”写在脸上。
　　眼看几个女生又要盯着他，他迅速转过身，两手抓着预防老师突袭检查用的英语教材。
　　“没呢，我读书。”
　　后背传来唐媛的吐槽音，“牛啊，大师练得一个好透视法，读书不带翻书的。”
　　方拾夏咧着嘴，随意翻动了下书页敷衍人。
　　“在翻了在翻了。”
　　他翻了会教材，偷瞄了下唐媛，看她没关注自己，低下头开始翻找书包。
　　没两下，翻出一个陈旧的本子，老厚，前面因为烂了几页所以几张纸露在封面外。
　　他又翻出文具盒，随便拿了支黑色按动笔，手腕熟练地弯了九十度，按动笔笔帽在木桌上弹出个清脆的响声。
　　低下头，眼睛扫了眼上面草率的字迹，又扫了眼下面干干净净的横线格，按动笔在大拇指和食指指尖不太流利地转动。
　　突然笔顿了一下，方拾夏弯了一下食指把笔勾在两指之间，重心向右，头稍稍弯在左肩，左手肘枕课桌，右手半搭在空中走动。
　　写了一会，他握着笔的手顿在桌子边，皱着眉毛看了眼，又摇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椅子向后仰，四月份的蝉鸣渐渐响亮，方拾夏呼了口气，后背牢牢地靠着椅背，扭头往窗外看去。
　　窗外四月的树叶碧绿一片，随着夏天到来的分倒像是海浪一般的翻滚。
　　细碎的阳光爬上他的脸颊，他慵懒地眯了一下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埋头继续写起来。
　　然后……
　　“写什么呢？”
　　方拾夏被这一句话一震横线格上落下一个奇形怪状的字，且这字的最后一笔尾巴被他拖得好长。
　　唐媛凑着他写的看了一眼，他猜她一定是听那些女生从转校生聊到校草又聊到自家爱豆没了兴趣，这才突然找他搭话。
　　他握着笔的手松了松，眼睛柔和地盯着那人在打量地神色。
　　“没写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小说，之前还有女生问我你更新了吗，要我提醒你快点更新。”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带这着些笑意地说：“我努力，谢谢媛姐转告。”
　　唐媛一副功不可没的匹诺曹模样，撅着嘴笑道，“可不是。”
　　看着方拾夏没写，又催促到，“写吧写吧，不叨扰您大作家搞艺术了。”
　　方拾夏抿着嘴，视线从唐媛神采飞扬地脸上转移到那个奇形怪状的字上，指尖点了点。没把那个字直接划掉，他在外围画了个大圈，又画了个长长的箭头标在横线格外。
　　（*注，某个神经质被莫名其妙吓到，字就这样了。）
　　花几秒钟打量了下成果，他的嘴因自己自娱自乐的恶趣味弯的愈深，抿了抿嘴巴，眼睛又四处望了望，发现没人关注自己，惬意地伸展了下手指。
　　周围仍不安静，好在方拾夏在写东西的时候莫名其妙能静下心。写了好久，他也忘忽了周围的杂音，课代表组织早读了他都不知道。
　　写着，唐媛碰了碰他，他下意识以为是课代表叫他拿书读书了，于是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本子和笔，把一边早早准备好的书本打开，嘴里也开始跟着他们读单词。
　　眼睛瞟了几眼，口里跟着含糊其辞。
　　“不是，夏夏。”唐媛蹭了蹭他的校服衣，憋着笑意，“你干嘛啊？刚才老周叫你把昨天忘记带的伙食费交过去。”
　　方拾夏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眼睛盯着唐媛，尴尬地笑。
　　“哈哈哈，你不会以为……”
　　方拾夏脸上写着“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他转过身在书包里翻东西。
　　唐媛在那大大方方地笑他。
　　在找到钱后方拾夏扭着头静静地盯着唐媛，扬着一抹礼貌的微笑。
　　好在唐媛也有点良心，笑归笑，干事归干事，于是一边笑一边移了下凳子，看着方拾夏侧着身走过去。
　　他手里攥着钱，走到门口的时候，看了眼唐媛，结果那人还在笑。
　　正分析着这个事到底有没有那么好笑，他突然脑袋嗡嗡一响，感到一个肉盾在自己面前，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很钝的响声。他紧闭着眼睛，手掌拍了下脑袋。同时百元大钞正好顺着他张开的手滑了出去。
　　方拾夏睁大眼睛。
　　“不好意思，我没看清楚。”
　　说完，方拾夏下意识抬起半个步子往一边站，留了个较大的过道给别人过，眼睛安静的垂下，瞳孔却不安定，似乎正在分析钱掉在哪里了。
　　一秒，两秒…
　　前面的人似乎始终没有动静。
　　他半眯着的眼睛有些焦躁了，低垂的视线抬起一些。
　　然而那个身体却没有过去，他的视线里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离得他有些近，风还会带过一些说不上来的味道。
　　那算什么味道？方拾夏只能说清列和干净。他定了定神，那个白影开始移动，渐渐的有了个完整的形态，一个清癯的男生背影。
　　而那个白影也有了解释，是他最熟悉的。新制的一中夏季校服，明显泛点蓝。那人头发漆黑，他的目光更多的停在那人的后脑勺，脖颈边是皮肤有些病态的白。方拾夏的目光往下扫，这人的走姿没一点坏习惯，特别吸睛的是他一双很白的运动鞋向走动的动作。
　　那双白鞋停在一个地方，方拾夏垂下目光，那一双运动鞋之间出现了一只很漂亮的手捡起了两张红色的纸票。
　　他的困意渐消。
　　这其中的过程很安静，方拾夏似乎还可以听见眨眼的声音。
　　又走近了，近到纸质物在手里摩挲的细微声响起，他的瞳孔也放大了些。其中一个原因来自那双手突然凑到离他只有十五厘米左右的动作。
　　手高高地举在他眼前足足三十秒，所以他刚才不过去是为了帮他捡钱吗？
　　那个说不上来的味道也跟过来，他的鼻息间仿佛都是清爽的。方拾夏觉得心里突然温暖起来。
　　他的视线又落在他的手心上，修剪得感觉拇指捏着钞票的一角，神奇得钞票都不俗了。
　　其实他当时脑海里幻想了很多话，不过最后喉咙里只滑出这三个字，“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