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围城》温犀

4、第 4 章

　　一转眼，任有为已经来安城快两年了。

　　他从十五岁的弱质孩童长成了十七岁的风流少年，变了声，窜了个子，穿着宽大的一中校服，和安城土生土长的孩子没什么大区别。

　　“行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去，顺便看看你姐姐。”
　　林父，林东海，是安城一中的副校长，教语文出身的，这些年主动承担起给他补习语文的任务，实则是想跟女儿多些接触。

　　女儿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冷太倔。小周走了以后，更加封闭自己，别说朋友了，连父母都难以走进她的心。

　　“好，谢谢林伯伯。”任有为犹豫片刻，接道，“姐姐前两天好像念叨了一句，说是有点想吃伯母做的麻花…如果方便的话，看看要不要做一点给她？”

　　“方便！太方便了！谢天谢地，难得小亦还有点想要的东西…”杨晓莉很惊喜，赶紧围上围裙，一头钻进厨房，“还好有小任在！小任你想吃点什么也说啊，别跟我客气。”

　　“我也想尝尝您的麻花呢。”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任有为曾暗下决心，要竭尽全力满足林亦的所有要求，只要她想，上刀上下火海他都不会推辞，只可惜姐姐一向无欲无求…

　　林东海把椅子拉开，重新坐了回去，“咳咳，那趁这段时间，你再做篇文言文阅读。”

　　“…好。”

　　等他们三人来到这栋郊区小别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亦大概是在画室工作，客厅空荡荡的，只留着一盏夜灯。

　　任有为上高中后就住校了，只有周末才回这里。他呼吸着熟悉的味道，莫名心安，越靠近姐姐，思念的情绪便越重。

　　“小任呀，先去叫她出来吃饭！今天你林伯兴致好，还拿了半瓶五粮液呢！”杨晓莉把五六个满满当当的饭盒掏出来，摆放得整整齐齐。

　　“嗯嗯，这就去。”
　　任有为心跳得很快，距离上次见到姐姐，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因为上个周末要月考，就没来得及回家。

　　他压下紧张与激动，轻轻敲了敲门，“姐姐，伯父伯母来了，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好不好？”

　　房间里没人回应，他乖乖等在外面，又敲了一遍。画室是姐姐的个人空间，她一向不喜欢被打扰。

　　忽然，任有为听见屋里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有节奏地撞击门板

　　他意识到什么，顷刻间血液倒流，浑身发僵，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是任有为有生以来见到的最恐怖的画面。扫地机器人拖曳出血色密网，让他想起两年前第一次来别墅时的情形。

　　只可惜，这次是真的。

　　他将林亦从血泊中抱起，脱下衬衫，紧紧压住她手腕上深可见骨的刀痕，颤抖着拨出120三个数字。

　　客厅里，远远传来机械冰冷的声音和林母的尖叫。

　　任有为已经很久没有踏入医院了，上次就医，还是刚刚从任家沟来安城的那一天。林亦带他看伤，帮还他上了两个月的药。

　　“病人的伤倒是挺好处理的，但是…我建议你们带她去看看心理科，或者精神科。她胳膊上的伤口挺多的，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明显有强烈的自残倾向。”医生的直言不讳，显然伤害到了家属。

　　杨晓莉抓住他的手，反反复复地念叨：“我们不知道啊，医生，我们不知道…这孩子一直看着好好的，没人知道她生病了。求求你了，帮帮她，帮帮我苦命的孩子…”

　　林母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刺在任有为的心头。

　　他自诩为守护女神的骑士，然而却对姐姐遭遇的劫难毫无察觉，眼睁睁看着她滑向深渊，甚至成了加害她的凶手。

　　如果不是他洋洋得意的自作主张，如果不是那可恶的麻花…

　　任有为从没有如此厌弃过自己，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代替她，向各路邪|灵献|祭。

　　一边是虚弱的女儿，一边是脆弱的妻子。林东海只能将前者暂时托付给眼前的少年，连拖带拽将杨女士送回了家。

　　“对不起。”林亦清醒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任有为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她变成蝴蝶，飞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没想死的。只是等你等得有点晚了，稀里糊涂就发了疯，我也控制不了。”她笑得很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是发疯，姐姐你只是生病了。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迟到了。”
　　任有为把脸埋在她的手心，温热的泪水糊了她一手，顺着指缝流到光洁的小臂。

　　当天晚上，林亦就出院了。

　　哥哥并不是家里的禁忌话题，因为姐姐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认清现实——周穆和，是真的死去了。

　　任有为知道，这个家，其实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林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熨烫周穆和曾经的衣服，还会记得给储藏室补充他最喜欢的巧克力。周穆和用惯的书房，周穆和的高尔夫球杆，周穆和的枕头…周穆和的一切一切都没有变过。

　　任有为亲眼看着她入睡后，才敢稍稍离开一会儿，蹑手蹑脚地打扫画室。

　　今天是他第一次进来。所有油画都画的是周穆和，微笑的，困惑的，狡黠的。上百幅画充斥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姐姐画得这么好，像是要把哥哥从另一个世界带回到尘世中般，栩栩如生。

　　任有为爱哥哥，也爱姐姐。但从此刻起，少年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林亦，甚至隐隐希冀，要是哥哥从没出现过就好了。

　　他再次为自己的恶毒感到羞愧，一如从前般跪在地上，耐心擦洗，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等到杨晓莉女士和林亦都被安排妥当，两个男人秘密地打了个电话，结成同盟。

　　杨女士申请内退，任有为申请走读。白天由晓莉陪伴，晚上，则由他负责。

　　任有为从客房将自己的被褥抱过来，轻轻铺在主卧的地板上，一连守了两个月。

　　林亦的状态越来越好，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话似乎越来越少，出门的频率越来越低，还时常坐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发呆。

　　忽然有天，她突然提出要去接任有为放学，叫三个人从早高兴到晚。

　　任有为心里惦记着晚上的约定，第一次在课堂上开小差，时不时瞥向挂在老班头顶的钟表。

　　同桌“刘罗锅”刘思予察觉他的异样，轻声道：“喂，任大学霸这是怎么了？还有你也坐不住的时候啊！”

　　“…我晚上有事，八点必须走，不能迟到。”

　　刘思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那你完了，老罗头明天请假不来，按他的尿|性，今天必须得把这张卷子讲完。”

　　指针已经指向七点五十，任有为等不及了，他猛地站起来，撒了人生中第一个谎，“罗老师，我…我不舒服，想提前回家。”

　　“不舒服什么？我看你这不是挺好的吗？”罗荣一向喜欢他，难得驳了他的请假，“都忍忍啊，我二十分钟结束战斗，最晚拖到八点十五。”

　　话音刚落，教室爆发出一阵阵的哀嚎。

　　任有为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书包，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夺门而出。

　　刘思予拦也拦不住，嬉皮笑脸地朝讲台上的人鞠了一躬，“感谢老师理解！这孩子真的难受坏了。”

　　任有为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读着手表的秒针，一步跳四五个台阶，全校第一个冲出来，速度之快把保安吓了一大跳。

　　“年轻人，慢点儿走！时间多的是啊！”

　　“没错，时间多的是——”任有为回头朝他笑了笑，眨眼间便消失在人潮中。

　　林亦静静倚靠在车旁，远远看着少年如风般的身影，唇边绽出浅浅的笑意。

　　“姐姐！”任有为乖乖凑上去，脸色通红，献宝似的捧出一厚沓卷子，“今天月考成绩出来了，我考得还可以，班级第三，年级第四十一…”

　　林亦擦了擦他头上的汗，“那很不错呀，能在一中考进前一百，高考一点问题都没有。辛苦了，我们的有为少年。穆和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任有为的笑容忽然有些凝滞。

　　他从前也听过同样的话，当时只觉得高兴。可如今听来，他下意识会反问自己，姐姐的守护有多少是因为哥哥，有多少是因为自己呢？

　　与此同时，他后知后觉，今天竟然是周穆和的生辰，难怪姐姐愿意来接他…

　　是了，他们从不过忌日，只过冥诞。

　　任有为垂下头，赶走脑海中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嗯…那我们走吧。”

　　“任学霸！等等我！”
　　他们正要上车，却被刘罗锅等一帮同学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