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围城》温犀

1、第 1 章

　　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安静得有些瘆人，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苦味。

　　“师妹，你在这里熬着不是办法，回去休息一晚吧，我替你守着。”
　　岳正旸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天他抽了太多烟，嗓子几乎快要废掉。

　　林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感觉不到冬日的寒冷似的，站在四处漏风的窗边出神。

　　“师妹…”

　　“岳师兄？不好意思，我最近可能是有点累，反应比较慢。你刚刚说什么？”她忽然回神，带着歉意笑了笑，后知后觉地紧了紧厚实的围巾。

　　何止是累…自从穆和出事后，她几乎三天不眠不休了。看着她平静淡然的面庞，嘴边的劝慰之语转了一个圈又吞进肚子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什么。我准备去买点吃的，你…等我回来。”
　　“好，多谢师兄。”

　　岳正旸离开之后，这条漆黑的狭窄过道只剩下林亦一人。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曲腿坐下，将头迈进臂膀之间的空隙，呼吸着身上这件男士大衣的香气。

　　忽然，大衣兜里传来剧烈的振动。

　　林亦愣了愣，摸遍了内外几个口袋，将手机取了出来。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弟弟”的来电显示。

　　“喂，哥哥好。”

　　“你好，周穆和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一听到林亦的声音，立马变得紧张起来。“请问是…是林小姐吗？我是周先生资助的学生…我叫任有为…”

　　原来是他。林亦知道周穆和资助了一个山区小孩，却不知道他将这孩子看得这么重，还专门设置了消息特别提醒。

　　“我知道，他经常提起你。”

　　闻言，电话那头的孩子长出了一口气。
　　“抱歉打扰您了。我是来给哥哥汇报月考成绩的，我们约好了…每个月底都要打个电话…但是…但是哥哥好像错过了，所以我冒昧打电话来问问…”

　　男孩很有礼貌，斟酌着用词，既不想显得太过越界，也不想显得太没良心。

　　林亦看了看手机，发现今天已经12月3日了。周穆和是个做事极有章法的人，这次罕见的迟到恐怕叫那孩子担心了。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温和下来：“穆和他最近工作比较忙，你可以跟我说。”

　　“哦…好。”

　　就这样，那个叫任有为的孩子开始事无巨细的汇报，从成绩到心理，从食堂伙食到同学关系。

　　稍显稚嫩的童声回荡在耳畔，林亦的眼睛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咬牙保持镇定，将哭腔憋了回去，用哄小孩的语气回道：“嗯，你很棒，穆和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通话还在继续，但好一阵子没人讲话。
　　男孩大概是察觉到什么，轻声道：“谢谢林小姐，麻烦您帮我给哥哥带个好，再见。”

　　电话挂掉，地上已蓄了许多水渍。

　　等林父林母跟着岳正旸一起上来时，她已经平复了心情，依旧保持着静立窗边的姿势。

　　“小亦…”
　　林母看到女儿清癯的背影，眼泪刷地一下喷涌而出。

　　“妈，你们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点饭。”林父拎着四层装的大餐盒，默默在窗台上摆放起来。

　　“刚刚在楼下碰见叔叔阿姨了。看见他们带了饭，我就只买了杯咖啡。”岳正旸将纸杯递过去，溢出了满室的香气。

　　“谢谢师兄。”她接过咖啡，抿了一口。“妈，你们把饭拿走吧，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林母一开口，又开始啜泣，“多少吃点吧，小周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林亦听到这话，不由地蹙了蹙眉头，话是没错，但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林父扯了扯爱人的袖子，“不饿就先不吃了，放在这里，想吃的时候拿去热一下就行。我看护士站里有微波炉，很方便的。”

　　“好。”

　　女儿从小就倔，知道劝不住她。林母抹了一把泪后，在丈夫的搀扶下离去了。

　　“师兄，你也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来替我。”

　　岳正旸松了口气，没有推辞，“好，明天一早我就过来。”

　　他与林亦、周穆和是从一个学校毕业的。林亦学画画，他们两个则是计算机学院的，比她大三届。

　　在学校的时候，林周便是低调但令人艳羡的一对儿。走上社会，他们感情甚笃。师妹成了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穆和则与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小公司，营收不错，前路一片光明。

　　可惜，天意弄人。

　　走廊重归安静，大概是各位热心肠的亲朋好友，觉得最难熬的头几天已经过去了。林亦终于等到了她渴望已久的孤独时光，迎来了和爱人独处的机会。

　　她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

　　就像当年，她见到周穆和的第一面，便笃定这将是她的归宿。

　　此时此刻，她大概也能够预见到，这个人她是再也留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岳正旸来接班。看到窗台上摆放整齐的饭盒，忍不住摸上了兜里的烟。

　　林亦告别师兄后，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打的回到她与穆和刚刚建筑起的爱巢。

　　红色颜料散落在地上，被扫地机器人拖曳到满屋都是，像是某个凶案现场。

　　她顾不上收拾，将两个电量耗尽的手机充上电，一头钻进浴室。

　　恒温浴缸是穆和专门定制的，水温设定到林亦最喜欢的温度，水缸加高到可以没过林亦的下巴，他一向细心，照顾林亦的所有小癖好。

　　等她从水中醒来，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情了。看着还不甚熟悉的新家，有些许恍然。

　　手机振动声适时响起，她赤足走出浴室，踩了一脚的血色。

　　“喂，林小姐您好，我是任有为。”

　　林亦瞥了一眼手机，发现这孩子每隔一小时便打一个电话，眼下已经是第四个了。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我…到安城了…想来看望一下你们。我知道打扰到你们了，很抱歉…如果不方便的话…”

　　林亦愕然。一个长在临市山区的孩子，怎么就一夜之间跑到这里了呢？火车？客车？有没有大人陪着？有没有吃饭？

　　“你在哪里？”

　　任有为听出她的惊讶与急迫，攥着手里小小的老人机，嗫嚅道：“我在科创新城…”

　　“在原地别动，半个小时后来接你。”

　　林亦愣了片刻，便开始快速收拾行囊。充电宝、充电线、牙刷、毛巾、卫生纸…俨然一副要在医院常住的架势。

　　临走时，她又匆匆忙忙拐进储藏室，往包里胡乱塞了些吃的。

　　科创新城地铁站口，任有为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心里莫名的有点后悔。他紧紧护着爷爷传下来的破皮包，眼神里满是对车水马龙、城市喧嚣的戒备。

　　“有为？快上来吧，这里不能停车。”

　　他抬头，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目光殷切地呼唤着自己。

　　“这就来…”

　　林亦从没见过这孩子的照片，但她并没有认错。因为他像一棵还没抽条的树苗，萧瑟又落魄，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穿着破旧的军大衣和单薄的行军鞋，像是一个穿越到现代社会的原始人。

　　车门轻轻关上，任有为感受到车内温暖的热气，脸上很快浮现出红晕。

　　“开空调了，比较热，你可以把外套脱掉。”

　　林亦快速打量一番，对他做了个初步的评估——贫穷、敏感、懂事。

　　坐在副驾上的男孩没有系安全带，报警系统哔哔哔地响着，林亦恍若未觉，并没有提醒他。

　　“…没事，我不热…”

　　从电话里听，林小姐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见到真人，林小姐的脸上总是挂着长辈般和煦的笑容，温柔似水谈不上，但始终是和气的。

　　林亦顺手将空调关了，“好，那你先吃点东西垫垫，我们一起吃个午饭，然后去看穆和。”

　　说罢，她单手将一板巧克力递过来。

　　“谢谢林小姐。”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巧克力，面对写满外文的包装纸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直接撕开，还是别有妙招。

　　“不客气，叫我姐姐就可以。”

　　林亦笑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着这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不问问我穆和哥哥怎么了吗？”

　　男孩正在斟酌如何开口，便听到她直白的提问。心思被戳穿后，他不再多虑，正襟危坐，严肃道：“请问，哥哥出什么事情了吗？”

　　林亦打了转向，一脚油门，赶在红灯前拐过拥堵的路口。

　　她不想吓到小朋友，也不想自欺欺人，轻声道：“他出了车祸，情况不太好。”

　　“嗯…”

　　林亦用余光看了看他，只见男孩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你怎么来得安城？跟叔叔婶婶说过了吗？”

　　任有为和周穆和一样，父母双亡，从小寄居在亲戚家。周穆和本科去当地乡村小学支教过一个暑假，从那时起便开始了对男孩长达八年的资助。

　　任有为听出林亦对他有所了解，不敢隐瞒，“我走到镇上之后，蹭了一趟给安城送菜的货车…”他顿了一下，接道，“叔叔婶婶…知道我要来，我给他们留了纸条…”

　　如果同意他来，自然是不用留纸条的。

　　林亦没再说话，直接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的一个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