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几里》912号荔枝

1、夏天

　　1.
　　二零一九年，七月的盛夏，阳光热烈，知了聒噪不休。教室里分明开了空调，可课间人群进出的躁动也足以使冷气变得闷热，加上一片闹哄哄的聊天声、笑骂声，尚千千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了。

　　她一边拿起桌上的练习册扇风，一边在心里暗骂道：这讨厌的夏天。

　　很快铃声响起，班主任准时进来。

　　“下星期期末考，根据我们会议讨论的安排来看，不出意外是后天下发选科表。关于这个选科的问题啊，我建议你们这两天都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好好沟通沟通，毕竟选科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未来的专业选择甚至就业选择……”

　　尚千千托着腮发愣，台上讲的话从她左耳进右耳出。就像她的高一生活一样，莫名其妙的就要结束了。

　　她甚至还来不及记住些什么。

　　同桌用手肘碰碰她，小声问：“五科选三科，你想好选什么了吗？”

　　尚千千回过神耸耸肩：“反正不选物理。”

　　同桌叹了口气：“好吧。但我感觉班上大部分人也不会选物理。”

　　尚千千认真想了想：“因为物理课大家都很困吧。”

　　她不是一个容易犯困的人，可是每次上物理课都能困到眼睛闭上。有一回困到神智不清了，结果无意瞥到斜前方的同学努力睁眼却又不受控制点头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然后再环视一圈周围，全是犯困钓鱼的，瞬间大脑就清醒多了。

　　其实他们班的物理老师人挺好的，讲话温温柔柔，解答问题耐心细致。还基本不查作业。

　　正因如此，尚千千很少写物理作业，她的物理成绩便稀巴烂。

　　人嘛，要选择性地做一些事情和不做一些事情。

　　在语文课上看小说，在数学课上看小说，在英语课上看小说……诸如此类。

　　舍友曾锐评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以尚千千的摆烂程度，得亏有初中的底子在，虽说现在成绩不如从前了，但也算马马虎虎，应付得过去家里人。

　　想到家人，她的心变得更加烦躁了。

　　她是单亲家庭，跟妈妈，外公还有外婆生活在一起。除了她，他们都没上过高中。外公外婆年轻的时候能吃苦，中年发力终于让一家人过上了至少不愁吃穿的日子。

　　他们都希望她未来能够考个好大学，找份稳定的工作。

　　要选科的通知其实班主任早就发到家长群了，有的同学也早就和家人讨论好了。

　　可尚千千没有。

　　她没有得到家人的建议。

　　妈妈说：你自己做自己的决定。

　　她显然是偏文科的，只是怕选了全文科上大学的时候专业的选择会很少很少，所以一直在生物和地理之间犹豫不定。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自己的选择困难症。

　　尚千千拿笔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内心说道：“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后天再做抉择也不迟！”

　　然后便暗自集中精神认真听课。

　　傍晚的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粉色的晚霞吸引了一众学生在走廊观赏，有的人带了相机在拍照，有的人靠在栏杆上说笑。偶尔一阵风拂过，扬起少年纯白的衣角和少女柔软的发梢，洋溢一派美好的青春气息。

　　可惜在教室里，某个不被注意的角落，有的人捏着笔面对一张轻飘飘的纸迟迟下不去手。

　　尚千千的眼睛在“生物”和“地理”这两个黑体字之间翻来覆去地打量，都没到高考，她已经被区区选科折磨的一个头两个大了。

　　她抓了把头发，破罐子破摔似的在“生物”一栏打上一个潦草的勾。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

　　然后拿起表交到班长的位置上，再转身出门。

　　教学楼呈“曰”字型的，晚上课间班级门口的走廊向来很多人，于是尚千千慢悠悠晃到对面实验教室门口的走廊。

　　她也趴在栏杆上看天，但她这个位置看不到什么晚霞和落日，只有淡粉色的天。

　　“尚千千。”

　　正发着愣呢，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尚千千扭头：“你教室不在楼下吗，来五楼做什么？”

　　陈一洛双手撑在栏杆上，抬头望天道：“五楼看晚霞视野好啊，楼下都被树挡完了。”

　　尚千千：“哦。那你该去对面看，这边看不到的。”

　　“我本来是要去对面的，这不是碰巧看到你在这里，好兄弟打声招呼嘛。怎么，不待见我？”

　　陈一洛和她一个初中的，初三分到一个班，一开始大家都不熟，后来莫名其妙就熟了，加上那会有一款手游很火，他们刚好又都玩，所以经常一起组队。尚千千的异性朋友很少，两人游戏玩得多了慢慢也就建立了一些个革命情谊。

　　“不敢不敢。”

　　陈一洛转了个身，用背靠着栏杆，手肘向后撑。他微微偏下头，问：“你选了什么？”

　　“历史、政治、生物。”尚千千答。

　　陈一洛挑了下眉，“你这个组合很热门啊，我们班大部分人也是选生物加两门文科。”

　　“那你选了什么？感觉你会选全理，毕竟你理科都好。”

　　“有时候感觉是不可靠的。”

　　尚千千疑惑地看着他。

　　天暗了，走廊的灯光亮起，打在身旁男生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混合所剩无几的淡粉色，竟晕染出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朦胧氛围。

　　陈一洛勾起一个不羁的笑，与她对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保持神秘感。”

　　尚千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好好。上晚修了要，走了。”

　　“期末考加油啊。”

　　“你也是。”

　　“放假回家打游戏啊。”

　　“上线叫你。”

　　陈一洛看着尚千千的背影走远，直到进了班级，他才下楼回自己的班级。

　　2.
　　考完试，尚千千回宿舍拿好提前收拾完毕的行李，经过小卖部买了根小布丁，走到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停下才撕开包装。小布丁显然融化了一点，尚千千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张纸巾把流出来的液体擦干净，然后包裹着木棍张嘴咬了一口。

　　她一边吃着一边拿出手机，先是插上有线耳机，打开网易云找一首收藏里的歌听，再是打开微信，开始百无聊赖地翻看错过的两个星期的朋友圈。

　　但是她的微信好友大多是同校或同班同学，大家要么没带手机到学校，要么带来学校放到老师那保管，哪有那么多朋友圈可刷呢？

　　可尚千千依然反反复复地划动着手机屏幕。

　　周围的人有手机的都在低头看手机，为什么他们的手机就可以有那么多东西看呢？

　　自己不低头看手机，就只能被迫抬头面对人群。

　　她不喜欢与陌生人有偶尔的目光碰撞。

　　小布丁融化成奶昔在嘴里，冰冰凉凉，头顶的日光却正烈，似要将人炙烤成肉干。

　　她正敲打着文字，编辑朋友圈的草稿。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晃了晃。

　　尚千千惊诧抬头，恰好对上陈一洛的一双桃花眼，他弯腰歪着脑袋对她笑意盈盈。

　　歌曲播放到李宇春的《下个路口见》，前奏同男生清朗的声音一并在她的耳边响起，有力的鼓点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了心上。

　　“尚千千，好巧。”

　　瞬间脑袋里浮现出无数个狗血言情剧的桥段，尚千千差点脱口而出“不巧，我在等你”。

　　她默默吐槽自己：有些老梗真是刻入DNA了。

　　“谢谢，没什么巧的。”尚千千摁灭手机屏幕，调小了耳机音量，打着哈哈说道。

　　高中学校在郊区，他们都是住在市区的，从这里回市区的公交就那两三路，而最近的可以回去的公交站就在学校门口，所以两个人碰到也是常有的事，甚至他们偶尔还会坐到同一班车。

　　“考得怎么样？”陈一洛问。

　　“不怎么样。”尚千千撇嘴道。

　　“嗐，我也不怎么样。刚踏出考场就是一堆学霸在走廊对答案，我不想听都被迫听到。”

　　尚千千无语：“……你上回也这样说，结果考个年级前十，我才是真正的小丑。”

　　陈一洛挠头摆手道：“上一次是侥幸，侥幸……哎车来了，你快去前面开路。”

　　“开什么路，人不多慢慢上就行了。”

　　尚千千不紧不慢将垃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公交刚好到站，陈一洛灵活地第一个钻上了车。

　　尚千千刷完公交卡往后一望，那人坐在左边最后一排，朝自己招着手，示意她过去。

　　待她及至面前，陈一洛起身说：“你坐里面。”

　　“谢谢。”她轻微晕车，向来喜欢靠窗坐。

　　“别整客气这套嗷。”

　　尚千千被他的语气逗乐了。陈一洛经常粗着嗓子学东北腔调，有一种和他长相不符的幽默感。

　　回想起两人认识的时候，尚千千升上初三，因为原本的班级被拆散了而转到他们班。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难免令人不安，幸好有几个旧班级的同学跟她分到一起，其中有个白白胖胖的男生和她玩的比较好，于是他们开学就互相选做同桌。

　　男生之间的友谊建立速度很快，当她还没认全新同学之时，她的同桌不出俩星期就和新班级的男生们打成一片。后来有一回她和同桌组队打游戏，同桌也拉了陈一洛一起，这才有了认识的契机。

　　陈一洛这人呢，成绩挺好，性格更好，在男生堆里是鹤立鸡群、领头羊一般的存在，放到女生堆里则是妇女之友。他仿佛跟谁都能玩起来，跟谁都能聊得来，甚至连最凶的英语老师他都不放过。

　　那时候，尚千千总是能在宿舍的八卦里听到他的名字，说谁谁谁喜欢他，谁谁谁给他送水之类的。

　　但是她不关心这些。

　　“我眯一会儿，等会到站了喊一下。”陈一洛在她前面的站下车。

　　“好。”

　　尚千千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盯了几分钟后，她忽然想起些什么事。

　　打开微信，点进朋友圈草稿箱，手指停在“发布”上，犹豫再三，最终一字字删除。

　　“夏天，热人闷人倦人的夏天。”①

　　然后尚千千放下手机，继续看向窗外。

　　而她不知道的是，身旁的人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那条没发出去的草稿。

　　3.
　　“快来上路支援一下，别怕，直接打直接打，诶可以可以，一波了一波了……”尚千千戴着耳机打游戏，另一头的陈一洛激动地叫喊着。

　　一把结束，又继续进入下一把，他们边打边聊天。

　　“明天去不去吃披萨？我之前抖音艾特你的那家看起来很不错。”陈一洛问。

　　“哪家？你什么时候艾特我了？”

　　“啥？就那家xx披萨啊，我前两天艾特你的，你忽略我的信息是吧？”

　　尚千千仔细回忆了一遍，答：“真没有，完全没看到，不信我等会截图给你看。”

　　陈一洛佯装勉强道：“行吧，这次放过你。”接着又问：“所以明天去不去，都快开学了好歹出来玩一玩。”

　　想了想自己暑假确实没怎么出过门，就当出去透透气也好，于是尚千千便答应了。

　　“几点？”她问。

　　“你想几点，我都可以。”

　　“十一点半吧。等会打完你发地址给我。”

　　“Yes sir！”

　　讲话间，尚千千的英雄阵亡了，她提醒道：“快去守家，要输啦。”

　　陈一洛在那头自信地说：“开玩笑，哥们一打五，输不了一点！”

　　尚千千本想笑话他吹牛，结果还真让他一通操作极限守家守下来了，最后队友复活，他们翻盘成功。

　　“尚千千，我是不是很厉害啊？膜拜我吧，不要迟疑。”

　　隔着手机屏幕，尚千千都仿佛能看见陈一洛的一脸张扬。

　　她配合道：“666，太厉害了吧。”

　　“……好假好敷衍。”

　　“有句话叫见好就收。”尚千千说，“不打了，睡觉。”

　　“得，明天谁晚到谁请奶茶。”

　　尚千千被激起了胜负欲：“肯定是你晚到，奶茶我喝定了。再见！”不等对面反应，便立马退出游戏断了语音通话。

　　黑下的手机屏幕里映出少女的面容，微扬唇角，眼里含光。

　　然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笑。

　　尚千千想，陈一洛真的挺幽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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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沈从文《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