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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嫌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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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件犹如轰雷震耳。
每个茶馆、酒楼都能看见几个唾沫横飞的好事者在分析太子与裴家主的几次交锋是如何的精彩。
用人拿筷筒充当醒木往桌子上一敲,激昂挥手,“到底是裴少保棋高一招,这次是大获全胜呐!太子不让他进三省中枢,好好一个宰辅之才被踩到大理寺去管刑案,他就干脆压到太子头顶上!都知道吧?本朝可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太子三师,姚相公第一次当太子少傅的时候都过了四十岁!”
“这么说,太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是这个理啊,太子决计想不到自己这一招反倒让裴少保青云直上啊!”
有人看好,当然也有人挑刺:
“话不能说满!太子少保到底只是个衔职,比不上尚书令之类实权在握,再说国子监那边还闹着,太子这位置坐不坐得稳难说……”
“是啊是啊!”听客们墙头草般又去附和另一边了。
说起来,本朝太子无不命途多舛,几乎没有善终。
往近里说,当今圣上就已经立过四个太子。
一病故,一早夭,一伤亡,最后一个便是如今东宫里头这个,更是邪门。
反对他的声音一波接一波,他这个太子当的就好比秋天树上挂着那黄叶,摇摇欲坠啊!
现下国子监三名学子竟献祭己身也反对太子扩权,惹来天下学子犹如打了鸡血般,群起攻之,雪花般的文章飞到相关官吏的案头,让他们头疼不已。
李相筠用三指托着汝瓷薄盏,茶雾氤氲,她略歪着脑袋,听茶馆中庭吵闹的声音渐渐入了神。
门忽而被打开,邓谦领飞星进来。
同在东宫三日,李相筠让人密切留意裴承主仆三人的性情。
这个飞星算是他们之中最好看懂的,身手敏捷头脑简单。
飞星进来也没有客套话,拱手就道:“殿下,家主命我来告知一声,黄监丞死了。”
李相筠喝完盏里的茶方抬眼望他,“死了?”
飞星藏不住话,马上就露出一副迫不及待分享的神情。
偏在此时,茶馆下方又传来一道声音。
“诸位恐怕还不知道吧,今日刑部大牢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牢中的一名犯人竟然火中羽化,脱离生死,孤烟冉冉而升,形骨俱散,徒留下‘龙潜在渊,一冲飞天’四个血字在牢房墙上!”
长安人跟着皇帝多数信仰一个叫圣火教的异教,所以对火既崇敬又向往,不少人甚至放弃了《周礼》所灌输的儒家正统思想:“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开始流行火葬。
在圣火教义当中,德高望重或者孝悌忠信之辈死后,薪灭形碎,孤烟如笔,狂风不乱,直上云霄。
信徒们死后的愿望便是自己的烟能够直一些,好让世人得知自己一生是圆满的。
“‘龙潜在渊,一冲飞天’,这四个字当初是圣人领兵在外,踌躇怅然不知进退之时,有位高人赠予他的卦象,正是因为这一卦,才让他下定决心,率兵回都,清君侧匡正统,打下了如今我们的太平盛世!”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下面闹成了一锅粥。
“所以这是天命所示啊!”
“天命岂可违背,只是这潜龙究竟是指的谁?”
“还能有谁啊,赵郡王府那位文武双全的世子爷,表字伯渊,那可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上次隔壁坊王屠夫家的翠二丫不小心把杀猪的脏水泼到了他袍子上,他非但没有怪罪,还递了块帕子让人擦手……”
“这么说起来,可比那位强上不少,听闻那位欺男霸女,嚣张跋扈,只是因为再没有兄弟相争,就连前一位指不定也是被他……”
李相筠放下茶杯,转眸迎向飞星的目光,道:“走。”
“啊?”飞星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擦过他的身侧往外走,丢下一句话。
“裴少保叫你来,不是要请我去一观吗?”
飞星跟在后面小跑嘀咕:“还真叫家主猜对了,什么也不用说,太子殿下就会主动过来。”
李相筠哼笑了声,懒得回头与他掰扯。
三人从景风门入内,到达皇城尚书省所在,刑部的公堂、值房以及大牢都在这里面。
大理寺少卿正在外面等着李相筠,显然他是跟着上司裴承而来。
“殿下,黄监丞才移到刑部不到半个月,又未提审,也没有上刑,莫名其妙就一把火烧了,连灰都没有剩下多少。”
趁走路的空挡,陆展向李相筠介绍情况,至于飞星早离开去向他主子通风报信去了。
李相筠便肆无忌惮问:“听说他死后烧的烟很直?看见的人很多?”
“多……不说皇城里边值班官员,就永兴坊、崇仁坊都有不少人看见晨昼之时一缕灰烟升腾而起,这才让人发觉刑部大牢竟然有火,那时候正是卯时左右,天将亮未亮。”
“看见烟后,刑部的值官何时去牢房查看了?”
“两位值官顷刻去了牢房,可里面的狱卒昨夜饮了酒,正趴在桌上酣睡,连钥匙都找了许久才想起是给郭主事带在身上,而郭主事昨夜家中老母突发恶疾,在晚上巡查完监牢后就匆匆离开。”
李相筠继续问:“那这位郭主事人现在何处?”
陆展正色道:“裴少保命人将他抓来,正在问审。”
“贼喊捉贼?”
李相筠不相信这件事与裴承会没有关系,从最初的三学子到现在的黄监丞,一步步都在将她推向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境地。
当今圣人信道,他们就要在这神神叨叨上让她站不稳脚。
“殿下要去听审吗?”
“不,孤想先去看一眼牢房。”
由于这件事是刑部的失责,所以大理寺插手名正言顺,陆展身着一身绯红官袍,腰间悬着大理寺牌子,带着李相筠畅通无阻进到牢房内部。
关押黄监丞的牢房还保持着原样。
天窗一点微光照不亮里面,全靠陆展与邓谦手里的火把。
正对方窗的地上有一片污黑的焦灰,零星散落枯黄干瘪的稻杆,这是原本铺在角落里给犯人休息用的,现在变成了引火的道具。
李相筠半蹲下身,伸指头在地上的灰烬里抹了下,捻了捻,粗灰簌簌而落。
“就这点灰看起来不够一个人的量,怎么说是他自焚的?”
陆展道:“有目击的狱卒三人,值官两人,他们都亲眼目睹。”
李相筠把他们叫来问话。
狱卒一惶恐道:“我看见了,他伸开双臂,歪斜脑袋,火遍布他全身,烧得快不成人形了!……是啊,还有个轮廓,四肢脑袋都在火中隐约可见。”
狱卒二搓动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还听见了他在桀桀怪笑,声音渗人……的确是笑吧?”
狱卒三大力揉着肿胀的太阳穴,一副宿醉没醒的样子,畏畏缩缩道:“小人那时候还没酒醒,眼睛被火光刺痛,便没有看清……声音?好像是有什么咔嚓咔嚓的声音……上官明鉴,小人这是头一回,下次再也不敢饮酒了!”
值官一行了一礼:“我们到的时候,黄监丞已经烧得不成人形,也不知道是谁留了火折子在草堆里,想必他就是用这个点着了稻草而后烧死了自己,烟就从上面的方窗散了出去。”
值官二说:“确实是黄监丞,他身上的衣服没烧完前我还看见他袖口上缝的字,勤之,不正是他的字,何况这边的西牢刚处决了一批死囚,空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昨夜郭主事锁好了外牢门忘记留下钥匙就匆匆离去,导致我们夜里想进去看一眼都不成,更别提有人能够从里面出来了……陆少卿,这些刚刚裴少保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哦,就是有些细节没有听清楚,想听你们再复述一遍。”陆展面不改色把他送走。
李相筠从隔间走出,穿过外牢门,走回关押黄监丞的那间,环顾四周。
“外牢门两把锁,两把钥匙,内牢门一把锁俱没有损坏,没有人进出的牢房,遗失的火折子……还有墙上的血字……”
龙潜在渊,一冲飞天。
意指真龙不在其位,针对的当然不会是曾经拨乱反正,得吉卦庇护的圣人,而是她这个太子。
李相筠举起火把在牢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昂头站在唯一的高窗下思索,耳畔听见几道脚步走动。
“裴少保。”陆展及时出了声。
李相筠回头,隔着斑痕深浅不一的栅栏看见一身紫袍的裴承停在外面。
两侧的光源从他的侧后方映出他格外俊拔的个子,让人莫名有一种被俯瞰的错觉。
“殿下可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裴承从铁栏的缝隙投来询问的目光。
“那裴少保又审出了什么?”李相筠不甘示弱回问。
裴承抬指敲了敲铁栏,声音不紧不慢:“此案扑朔迷离,拖得时间越久,对殿下越不利。”
“看来裴少保没能问出东西,倒也不意外。”李相筠盘起手,唇角勾起讽笑。
还扑朔迷离呢?摆明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哦?殿下胸有成竹,想来是有线索。”
“确实有点。”李相筠走出牢房,脚步不停,只用余光瞥向裴承,徐徐道:“裴少保嫌疑很大。”
“是么,臣倒是觉得殿下的嫌疑也不小。”
“孤?”李相筠不由停下脚,正好站定在裴承的身侧,两人衣摆若有似无挨在了一块,李相筠昂起下巴,鼻端先嗅到一股药草味。
在这充斥着烧焦干臭、劣酒陈味、阴湿潮气的监牢里,药味都变得尤其清冽,干净。
但对方是裴承,李相筠面色不改偏转了头,徒留下一张不以为然的侧脸。
裴承压低下巴,嗓音响在李相筠耳侧,“想要黄监丞死,殿下的嫌疑最大不是吗?至于墙上的字,一来是让民意一边倒向殿下最大的强敌,反而引起圣人忌惮,借刀杀人打压对手,二来让自己摘除嫌疑,完美成为被害者。”
李相筠都要气笑了,无语地凝视裴承半晌,问:“裴少保借题发挥的本事师承何人,竟也如此卓越。”
好会狡辩,黑的都给说白了,她这个受害者反而变成嫌疑重重?
“无论大理寺还是刑部,拿人定罪,都要讲究人证物证。”陆展早就不满了,这时候张口既是提醒裴承律法规定,更是为太子说话。
“只是一种猜测罢了,保护殿下的清白,当然也是臣的责任。”裴承直起上身,嘴边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李相筠又看了他一眼。
这人即便是笑,但神情却冷漠之至,仿佛只是个高高在上的执棋手,正在盘算着手底下的棋子该如何摆布。
他究竟想做什么?
李相筠紧了下拳头,忍住想要挥到他那张讨人厌的脸上,扭头往外走。
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紧跟着她。
“殿下,那接下来怎么办?”
“相关人等一概羁押进大理寺监牢,三日后,重审。”
陆展正想应是,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位比他官高的裴承没发话。
“殿下这么有信心,三日后就一定能查明真相?”裴承慢悠悠从黑暗的深处走入火把照亮的地方。
“只要是人做过的事情,绝干净不了,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李相筠回眸,隔着几人,定定望向更后方的裴承。
裴承迎向小太子那双被火光映照得分外明亮的眼睛,微微往下撇了唇,声音不由冷了几分。
“确实,我们都要做那抽丝剥茧的人,只希望剥到最后,不要自个却是深陷其中。”
他也不等旁人细思话中深意,没有停顿片刻,接着命道:“照殿下吩咐,缉拿疑犯,三日后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