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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后人 ...

  •   石方巳一见千粟,再难按捺。

      他念动口诀,一阵狂风旋即卷向堂中,吹得那主仆二人站都站不稳。

      祁朱楼急忙丢下两个女娘去扶他主人。待得风停,那主仆二人睁眼一看,堂中哪里还有别的人。

      “少主,你可受伤了?”其余的人被这一阵风摄到外面空旷处,那小厮一落地便去查看林遐。

      “千粟!”石方巳情难自已,上前一把拉住那小厮。

      小厮转头看见石方巳,先是一脸错愕,再看到周行,脸色当即一变,他后退两步,脸上露出几分防备的神色,“石山君,式溪真人。”

      “千粟,当年你带着林壑去了哪里,阿壑如今又在哪里?”石方巳乍逢故人,急切非常,并未注意到那小厮的神态变化。

      “林壑乃是我先祖名讳,诸位这是要找我先祖?”林遐适时出声,她转过来对小厮道:“万钟,你认识这两位?”

      万钟挣脱石方巳,退到林遐身边,嗫嚅半晌,却不知道如何解释。

      石方巳闻言有些怔愣,他走上前去,看着面前男扮女装的女娘,“你是阿壑的后人?那阿壑他在哪里?”

      万钟轻声道:“石山君,这都三百多年了,林兄早已作古。少主便是林兄后人。”

      石方巳愣愣地看看林遐,再看看万钟,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他忍不住喟然长叹:“当日仓促一别,想不到今生再无缘相见。”

      万钟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看石方巳,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周行走到石方巳身边,把手环在对方肩头,低声宽慰:“林兄弟虽然已经作古,但是咱们不也已经找到他的后人了吗?”

      林遐被搞得一头雾水,她转头看向万钟,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万钟,你不是说我阿耶是你恩人吗?怎的又扯出来我先祖?”

      万钟用歉意的目光看了看林遐,这才说起缘故:“少主,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的恩人并不是令尊,而是你三百年前的先祖林壑。”

      “万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林遐一脸错愕,只觉得万钟是发烧说胡话,认识自己的先祖,岂不是万钟也是自己先祖辈了?

      她正要发作一通,却被俞在渚拉住:“遐儿,万钟的为人你是清楚的,他不会骗你,你别发怒,问清楚再说。”

      林遐瞪向万钟,凶巴巴地问:“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钟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同林遐坦白这个,他打着磕巴道:
      “我......我其实不是人,我......我是妖,当年林兄,就是林壑,他为了救我丧命,是式溪真人保住了他即将溃散的魂魄,给了他一个转世的机会。”

      林遐听得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万钟不敢去看林遐的反应,只好转过来对石方巳道:“自从林兄转世后,修为记忆都没有了,我陪着他,同凡人一般过活了一世,送走了林兄,我便一直用各种身份跟随照顾他的后人。”

      石方巳闻言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他转向林遐,深深地打量着对方。

      林遐被他看得分外不自在,总觉得他看的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

      半晌,石方巳才温声道:“林壑是我好兄弟,你既是阿壑的后人,便也同我的子侄是一样的。”

      周行刚刚一直埋头画符,听石方巳说到这里,适时地递过来一沓符纸。

      石方巳看也没看便递给林遐:“这些你收着,但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燃化符纸,便可随时招我前来。”

      林遐看了眼手中的符纸,她从小跟着万钟学道术,虽然学得拉胯,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一看这符篆水平便知对方是高人,只觉有点发懵。

      “你真认识我先祖?那你们......得有三百岁了?”林遐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不可思议。

      “差不多吧。”她这模样倒把石方巳逗得笑起来,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父辈的蔼然慈和。

      林遐又问:“对了!刚刚那阵风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救了我们?”

      “说来话长,之前......”石方巳这才把前因后果说了。

      俞在渚听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正说呢,这段时间我总觉得有脏东西跟着我,运道也忽然变得极差。原来竟是那老匹夫害我!”

      “恩将仇报,不是个东西!”林遐也骂道。

      俞在渚原地踱了两步,“他那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淫祀,我要去告官。可就怕他偷偷又在别的地方供那邪神。”

      她想起这段时间跟着自己的邪祟,心底依旧有种挥之不去的惊悚。

      周行道:“俞娘子无须担心,后续那邪神偶像我会想办法销毁,咒术我也会破掉,不会再让那些污秽之物跟着你了。”

      俞在渚一撩长裙,当场就要拜谢,却被周行拦住。

      “俞娘子,你祖上有大恩于我,我做这些也只是报恩而已。”

      “啊?又是祖上?”俞、林二人皆是错愕。

      周行却并未多作解释,五人当下作别,各自携伴离去。

      *
      数百年光阴荏苒,不想再度重逢,却已不见当年故人。

      那晚石方巳拉着周行月下对酌,两人自是无限唏嘘。

      石方巳惆怅满怀,因着当年救护不及,他对林壑始终心怀愧疚。

      今日得见林壑后人,心中又勾起愁肠,他一觥接一觥地喝酒,周行也不去拦他,只默默给他夹菜添酒。

      待得石方巳终于醉了,周行才将他扶回房间安置。

      房间内并未点灯,周行只借着窗外一点朗月,轻轻帮石方巳脱去外衣,松了发髻,盖上被子。

      “阿壑,你怪我吗?是大哥对不住你......”石方巳呢喃着,声音含混。

      周行手上一顿,他坐在榻前,静静看着石方巳,月辉撒不到床头,他整个人拢在床幔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满室只闻石方巳醉后的呓语。

      良久,周行轻叹一声,将一张安神符塞到石方巳枕下。

      等他替石方巳关上房门出来,只见燕衔泥候在门口。

      周行一偏头,示意她跟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周行房间。

      “如何?”
      “卑职查到舒家供奉的,的确是不距道邪神。属于四柱天之一的天柱星君,但是这个偶像却并无灵智。”

      “是因为刚刚供奉上?”
      “不是的,这个天柱星君,舒家已经供奉多年。一直进贡各种牺牲,甚至是人牲,但是一直有人将邪神的香火偷走。”

      周行挑眉:“哦?什么人这么厉害,敢偷到不距道头上去了。”

      “是一个叫万钟的小厮,他常年给舒家供应香油,便是利用上门送香油的机会偷香火。”

      周行皱起眉来,又是万钟,他偷香火干什么?

      燕衔泥不知周行在想什么,见大司马沉思,她便默默立在一边,并不言声打扰。

      周行没有沉默太久,他很快回过神来,吩咐道:“长安怕不只是花底眠同舒家在供奉邪神,你们顺着已有的线索查查,看看究竟还有谁在做不距道的走狗。”

      “得令。”燕衔泥领命而去。

      *
      翌日一早,石方巳就拖着周行到林家拜访。

      他本以为周行会不情愿,谁知周行并不推脱,反而热心地备了大包小包的礼物,陪着他上门去了。

      林遐见是他二人,接待得十分热心。

      “万钟,去烧水煮茶。”林遐下意识地吩咐道,谁知话一出口,脸上忽又显出几分尴尬。

      如今她知道了万钟乃是她先祖至交,不好再拿他当小厮看,两人之间竟有了些无言隔阂。

      “就来。”万钟反而开心地应了一声,他倒不介意林遐使唤他。

      这一日夜,遐儿疏远着他,才让他难受。

      稍后万钟端上茶水,四人围坐一桌。

      “二位尝尝这茗粥[1],这东西咱们这儿都是极少见到的。还是上次我同万钟在云阳遇到走水路从蜀中出来的行商,才买了一些。”林遐殷勤地给每个人的茶碗里加盐。

      石方巳细细闻闻,闻到茶水中桂皮、花椒等种种香料的味道,他笑道:“这茗粥倒确实少见。”

      “茶这东西,咱们这儿都是当药来卖的,也就是遐儿喜欢这口。有一次断了货,又长久遇不着蜀中的行商,遐儿就诈病,诓大夫给她开方子,要茶喝。”万钟说起这个,有些促狭。

      林遐被他揭短,脸上挂上几分红晕,她将一勺盐撒到万钟的碗里:“喝你的茶。”

      石方巳给她解围,转移了话题:“你这盐倒不错。”

      “我这可也不是普通的盐,是来自益州的井盐,听说是井里打上来的卤水,再用火井煮出来的,”林遐来了兴致,“也不知那火井是什么样子,难道井中当真没有水,反而有火?”

      周行呷了口茶,自来了这林宅,他便有些寡言,见林遐问起这个,他这才来了点兴致,放下茶碗道:
      “这火井我倒看到过,那井里头倒真是冷水,并没有半点火气。蜀人把竹子剖开,去掉里面的竹节,再用漆布将缝隙弥合,一头插进井底,一头对着灶底。
      一点火星,那灶里就燃起来,半根柴火也不需要。锅中的卤水反而比烧木柴还沸得快。”

      “那竹子岂不是也给烧了?”林遐好奇问。

      周行淡淡一笑:“奇怪的就在这里,那竹子剖开,里面一点烧焦的颜色都没有。”

      林遐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她拉拉万钟:“万钟,有生之年,咱们一定要去蜀地看看。”

      周行给小小少年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蜀地”的种子,又开始默默呷茶,仿佛那茶水当真有多美味。

      万钟也有些怪怪的,似乎也不愿意多话,反倒是石方巳同林遐相谈甚欢。

      “奇哉怪哉,我同阿遐倒像是老朋友一般。”茶过三旬,石方巳抚掌笑道。

      周行放下茶碗,也笑着附和道:“阿遐确有乃祖之风。”

      他们正聊着,听见院子里有些吵嚷。

      一个男声道:“你这布我上呈给南陈郡公,今儿南陈郡公[2]在殿上进献给今上,谁知就惹了今上不快,竟当众烧了布。要我说,也是你手艺不济,累得我也受了罚。”

      林遐在里间听见,俏脸当场就是一黑,她对石、周二人道:“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

      说着竟撇下客人走了出去。

      “哟,是来家郎君。怎么地,怨今上烧了布,这是不打算给钱的意思?”

      “给什么钱?我是为她好,她自己不争气,给人家同织坊赶出来,不是我,谁能给她找这样好的机会?”

      来阁宝又转回来对着俞在渚斥道:“你怎的都不知道珍惜,这机会多难得。你不光累得南陈郡公被今上呵斥,还累得我被郡公迁怒,你呀你!若不是我在郡公面前说尽好话,只怕你已经获罪了!”

      正说着,石方巳也走了出来,但见院子中站着一个刚刚及冠的男子,长得颇有些俊俏,只可惜不怎么修边幅,看起来邋里邋遢,举手投足有些猥琐,此时正叉腰同林遐嚷嚷。

      石方巳心中一叹,白瞎了这一幅好皮囊。

      那人正是俞在渚未婚的夫婿来阁宝,两家是从小定的亲。

      来阁宝想用俞在渚的手艺向上献媚。

      谁料杨坚夫妇素来节俭,从不用绫罗绸缎。为了禁绝奢靡的风气,竟在朝堂之上烧了布,严令以后不准献这样做工精美的布帛。

      来阁宝没得到好处,还被主家迁怒,便把气往未婚妻身上撒。

      林遐哪里能忍自己好友被如此污蔑贬低,当场便同来阁宝吵了起来。

      石方巳只好走上去劝架。

      屋中只剩下了周行同万钟,万钟素来畏惧周行,见没了旁人在侧,他更觉浑身不自在,也想走出去。

      岂止刚跨出去一步,便听到周行闲闲开口:
      “不距道徒以香烟、血食供奉邪神,而邪神得到了信徒的念力与牲醴,便可将之化为自己的阳寿。可你偷走邪神的香火,又有何用?”

      万钟脚步一顿,神色几变,“自然是卖了换钱。”

      周行放下茶碗,缓步朝万钟走来。

      见他走近,万钟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周行本就个高,他贴近了万钟,那种压迫感几乎压得万钟喘不过气来。

      万钟费尽力气才堪堪按捺住自己不要后退,一张绷紧的小脸却早暴露了自己的紧张。

      周行略略俯身,附到小妖的耳边低声道:“偷来的阳寿,你给了林壑吧?”

      “你胡说什么,林兄早已作古了。”万钟色厉内荏,声音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周行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睨着万钟,“林壑既已作古,葬在何处?还请万兄指路,我稍后当同大哥一起去林兄坟前祭拜。”

      “城外土藏,不坟不树。[3]”万钟梗着脖子,不肯据实已告。

      “客堂之上为何无祖座?”周行看了看屋内。

      “到了清明寒食,自会设置祖座祭拜。”

      “那烦请你将林壑的神主位请出来,我既来了,理当祭拜。”

      万钟不想他如此步步紧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说,又没有?”周行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万钟心念电转,终于想到托词:“即便是天子也只能祭祀七庙,林家不过平头百姓,最多上祭两代[4],如何会有林兄的牌位?”

      “只怕不是这个缘故吧?”周行抄着手,慢悠悠地转回来看向万钟,“家祭向来是后人祭祀祖先,断然没有祖先祭祀后人的道理。”

      他越说,万钟越是慌乱。

      周行一看万钟这反应,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他再接再厉,一句话便将万钟逼入死角:“林壑其实并没有死,你一直在用偷来的香火给他续命,林遐就是林壑!”

  • 作者有话要说:  [1]茗粥:那个年月茶还不普及,就是有喝茶的,大都是加一些乱七八糟的香料下去一起煮。这种煮茶法,被后来的茶圣陆羽称为应该倒进沟渠的弃水。
    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茶经》陆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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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南陈郡公拿布给隋文帝献宝,然后被隋文帝直接当朝烧掉,这件事情是确实有的,不过根据史书记载,发生的时间比文中的时间点要晚一些。
    豆卢通 开皇初年,进爵南陈郡公,历任定相二州刺史
    相州刺史豆卢通贡绫文布,命焚之于朝堂——《隋书·帝纪·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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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土藏:地下挖坑将尸体或物品埋入土中。
    不坟不树:挖个坑埋掉,不堆土也不立碑。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周易·系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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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关于隋唐时期家祭:
    一般都是于客室设亡者祖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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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史料皆择自《魏晋隋唐时期民间祭祖制度略论》
    晋人卢谌《祭法》谈到:凡祭法,有庙者置之于座;未遑立庙,祭于厅事可也。
    南朝宋崔凯论祔庙时也讲道:祔祭于祖庙,祭于祖父,以今亡者祔祀之也。以卒哭明日,其辞曰:“……用荐祔事,适尔皇祖某甫以隮祔。……今代皆无庙堂,于客堂设其祖座。”
    一般来说,那些无官无品的平民百姓不得立庙,当然也无法祭先祖于庙堂,只能将家中的厅堂作为祭祖的地点,这也就是所谓的家祭。所以祭祖之日,须将祖先牌位置于客室,祭拜完毕再撤去。
    -----------------------------------------
    关于能往上祭祀几代:
    自晋以后,大体遵循以品秩尊贵制定祭祖的权力的做法。“自后齐、后周及隋,其典大抵多依晋仪,然亦时有损益矣。”
    如北齐武帝河清三年(564)所制定的祭祖制度:
    王及五等开国,执事官、散官从三品已上,皆祀五世。五等散品及执事官、散官正三品从五品已上,祭三世。三品已上,牲用一太牢,五品以下,少牢。执事官正六品已下,从七品已上,祭二世,用特牲。正八品已下,达于庶人,祭于寝,特用特肫。
    北齐规定,从七品以上官员可以立庙祭祖;正八品以下乃至庶人,祭祖于寝堂。较之晋代更加严密、规范。
    隋代在北周基础上稍有更改:“新制……一品已下,五品已上,自制于家,祭其私庙。”进一步将家庙的设置下限定在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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