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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风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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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回到馆舍,叫了些酒菜在大堂坐定,石初程还是低垂着脑袋,像个打蔫儿的茄子。
周行心疼地摸摸石初程的额头,不见他发烧,问他哪里不舒服,也只摇头不说话。
两个阿爹对视一眼,鹿娃竟有了心事?
周行弯下腰来望着石初程的小脸,诱哄道:“你从到了同织坊就不说话,难道那俞娘子趁我们不注意欺负你了?她掐你了?还是骂你了?给阿爹说,阿爹给你出气。”
石初程听闻阿爹误会俞娘子,这才有了反应,他慌得连忙摇头,着急道:“没有的,俞娘子很好,她很好的。”
说着他竟红了眼圈,豆大的泪珠簌簌地滚落下来。
“就是......就是她好像我娘亲。”鹿娃勾起伤心事,竟嚎啕大哭起来。
石初程这一句话说得周行同石方巳都是一愣,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起来,两个阿爹虽然对鹿娃很好,但是两人都是男子,到底不如母亲细腻体贴。
石初程昨夜才知自己亲娘抛弃了自己,正自伤心,就遇见这个对自己如此温柔可亲的娘子,那俞娘子说话又温声细气,难免勾起了他对娘亲的渴望。
周行和石方巳对视一眼,都是既无奈又心疼。
他们怜爱这孩子孤弱,平日也是极力疼惜,可这弥补不了母爱的缺失,哪怕是双倍的父爱也不行。
“主君!鹿娃!”
这一家三口正在这里愁云惨淡,耳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周行愕然抬头,正见骨白走了进来,“小骨?你怎的来了?”
“骨婆婆!”石初程涕泪交加间,见是骨婆婆来了,呜咽着就扑了过去。
骨婆婆一把搂住石初程,鹿娃心肝儿肉地叫了一通,才想起来被她晾在一边的主君,忙松开石初程,讪讪向周行行礼问好。
周行倒是不以为意,反让她一同坐下用餐。
他们举著动筷,便听到左右皆在议论。
“听说了吗?那花底眠的老鸨被人告了,说她逼良为娼,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伶人的血。”
“今儿早上那老鸨就疯了,疯疯癫癫地在街上嚎,衙役来了直接就给扔进牢房了。”另一个添油加醋。
“这是心虚了吧,装疯卖傻呢。”有人点评。
“听说告她的是花阴郎君,人家手上有罪证呢。这老鸨要么真疯,要么也得是个斩立决。”那一个言之凿凿。
“反正不得好死。”这一个义愤填膺。
周行同石方巳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什么。
四人餐后回到房中,周行方问骨婆婆:“不是叫你在朝彻沟闭关吗?”
骨婆婆待要说话,却又犹犹豫豫地看了眼石方巳。
周行一摆手,“无妨,这是我大哥,你待他就如同待我一样。”
“是,”骨婆婆答应一声,又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看着似乎有些紧张,“我……我感应到曲魔还没有死。”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石方巳凝眉道:“可我们明明亲眼见到,太阴师诛杀了池连峰呐!”
骨婆婆怕周行不相信,急道:“我的原身被炼化之时,曲魔曾取一缕自己的精魄融入,所以我能感应到他,他真的没有死!”
“此事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去查,”周行面沉如水,“小骨,你先回朝彻沟,没事儿别下山来了。”
“主君,让老身留下来侍奉左右吧,”骨婆婆言辞恳切,她看了眼石初程,满脸不舍,“我也想要陪陪鹿娃。”
自上了楼,石初程便黏在骨婆婆身边,听说周行要赶骨婆婆走,他立时抱住骨婆婆的腰,“阿爹,就让骨婆婆留下来吧。”
他这一抱,骨婆婆几乎要落下泪来,之前分别的时候,鹿娃才只能抱到她的腿,如今都能抱着自己的腰了。再分开些时日,只怕这孩子就长大了。
祖孙二人紧紧相拥,双双泪眼婆娑地望着周行。
周行却罕见地对这祖孙二人铁石心肠起来,“小骨,你近日当有大劫,还是回朝彻沟闭关吧,等到劫数过了再说。”
“是。”骨白不敢违抗主君,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去。
石初程听不懂阿爹说的什么劫数,他趴在窗口,朝下看着骨婆婆远去的背影,几乎又要哭出来。
忽然间他心中冒出个奇异的想法,要是自己有娘亲就好了,娘亲一定什么都答应自己的。
娘亲......娘亲......
两个大人哪里留意到小孩的想法,等到他们发现不对时,石初程已经不见了踪影。
*
天色渐暗,眼瞅着即将要宵禁,俞娘子关了店门,匆匆往家而去,身后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缀在她后面。
俞娘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了几分。
然而不管她怎么加快脚步,后面的黑影依旧如影随形。
石初程见俞娘子几乎要跑起来了,他有些着急,小短腿也越迈越快,不查身后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天而降,按住了他的后脖子。
石初程一个激灵,差点惊叫出声,及至看清了来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阿爹——”
周行有些好笑地蹲下来,“你偷偷摸摸跟着人家女娘做什么?”
石初程低头看着脚尖,不肯说话。
周行掐了把他的小脸,笑道:“还害羞呢。走,阿爹带你去跟俞娘子打个招呼。”
他拉起石初程的小手便要去追赶俞娘子,倏尔他好似看见了什么,笑容骤然顿去——
天色越来越黑,他们父子说话间,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人气一歇,外面就是魑魅魍魉的地盘了,几个黑黢黢的鬼影竟明目张胆地缀在俞娘子身后。
周行手中黄符一闪,朝着那几个鬼影极速袭去。
恍惚间,俞娘子总觉得有人在叫自己,可她并不敢停步,反而更快地跑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猝然传来“滋啦”几声,仿佛是水滴在滚烫的锅里,骤然蒸发的声音。
那声音离她极近极近,近得就像是贴在她的后脑一样。
俞娘子双手握紧成拳,奓着胆子回头,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令她恐惧的场景,眼巴前站着的,只是两个熟人。
“俞娘子,这么巧。”周行笑着同俞娘子招呼。
俞娘子这才松了口气,同样跟周行父子问了好。
周行看出俞娘子神态有异,试探地问道:“俞娘子这是有急事吗?走得如此之快。”
俞娘子到底是没好意思跟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太多,闻言只是勉强笑笑,“这不是快宵禁了吗?怕走得迟了回不了家。”
这倒也算事实,周行也不好拖着人家错过了宵禁的时间,只好也说:“是呢,我们也得赶紧回去了。”
双方就此话别,各自离去。
等俞娘子走远了,周行跟趴在他背上的石初程嘀咕:“我觉得她没说实话,鹿娃,你觉得呢?”
石初程跟了俞娘子一路,不敢上前说话,连面对面了也没开腔,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人家看,所以俞娘子一系列的神色变化,他都尽收眼底,闻言他点点头:“俞娘子很害怕。”
可是石初程看不到鬼影,当下只是不解,他抬头问周行:“她怕什么呀?”
周行随口瞎诌:“天黑了嘛,俞娘子可能是怕黑吧。”
周行无视宵禁,背着石初程,慢慢腾腾地往回走,不多时,天便黑透了。
暗夜中,整个长安城都关门闭户,四周静寂无声。
石初程有些害怕,他伏在阿爹背上,把头埋在阿爹的脖颈间。
“怎的同俞娘子一般怕黑呢。”周行笑着逗他。
父子俩走了没多久,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前面正是早被查封的花底眠。
稀奇的是,被查封前,这花底眠数月不开张,如今被查封了,深夜里却中门大敞,里面灯火通明。
石初程不知厉害,看到光亮,便觉黑暗带来的恐惧都被驱散了不少。
周行嘴角还向上勾着,眼底的笑意却散尽了。
长安全城宵禁,夜里里坊尽皆关门落锁,百姓无事不得出门,这花底眠今夜要做的,显然不是长安百姓的生意。
可不管是谁在装神弄鬼,周行都不放在眼里,他背着孩子晃晃悠悠就走了过去。
待进了院子,他转转脑袋四周看看,发现之前滞留的冤魂皆去尽了,以前门户紧闭的小楼竟改成了戏台。
几个浓妆的戏子正卖力唱着,“怎奈何我为弃卒,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凭哪般你坐享其成,万千宠爱于一身......”
台上伤春悲秋,台下纷乱嘈杂,满座的宾客却是什么魑魅魍魉都有。
石初程不关心戏文,他眼睛尖,早看见石方巳坐在台下正在听戏,便欢呼一声,从阿爹背上滑下来,朝阿耶奔过去。
石方巳不是一个人听戏,同坐的还有一个男子。
不同于中原男子束发,那男子亮如黑缎的长发随意捆成一束,似马尾披散在脑后。
他见石初程奔过来,不待石方巳反应,站起来提前一步截住石初程,把孩子抱起来。
“阿巳,这就是你的儿子?”
石方巳笑道:“正是,鹿娃,叫风伯父。”
说话间,周行也走了过来,笑着同那男子招呼,笑意却并没有达到眼底。
“风不休,风郎?我说是什么样沈腰潘鬓的美男子,能让阅人无数的老鸨都念念不忘。确实也得风郎君这样的惊才绝艳,才当得起陈娘子一片真心。”
此人竟是花底眠那老鸨陈如侬昔日相好!陈如侬那炼制邪神的法子,自然也是此人传授。
风不休听完周行这一番明嘲暗讽,也不恼,反而笑起来。
他生就一双多情眼,盯着谁,都叫人以为他情意绵绵,可说出来的话却瞬间让人如置隆冬,“式溪说笑了,我们修行之人,走的是长生大道,求的是与天地同寿,凡间风月一场,不过闲时佐剂,如何当得真?”
“小风,她为你不惜万劫不复,攒下累累人命,你这样说未免无情了些。”石方巳皱眉。
“阿巳,你可冤煞我了,”风不休变脸如翻书,眨眼就是一副含冤负屈的神色,他转向石方巳,“她可不是为了我,我当年告诉她,诚心供奉护道神,有一日护道神出世,她便可随之得道升仙。
她也不是以为我死了,而是以为我已经升仙。她做那些事情,不是为了让我重返人间,而是为了让她自己也跟我一样‘位列仙班’。
再说了,你道我同她分开后,她没有其他相好的吗?她早做了城中富户的外室,同别人在花底眠私会的事儿,我可都是知道的。”
风不休说完,颠了颠怀中的石初程,又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鹿娃,你说我冤不冤?”
石初程一贯的怕生,他被陌生人抱着,不由浑身僵直,闻言只拿眼去瞟两个阿爹。
石方巳有些不悦,训斥道:“鹿娃,风伯父在跟你说话,怎么不回话?”
“孩子累了嘛,”周行拍拍石方巳的背,转头对石初程道,“鹿娃,你都多大了还让风伯父抱,赶紧下来了。”
周行态度看似随意,藏在袖中的指尖却早扣住了一张符纸,那符纸上绘着一个极为凶残的符篆,能将人毙于当场。
要不是他一时不察,让石初程落到了风不休手里,不得不投鼠忌器,他早就出手了,哪还用像现在这样跟人虚与委蛇。
石初程听阿爹的话,如蒙大赦,挣扎着要下来,不想却被风不休牢牢钳在臂弯中。
“干嘛说孩子,这一点重量哪里就累着我了,”风不休说着,便大喇喇地抱着石初程回到了座位上,“来,鹿娃,陪风伯父看戏。”
直看得周行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石方巳没察觉到场中暗涌,笑着拉着周行入座:“式溪,你也一同来看戏吧,这戏倒同人境的不一样。”
周行万般无奈之下,又不好明说,只好权且陪着坐了。